“这么说来,月经未来是想拿着这些字去找专家鉴定、对比?”孟松胤终于理清了思路,“假如真是这样,说明他手上还有一份可供对比的样本。”
“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里有的是笔迹学专家,要不了半天时间,这事就能水落石出。”耿介之苦笑道。“这样也好,日本人帮我们找出叛徒来了。”
“不对,不是这样,”孟松胤并不同意,“假如该死的叛徒就在我们六个人中间,刚才在月经未来面前肯定早就自认了,表功还来不及,没有任何理由再伪装。”
“照你的意思,月经未来使的是障眼法?”耿介之有点开窍。“对,就是障眼法,故意找六个人一起出去,既避免叛徒暴露,又能继续为其所用,便于日后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妈的,谁是叛徒,给老子站出来!”韦九当即暴跳如雷。
焦点顿时聚集到吴帆光、李滋、陆雨官、林文祥这四人的身上——但是,谁又会干这种拆自己台脚的蠢事呢?即使干了,又基于何种理由呢?
四人纷纷赌咒发誓,一口咬定事情与己无关,都说自己从没离开过号房,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大伙的眼皮底下,就是想告密也根本做不到。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蠢货呢?”韦九翻开了白眼。“再说,确实也没人离开过号房。”
孟松胤一屁股坐在铺板上,手托下巴,眉头紧蹙,脑子里像一锅烧开的水那样翻滚开来,连老鲁跟自己说话都没心思理会。
这件事一直讨论到午饭时分仍在原地打转,孟松胤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只得灰心丧气地走下铺板,在过道里似困兽般来回走动。
墙洞外的铁板一响,老气喘送饭来了,黄鼠狼像平时那样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接送饭碗。孟松胤看在眼里,眼前突然一亮,连忙跳上一步,在便坑边的藤条框中拿了一张黄草纸,迅速撕下一角,揉成一团后捏在手心里。
“让开,让我来。”孟松胤在黄鼠狼的身边蹲了下来。
黄鼠狼不解其意,只得挪动身体让位,孟松胤将手臂伸出墙洞,随即摊开手掌,露出那一团草纸。果不其然,墙外的老气喘丝毫不觉奇怪,飞快地将纸团拿走,若无其事地继续派发那烂泥样的共和面。
“昨天那张纸交上去了吗?”孟松胤凑近墙洞,故意用慌张语气低声问外面。
“早交啦。”老气喘回答道,声音同样很低。
不远处的李滋看到这里,面色顿时煞白。
“你还有什么话说?”孟松胤的目光刷一下扫向李滋。
李滋想说什么,但下巴抖个不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其他人看在眼里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耻的叛徒!”孟松胤将手中的饭碗连同那一坨“烂泥”一起砸向李滋的面门。
“我该死,我该死……”李滋开始自己打自己耳光。
“真是你?”韦九一把揪住李滋的胸脯,但仍然有些不相信。
“龙头饶命、龙头饶命……”李滋居然哭了起来。
“孟夫子,你怎么会怀疑到这家伙身上的?”韦九收住拳头,生怕万一搞错。
“还记得昨天傍晚的事吗?”孟松胤反问道。“这家伙故意弄破手,撕了一角旧报纸包伤口,然后又抢着在墙洞边打饭,猫腻就在这上面。”
“你的意思是李滋用手上的血在旧报纸上写字?”耿介之马上明白过来。
“你问他吧。”孟松胤一指李滋。
“是不是这样?”韦九瞪眼咆哮道。“说,写了什么?”
“写了两个字……铁……丝。”李滋可怜巴巴地说。
“我搞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孟松胤无限痛心地摇摇头。
“我该死,我这是自作聪明,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李滋痛哭流涕。“我就写铁丝两字,只把事情说出来一半,目的是害怕行动失败,这样我举报有功,日本人就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你不想出去?”老鲁喝问道。
“想,所以才说一半,”李滋镇静了一些,“我原以为铁麻花已经完成了使命,就是被鬼子搜去也无所谓。”
“打的真是如意算盘,”孟松胤苦笑道,“这样行动成功自然最好不过,万一失败,可以跟日本人说已经举报在先,甚至还可以更无耻地说自己是被胁迫的,真是两边讨好,刀切豆腐两面光。”
“是啊,没想到鬼子比你还狡猾,抢先来了个乾坤大挪移,”耿介之愤愤地讥讽道,“结果是害人害己,坏了大家的好事。”
“混蛋,我估计你刚才已经在鬼子面前承认了!”孟松胤指着李滋的鼻子骂道。“月经未来不动声色,一是可能还没察觉我们的所有计划,二是考虑日后继续利用你为他通风报信,说,是不是这样?”
“对天发誓,其它事我一句没说。”李滋抹了抹眼泪。“其实,我现在也后悔得要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陆雨官在旁边感叹道,“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妈的,还害惨了别人。”张桂花赶上前来,朝着李滋的面门一拳打去。
“我已经说过,要是找出叛徒,老子一定要活活咬死他!”韦九气得眼都发红,抡起胳膊准备大打出手。
“孟夫子,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李滋跪倒在孟松胤面前磕头如捣蒜。
孟松胤看着这又可恨又可悲的可怜虫,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软,所有的希望和失望同时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不由得长叹一声,一把拦住韦九,拖着他的胳膊一同走进天井。
“为什么不让我揍他?”韦九不明白地问。
“现在就是打死他也没有意义了,”孟松胤解释道,“一来咱们自己会因此而受罚,二来月经未来肯定马上给他换房,反而作成这混蛋了。依我看,不如另想办法慢慢消遣他。目前月经未来还没完全察觉我们准备逃跑的心思,我们也得继续迷惑他,这样以后也许还有机会。”
“嗯,有道理。”韦九想想也有道理,迟疑着点头答应。“那就听你的,先放过那狗日的胆小鬼。”
二十三、墙头草,随风倒
“呵呵,大小姐果然生得标致,雪白粉嫩,真像剥了壳的鸡蛋。”又瘦又高的汉子慢慢走入客堂,嘴里赞叹不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齐依萱的脸。
汉子的鼻子底下留着两撇精心修剪过的八字胡,看上去面相还算和善,尤其是三七开的头发被刨花水泯得溜光滴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桐木清香,就是苍蝇站上去也会摔断腿。从衣着来看,此人上身套一件绸缎面料的藏青色对襟夹袄,与镇上一般的富家男子没什么区别,下身却是一条黑色的西式长裤,而且小腿上还打着绷带,再加上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三截头”皮鞋,看上去不文不武、不伦不类,吃不透到底是什么脚色。
“我们走吧。”齐依萱低头拉了拉雪男老婆的手臂催促道。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那是我堂弟。”邓大官人笑吟吟地解释道。
“大小姐不要误会,来,进屋歇歇脚,喝口茶水再走不迟。”那位堂弟热情地邀请道。
“哟,邓大少爷怎么不请我们进去歇歇脚喝口水呢?”旁边一名年轻绣娘斜着两眼怪声怪气地嚷道,看上去与这位大少爷十分熟络。
“呵呵,不要瞎说,不要瞎说。”邓大少爷有些不好意思。
“哼,邓大少爷是看见花说花好、看见稻说稻好,”另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绣娘面色不悦,话里有话,“花好稻好,能称你的心都好。”
齐依萱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就这么一位浑身滑稽相的家伙,还是风流倜傥的乡间登徒子呢。
“快走吧。”齐依萱再次拉了拉雪男老婆的手臂,转身准备离开。
“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帐还没算完呢。”邓大官人劝道。
“是啊,着什么急呢?”花心大少爷走上一步拦住齐依萱的去路。“来,来,里边请。”
“邓大官人,这是我们家小叔子的女人……”雪男老婆连忙解释。
“胡说,你们家雪根的女人我见过,什么时候又讨了城里的大姑娘?”邓大官人没那么好糊弄。
“是……是……是老三的女人。”雪男老婆着了慌。
“又在胡说,”邓大官人皱着眉头嚷道,“你们家就老大、老二,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老三?”
“看上去要叫乡公所去查查户口了。”玉树临风的花心大少爷阴阳怪气地威胁道。
齐依萱不知如何应对,只有一走了之,当下扔下雪男老婆,一个人走出门去。
花心大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心里有些懊恼,当下一个箭步蹿到门边,再次伸手拦住了齐依萱的去路。旁边那二位冷言冷语的绣娘看在眼里觉得十分解气,帐也不算了,干脆抱着胳膊继续看笑话。
“你想干什么?”齐依萱气恼地问。
“明明是苏州口音,换一身衣服就想蒙人?”花心大少爷没好气地叫道。“说,来西山干什么?”
“大少爷,别……”雪男老婆忙上前打圆场。
“走开,没你的事!”大少爷眼睛一瞪。“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在这里不把事情说清楚,那就一起到乡公所去讲。要是去乡公所也讲不清楚,那就去日本人那里讲!”
齐依萱心里一沉,没想到竟会碰上这样的无赖,但是,现在既硬不得又软不得,万一真得罪了这厮,自己倒没什么,对李匡仁和沈娘一家可就不利了……
“嗐,不会做人,不会做人。”邓大官人痛心疾首地摇头叹息。
“就是,我这边好心好意,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今天干脆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说。”大少爷沉着脸哼哼道。
齐依萱没法发作,正急得团团转之际,眼角里看到客堂外的门楼下突然闪出一条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来的竟然是李匡仁,身后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雪根老婆——不用问,肯定是李匡仁回来后不见自己的踪影,从雪根老婆的口中得知去向后生怕出事,马上匆匆追来意欲阻拦,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这边已经跟那无赖相持不下。
“走,我们回去。”李匡仁拉着齐依萱的衣袖平静地说。
“慢,你又是什么人啊?”脸面彻底丢尽的大少爷脸色一变。
“你管我是什么人!”李匡仁没好气地答道。
“喔哟,还是块臭石头。”大少爷尖叫起来。
“算了,算了,别惹事了。”邓大官人见形势不妙,连忙上前劝解。
“不行,这不明不白的算怎么回事?”大少爷两眼一翻。
“我们走。”李匡仁根本不想纠缠,拉着齐依萱扭头就走。
“别走!”大少爷大喝一声,一手重重地按在李匡仁的肩膀上。
李匡仁站定脚跟,转脸盯着对方看了半晌,仍然分辨不出这家伙到底是块什么材料,随即满脸厌恶地抬起手臂,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使劲拂落,似乎拂去的是一堆臭烘烘的垃圾。
“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大少爷面皮发紫,一伸手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
“哪捡来的破铜烂铁?”李匡仁鄙夷地冷笑道。“这也算是枪?当心走火嘣掉自己半个蛋。”
李匡仁的嘲笑并非毫无理由,那厮掏出来的是一把在日军下级军官中普遍装备的一款“南部十四式”手枪,由于牛皮枪套圆不楞登极似龟壳而被老百姓笑称为“王八盒子”,更因性能拙劣而声名狼藉,非但日本军方抱怨不断,连缴获该枪后自用的国军、新四军、游击队也对其骂不绝口,一致认为这玩意易卡壳、易走火、弹夹还时常脱落,除了吓唬老百姓,几乎无法在实战中使用,甚至推断出日本人为何自杀时喜欢用战刀切腹,就是因为怕这倒霉的破枪靠不住。
“老子一枪嘣了你!”大少爷恼羞成怒,举枪对准李匡仁的脑袋。
“嗯,这就对了,这玩意儿就是用来吓唬人的,”李匡仁冷笑着点点头,转眼间也摸出了一把手枪,“今天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手枪。”
那是一把崭新、铮亮的德国鲁格自动手枪,做工精美、性能优异,与寒伧的王八盒子顿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关键之处在于,这把名枪在国内虽然名气很大,但实际上并不多见,而拥有此枪的人,显而易见不是等闲之辈。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邓大官人首先急白了脸,赶忙插身在双方的当中。
“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大少爷收起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王八盒子,口气仍很强硬地自报家门。“我告诉你,老子可是蔡三乐的人,你别老虎头上拍苍蝇。”
“别拿蔡三乐吓人,不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李匡仁一脸的不屑。“怎么,套上一层和平军的老虎皮就以为人家认不出来了?”
湖匪蔡三乐在西山确实名气很响,手下的几百弟兄在东太湖流域横冲直撞,连日本人都非常头疼,不过据雪男、雪根弟兄俩讲,这家伙兔子不吃窝边草,对西山本岛的百姓并无太多骚扰,但对盘踞在镇夏和元山等处的日本兵却颇多抗击,上次那件把日本兵剥光衣裤倒吊在牌坊上的事情就是他的杰作,所以大森部队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动用招安手段将其收编为和平军。
“什么和平军,你小子给我听仔细了,老子现在已经是共产党的人马!”大少爷翘着大拇指语出惊人。
“笑死人了,共产党要你这样的人?”李匡仁也收起了枪。
“这位先生不要误会,舍弟确实已经算是半个共产党的人。”邓大官人一看形势缓和,神情马上松弛下来。
“此话怎讲?”李匡仁问。
“先生有所不知,蔡三乐的队伍被东洋人收编已经是老黄历啦,”邓大官人故作轻松地拍拍李匡仁的肩膀,“新四军东进以后,蔡三乐反戈一击,身上换了颜色,已然旧貌变新颜也。”
“真是共产党的人?”齐依萱瞪大眼追问道。
“那还有假?”大少爷得意洋洋地挺一挺干瘪的胸膛。
齐依萱低首不语,突然想到了父亲的那支钢笔。
“共产党在太湖中风生水起,将来必有大展宏图的一天,”邓大官人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也是所谓的乱世出英雄,不过良禽应该择木而栖,贤臣也须择主而侍,只有带眼识人,才可保得风调雨顺也。”
李匡仁猛地想起,以前曾经看到过一份简报,说中共太湖县委书记兼新四军太湖游击支队政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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