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旁边是一幢二层楼房,所有的窗口都装着铁栅,但铁条显得很细、很疏。窗内挤满了红衣外牢们的身影,好奇地看着外面那支近两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面前经过,神情都有些吃惊。看来,这是专门关押外牢的地方,看管得确实比较松懈。
孟松胤无意中一抬头,突然在二楼的一个窗口发现有人正在挥手,而且竟然是在对自己挥手。仔细一看,原来是自打进了野川所后就再没见过面的刘子春——奇怪,这小子怎么混到外牢队伍里去了?
孟松胤朝老朋友露出微笑,同时举起手来,装作抚摩头顶的样子向其致意。
北面的围墙上新开了一扇大铁门,穿过这道油漆还未干透的横移式铁门,似乎走进了一座工厂的大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西向排成一行的五间崭新、高大的青砖厂房,多跨连续,整整齐齐地无间断比肩而立,唯一与普通工厂不同的是四周依然是高墙和电网,而且各车间的窗户口都按着铁栅,门口还各有两名枪兵把守。
月京未来指着厂房高叫道,这里是修械所,专门修配战场上淘汰下来的枪支,大家有机会在这里学习技术,为皇军效力,应该深感荣幸,好好干,我保证大家天天都有米饭吃。
“这恐怕是为清乡做准备。”孟松胤对身边的老鲁轻声说道。
“没错,肯定是把破枪修一修拨给伪军用,鬼子的门槛贼精。”老鲁低声骂道。
以后的事实证明,这一猜测丝毫没错,这所修械工厂就是为了清乡行动而建立的,专门收集华东战场上报废的破残枪械,修整后供参加行动的数万和平军使用。为此,特地到各地搜罗了大量机械加工设备,还从日本调来一批技师和技工任教官,在野川所内边培训边工作,同时从囚徒中筛选能力较强者送往日本的兵工厂。
月京未来拿出一份名单,开始将所有的人重新分组,被叫到编号的人站成一队,由两名枪兵带走。
韦九和张桂花被分到了热处理车间,老鲁和蒋亭虎被分到了铸造车间,邱正东和洪云林则被分到了铆焊车间。装配车间和搬运组的人最多,庞幼文、耿介之、林文祥、吴帆光、陆雨官、朱二宝全被划了进去。剩下的人具有一个特点,全部年纪较轻或文化程度较高,如孟松胤、郭松、李滋、黄鼠狼、小江北,被分往最重要的机械加工车间。
孟松胤终于彻底明白过来,难怪这些日子来日本人对自己的案由不闻不问,其实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所车间内配备五到六名教官兼监工,机械加工车间技术含量最高,配备的教官全部来自日本北九州的小仓兵工厂,其中一名五十岁左右、面戴黑框眼镜的男子名叫伊藤英明,是整个修械所的“技术总监督”,由于曾在满洲的奉天兵工厂从事过一阶段培训工作,会说一口带有东北味的中国话。
明亮的车间里摆满了各式机床,车床、刨床、磨床、镗床、铣床、冲床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台长达十余米的龙门刨,像一头怪兽那样趴在车间的尽头。伊藤英明身穿夹克式的紫色工作服,首先领着三十多名“受训生”参观了一圈,大致介绍一遍设备的名称和用途,并将大家再次分组,由各教官具体分管。孟松胤被分到了车床组,由伊藤英明亲自负责“育成训练”。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车工,需要学习的知识很多,首先是各种理论学习,比如说:识读简单的图纸、掌握工具的使用、熟悉机床的构造和切削原理、知晓各种刀具的用途、对金属材料的认识等等。日本教官的讲解速度非常之快,浮光掠影一带而过,简直比填鸭还狠。受训生们囫囵吞枣,消化不良,但总算也学了些皮毛。孟松胤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要找有文化的年轻人,就是因为接受能力强,可以尽快投入使用,要是全像朱二宝、陆雨官那样的笨蛋,估计学到战争结束都派不上用场。
午饭时分,外牢进入车间,挑来两箩筐灰黄色的杂面馒头,分发给每人两只。车间里的食用水每天只送一次,在门口靠近枪兵的地方摆放一只带有龙头的搪瓷保温桶,顶盖上另放几只搪瓷杯,喝光以后就只能去自来水龙头上喝生水了。
日本技师们围坐在车间外的阳光里,人手一只木制的弁当盒,一边与负责警戒的枪兵说笑,一边享用雪白的大米饭和分置于木格内的蔬菜、肉食。
下午继续量具和工具学习,主要是钢尺和游标卡尺的使用方法,以及卡盘扳手、刀架扳手、三爪卡盘、回转顶尖等常用工具的应用,大家轮流摆弄来摆弄去,竭力记住所有的要点。月京未来已经口头下过一道命令:一个月之后就将进行考核,不达标者“一律枪毙”——没人认为他的话仅仅只是威胁,因为在野川所内,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连理由都不需要,何况还有了理由?
傍晚临放工时间还有半小时,孟松胤早已饿得头晕眼花,稍一分神,竟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
戒护队的队长名叫青木藤兵卫,是个三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宽阔的肩膀上顶着颗硕大的脑袋,但手和脚却像女人那么纤小,由于脾气暴躁、凶蛮,连手下的士兵见了他都非常害怕,更别提普通囚徒了。这厮不管走到哪里,手里永远牵着一条眼珠子发红的狼狗,而且还定下了一条规矩:在车间范围之内,囚徒与他遇见或有事报告之时,必须在三米以外停下脚步,同时放下手中物件侧身让路——目的无疑是害怕哪位陷入绝望的囚徒发动突然袭击——有一次,小江北手里捧着一块工件在过道里正好迎面碰上那恶人恶狗,心里一慌忘了规矩,青木藤兵卫当下大声喝住,手一挥,大狼狗箭一般蹿了出去,在小江北的小腿肚子上生生撕去了一块肉。
一般情况下,青木队长每天至少进车间巡视两次,今天时近放工,伊藤英明正站在车床旁认真讲解,孟松胤边听边摆弄手上的一只回转顶尖,由于此刻正饿得有气无力,手上没有什么力道,一不留神,那只该死的回转顶尖竟失手掉落,正好不偏不倚砸在伊藤英明的脚上,当即引发出一阵惊叫。回转顶尖又名“活顶尖”,是一件一头呈尖椎形状的金属圆柱体,份量着实不轻,而且下落时尖头朝下,若非伊藤英明穿着皮鞋,恐怕脚背都有被钉穿的可能。
伊藤英明疼得脸色都发了白,脱掉皮鞋拼命揉脚,正在附近转悠的青木队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似凶神恶煞般直奔孟松胤,手里牵着的狼狗也来了劲头,露着白森森的牙齿跃跃欲试。伊藤英明见状连忙站直身体,伸开胳膊拦住青木,用日语说了句什么,总算把这比恶狗还凶悍的家伙支走。
“没有关系,新手难免犯错。”伊藤英明对孟松胤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修械所的大门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放工的时候,所有工具和工件必须归位并清点,最后由日本教官统一检查。月京未来还定出了一条毒辣的“连坐制”,每五人分成一组相互监督,如有一人私自夹带金属物件,则五人同时受罚。工作时间,别说不允许去别的车间走动,就连车间门口的警戒线都不准踏越。最厉害的是还在大门口增设了两台由军用探雷器改装的金属探测器,手持式的圆盘嗡嗡作响,像灵敏的狗鼻子一样,在通过的每一个人身前身后嗅上一遍。
一星期以后,正式上机床实习,学习变速手柄和刻度盘的使用、车刀与工件的安装、尾架与中心孔的使用等等,并尝试车削一些短轴类的教学零件。分配给孟松胤使用的是一台上海“明精机器厂”根据英美最新机型仿制的六英尺、八档变速齿轮车床,看上去成色还相当新,不知是从沪宁线上哪位倒霉的厂主手里抢来的。
孟松胤虽说是学化学出身,但理解能力和触类旁通的悟性极好,再加上天生动手能力较强,很快便成为车间里三十多名“受训生”中的佼佼者,连伊藤英明也大为惊叹,毫不掩饰地再三表示欣赏,有一次午饭吃寿司时甚至还递了一只给孟松胤表示友好。
安排在磨床组的郭松和钻床组的黄鼠狼,运气就没那么好了,由于领悟力不高,很多最基本的操作都没掌握,除了加工出一些报废的工件,一点成绩都没有,天天被教官骂得狗血喷头。操作牛头刨的小江北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三头两头还是要挨骂。相比之下,操作龙门刨的李滋就机灵得多了,技术一学就会,而且跟教官相处得非常融洽,那名来自北海道的罗圈腿小老头经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字就是:大大的好。
由于煤炭供应跟不上,戚墅堰发电厂的供电一直不太正常,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停一次电,有时停一、两个钟头,有时竟要停半天。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家都特别高兴,可以围在一起堂而皇之地聊天,有时,那些日本教官也会兴致勃勃地加入聊天的行列,借机学习一些简单的中国话。
这些教官大都为老实本分的普通工人,身上较少军人的暴戾和凶恶,特别像伊藤英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和善,而且礼貌十足,工间休息的时候,经常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版的诗集默念。据他自己说,战前他是一名工业技术学校的教员,要不是战争,恐怕至今还在北九州过着清淡的安稳日子。由于孟松胤懂得一些日语,而且技术学习方面又出类拔萃,所以很令他刮目相看,闲暇时非常乐意坐在一起交谈。
每天去车间和回号房的途中,队伍都会经过围墙边那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空地,人们忍受不了饥饿的煎熬和绿色的诱惑,开始壮着胆子在走过的时候偷偷弯腰采摘,日本兵看在眼里觉得无所谓,只要不妨碍队伍的行进速度,一般都懒得去干涉,于是众人纷纷学样,路边的灰菜、蒲公英、车前草之类很快便绝了迹。孟松胤尝过一次灰菜,在车间里用热水烫一下再吃,没想到味道还相当不赖。
但是,靠近道路的野草被拔光之后,再往纵深处走,日本人就要打骂了,大家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的那大片青葱望“草”兴叹。
一天傍晚,队伍拖着疲惫的脚步慢吞吞地回号房,通过工场大门的时候,像平时一样接受搜身和金属探测器的检查,几名押送的枪兵相互交谈着点火抽烟,走在队伍前列已经受过检查的老鲁一看是个机会,带头快步走向离道路稍远处的草地,迅速采摘野草。身后的孟松胤见状立即跟进,直奔围墙下靠近埋有地雷的危险区域,因为那儿有一大蓬半人来高的马缨丹显得特别醒目。
但是,刚想动手采摘那肥厚的茎叶,却被紧跟在后的韦九一把拉住。
“有毒,不能吃。”韦九警告道。
队伍旁的枪兵大声吼叫起来,出列的人只得赶紧归队。事后,老鲁也证实了马缨丹确实有毒的说法,说乡下将其唤作“臭草”,经常有小牛、小羊和小狗误食后发生中毒,不过郎中们的偏方里头也经常用来医治气喘、发热一类的毛病。
两个星期以后,练习的项目越来越高级,从端平面、外圆柱面、台阶轴与锥度成形面的车削加工,一直发展到螺丝刀的车削方法与滚花加工……孟松胤现在最大的担忧是,学不好要遭到惩罚,但学得太好的话又无异于做鬼子的帮凶,其结果无非是尽早为清乡运动服务,制造杀人武器去残害中国同胞。
唯一的解脱之道,只有再次逃跑!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呢?
不过,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
一天中午,送饭的几名外牢推着手推车走进修械所,其中突然出现了刘子春的面孔。
手推车停在门外的空地上,刘子春将车上的杂面馒头装入藤筐,然后挑着担子轻快地走入机械车间。孟松胤惊喜地迎上前去招呼,老朋友相见分外亲热,只是车间门口站着枪兵,不太方便表露出来,只能使劲握了握手表示问候。
“以前来这里送饭的家伙偷日本人吃的肉被抓,被贬到厨房烧火去了,我跟他正好来个对调。”刘子春一边分发馒头,一边轻声解释。“我原先一直在厨房打杂,主要负责烧火。”
“能混到这份差事,家里花了不少钱吧?”孟松胤问道。
“唉,肯定倾家荡产喽。家里多少有点房产,我父亲还收藏了一点古董,怕是都孝敬了汉奸。”刘子春苦笑道。“跟你们比起来,人虽然轻松不少,可终究还是死路一条啊。”
像往常一样,日本教官全都聚集在门外边聊天边吃弁当,两名孤独的枪兵正好借机放松,站在旁边嘻嘻哈哈地说得起劲。刘子春扫一眼门外,见无人注意,拉着孟松胤的手转到车床的背后蹲了下来,迅速从裤兜里摸出一只不大的烤红薯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知道今天能碰上你,特地预备的,”刘子春咧嘴一笑,“我把这玩意扔在烟囱出灰口的热煤渣里烤熟的,快吃吧,香着呢。”
孟松胤高兴得两眼放光,连表示感谢的客套话也顾不上说,将烤红薯一掰为二,举起右手的一半便连着皮往嘴里送。
“还记得以前在宪兵队的时候,我吃了你一个馒头,曾经对你许过一个愿吗?”刘子春一本正经地问道,“当时我说,今天吃你一个馒头,日后一定在松鹤楼还你一桌酒席。”
“嗯,好像有这事。”孟松胤点点头。
“现在看来,这个愿还不了啦,只能用这只烤红薯代替了。”刘子春一下子神情黯然。
“你穿上了红皮,还是有机会出去的吧?”孟松胤宽慰道。
“没用,只是活得轻松些、能吃饱饭罢了,”刘子春摇摇头,“我听说,只要是年轻人,以后一样会被送到日本去。”
“嗯,除非你家爹妈认识汪精卫,兴许还有机会出去。”孟松胤叹息道。
“行了,我还得给别的车间送饭,明天见吧。”刘子春站起身来,挑着空担走出车间。
二十五、烟囱
连续数天,每到午饭时分,刘子春总会偷偷塞给孟松胤一些食物,除了烤红薯、烤土豆之类,有一次竟然是两只烤熟的鸡蛋。
孟松胤让他以后别这么干了,免得遭来危险,刘子春毫不在乎地说,没事,鬼子从来不到厨房后面的烟囱出灰口附近去,嫌那地方太脏,连空气中都是煤灰,容易弄脏鞋袜。
一天中午,刘子春搞到一小块咸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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