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刘子春搞到一小块咸肉,用烟壳内的锡纸包裹着同样炮制后夹带进来,令孟松胤喜出望外,嚼了半天都舍不得下咽。孟松胤背靠机床蹲在地上,享受着那块干硬如脚踏车轮胎的咸肉,再次聊到了烟囱、烟灰的事,但是,刘子春随后的一句话,居然令他顿时忘记了咀嚼。
刘子春说:要是烟囱离围墙再近点的话,老子早就从烟囱口逃出去了!
孟松胤问:怎么逃?
刘子春说:太简单了,每天一大早升火之前,都要把头天烧下的煤灰扒出来,有一次我钻进出灰口,突然发现烟囱其实不像外面所看到的那么粗,而且内壁也并非绝对光滑,都是扁砌的红砖,如果光着脚丫子,摊开手脚拼命往上撑,几分钟内就能攀至烟囱口。
孟松胤问:你爬到烟囱口了?
刘子春说:是啊,还探出头去望了望四周呢。烟囱口比围墙高得多,可惜离围墙太远,否则我就想办法弄根长绳吊着身体荡过墙顶去了。
孟松胤说:不靠谱,靠绳子能荡多远,摔下来不死也残废。
刘子春说:你还别说,前面热处理车间的烟囱就离墙很近,估计也就四、五米远的样子,不过那烟囱大概有七、八米高,恐怕没那么好的体力攀到顶。
孟松胤说:高倒不怕,中途可以休息一下,分几次爬到顶。关键是离外墙的距离,要是能到现场去看一看就好了,可惜日本人不许窜岗,我晚上回号房后问问热处理车间的人,他们肯定知道得清楚些。
刘子春不过是随口一说,孟松胤倒是牢记在心头,整个下午都在琢磨这件事。晚上回了号房,马上拉着韦九走进天井,悄悄打听热处理车间的详情,如烟囱的口径、高度、离围墙的距离等。韦九说,巧了,这事得跟张桂花打听,他正好就是负责拉煤、出灰的。
“算了,先不要声张开来,”孟松胤摇摇头,“咱们得吸取上一次的教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怎么,还不死心?”韦九吃了一惊。。电子书下载
“也许,这次能找到点门道,”孟松胤沉吟道,“你明天帮我留意下炉子间的情况,比如什么时候升火、什么时候出灰、附近有没有日本人……”
刚说到这里,号房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入天井活动身体,孟松胤连忙闭嘴。
“你们俩聊什么呢?”郭松问道。
“瞎聊,累了一天,就这会儿才算放松。”孟松胤随口敷衍道。
“是啊,可把老子累坏了。”老鲁扭着腰舒展身体。
最近,老鲁一直在学习翻砂技术,每天跟一千多度的高温铁水打交道,眉毛都快被烫掉了。同在铸造车间的蒋亭虎则更惨,被分配到修模组做“冶坊工”,面对几百度的高温,在烧得发红的模箱上刷石墨水,虽然背后有风机吹出强烈的冷风,但前烫后冷两面夹攻,天天被熏得全身墨黑,实在是苦不堪言。
邱正东和洪云林听了这话也大吐苦水,说铆焊车间的活也不好干,冷铆还好点,热焊就够人喝一壶的了,一不留神就得“电光性眼炎”,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一样,可日本人往大家的眼睛里滴几滴牛奶就算医治过了。
“他妈的,有时候老子真想一头扑进铁水里去!”蒋亭虎大骂道。“这才刚刚开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都不知道。”
是啊,既然生不如死,有机会还是应该再冒一次险,哪怕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孟松胤已经打定主意,明天无论如何应该想办法去热处理车间看看,观察一下炉子间附近的情况,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有效的逃生契机。
第二天,刘子春给孟松胤带来的是一只土豆。吃掉半只以后,孟松胤将剩下的部分藏进裤兜,问刘子春到底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去热处理车间看个究竟。
“这样吧,你现在站到离车间门不远的地方去,一会儿随机应变。”刘子春吩咐道。
孟松胤站起身来,走到大门边的保温桶旁用搪瓷茶缸慢慢接水,刘子春则挑起空担,轻快地一蹦一跳走出车间。
刚出大门,刘子春一个趔趄,四脚朝天摔了个大跟斗,惹得旁边的日本教官和两名枪兵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刘子春装作无比艰难的样子爬起身,瘸着腿走了一步,马上挤出满脸痛苦的表情,嘴里嘶嘶地直冒冷气。
“太君,走不了路了,”刘子春朝枪兵央求道,“找个人帮忙挑担吧。”
枪兵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没有多想便挥手答应。刘子春赶紧朝离门最近的孟松胤一声吆喝,指指地上的担子,意思是快来接替。孟松胤走到门边的警戒线旁,眼睛看着枪兵,迟疑着没敢迈步。
“快快的!”枪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命令道。
孟松胤迈过警戒线,挑起地上的空担,一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刘子春,一同朝前面的车间走去,两辆装满馒头的手推车吱吱嘎嘎地跟在后面,很快便来到了隔壁的铆焊车间。
看到今天换成孟松胤进来派发馒头,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但孟松胤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做完事就走。一路派发过去,很快便来到铸造车间,乘大家急不可耐地啃馒头的当口,孟松胤悄悄摸出裤兜里的那半只土豆,飞快塞进一脸吃惊的老鲁手中,若无其事地挑着空担走出大门,直奔最末端的热处理车间。
金属物体的热处理大致上分为退火、正火、淬火和回火四项基本工艺,以提高工件耐磨、耐腐蚀的性能,改善毛坯的组织和应力状态。比如说,白口铸铁经过长时间退火处理可以提高塑性而获得可锻铸铁;齿轮经过热处理后使用寿命可以增加几十倍;廉价的碳钢通过渗入合金元素可以代替耐热钢和不锈钢……总而言之,这“四把火”都离不开热源。
热处理车间内炉子很多,渗碳炉、回火炉、淬火炉等一应俱全,其中最大的热源是一所独立的炉子间,位于热处理车间的西南端,由一名老司炉工负责烧火、操作鼓风机,张桂花则担当拉煤和出灰的体力活,每天推着一辆两头翘的翻斗“元宝车”,不停地往返于露天的煤堆和车间内的大小炉子之间。
发完馒头,孟松胤回到手推车旁,放下扁担,对刘子春递了个颜色。
“等等,我去撒个尿。”孟松胤装出松裤带的样子朝西北方向的墙角跑去。
“我也正好想撒尿。”刘子春马上会意,瘸着腿快步跟了上来。
热处理车间门口的两名枪兵看在眼里并未疑心,只管自己抽烟闲聊。推手推车的外牢是个呆头呆脑的中年汉子,坐在车扶手上两眼一直盯着枪兵手里的烟,一心希望一会儿能捡两个烟头回去过瘾,更没心思去留意刘子春想干什么。
西面的围墙与热处理车间平行,相距不过四、五米远,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夹弄,但是,车间西面的房顶上竖着一排二米多高的电网,否则只需一架竹梯或一根绳索便可跨越夹弄了。
夹弄里,靠厂房的一面堆满了小山包一般的煤堆。
刘子春说得没错,头顶上的烟囱高约七、八米,由黄色的耐火砖砌成,而炉子间的出灰口就开在车间西墙的外面,假如从出灰口爬进烟囱,只需斜拉一根长绳,便可连接烟囱的顶端和围墙的顶端——绳子的两头各绑一只铁钩,一头勾住烟囱口,另一头甩向围墙勾住墙沿,绝对吃得起一个人的份量——唯一的障碍是不清楚墙上的电网白天是否通电。
“怎么样?”刘子春紧张地问。
“这个死角确实很理想,车间门口的鬼子兵不走过来的话,根本看不见。”孟松胤答道。“不过,我现在的体力可能没法爬那么高。”
“这个好办,我先爬上去,到顶后把绳子勾在烟囱口放下来,你顺着绳子爬就容易多了。”刘子春热切地鼓励道。
“我怕你也没这么好的体力。”孟松胤依然不太乐观。
“这阵子我多偷点东西吃,有空再练练身体。”刘子春信心十足。“当心,有人来了。”
“喂,你们俩在这里嘀咕啥呢?”身后突然响起了张桂花的声音。
能自由进出热处理车间大门的,只有张桂花一人,见今天孟松胤进来送馒头,赶紧跟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弄点外快滋补一下。
“没什么,撒尿呢。”孟松胤随口答道。
“骗谁呢?地上还是干的,撒到哪去了?”张桂花不满地咕哝道,眼珠一转有点开窍,“我看,你们俩是在打这烟囱的主意吧?”
“开什么玩笑……”孟松胤有点着慌。
“孟夫子,别以为就你聪明,”张桂花一脸怪笑,“老实说,我有这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关键是身子骨不行……”
“行,行,晚上回了号房再说吧。”孟松胤怕车间门口的枪兵怀疑,赶紧打断。
两人装出系裤带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回手推车旁,扔下张桂花一人在西墙边仰头看着高高的烟囱发呆。
晚上回到号房,稍微洗洗脸和手准备吃晚饭。这几天晚上吃的都是军备粮米饭和少许咸菜,跟以前那狗屎一般的共和面比起来,简直已有天壤之别。孟松胤发现,自己腿上的浮肿已经消退了不少,体力似乎也好了一些。
等到天井里人一空,张桂花用肩膀拱拱孟松胤的身体,示意去外面说话。孟松胤无法拒绝,只好跟了出去。一旁的老鲁看在眼里,生怕孟松胤有麻烦,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
“孟夫子,你们要是打算从那冒气的地方……”张桂花开门见山,但话只说一半,挥了一下手表示“逃跑”的意思,“横竖都离不开我帮忙,我看,还是摊开来说省事。”
孟松胤想想有些道理,没有这家伙的配合,确实没法动手。
“怎么了?”老鲁走入天井问道。
“这件事正好要跟你商量,”孟松胤拉着老鲁走到墙角边蹲下来,把声音压到最低,“我打算从热处理车间的烟囱里跑出去……”
“烟囱?”老鲁惊叫起来。
孟松胤简明扼要地说了下自己的设想,同时强调这件事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目前就这里的三个人加一个刘子春,但最大的障碍却并未解决,一是墙头的电网,二是行动时间的短促——最好是等到一个停电的机会,但又必须赶在炉子升火之前完成攀越。
张桂花说,自己每天早晨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室外的出灰口清渣,这个过程至多花费十分钟的时间,这时炉子间内的那位老司炉工已经开始在炉排上加煤,再在煤上铺一层木柴,等出灰完毕立即点火,也就是说,最多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安全、有效。老鲁问孟松胤,咱们都不能自由走动,一大清早怎么跑到夹弄里去?孟松胤说,这个不难,我早看好了,可以从厕所里直接爬上房顶。老鲁又问,可是你那位朋友刘子春要到中午送饭的时候才能进来,而我们三个一大早就得行动,时间上怎么配合?孟松胤说,是啊,这也是一个难题,得另想办法。张桂花嚷嚷道,实在不行就别等他了,咱们仨先跑他娘的!孟松胤断然回绝说,不行,得靠他解决绳索的难题。
的确,同时满足停电、升火之前、刘子春到场这三大要素,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是人为制造断电事件,而刘子春又能找到一个一大早进入工场的理由。
翌日,将这三个难点跟刘子春商量,没想到当场就得到了解决。
刘子春塞了一只烤土豆给孟松胤,然后拍着胸脯说,停电的事他有办法做到,而一大早进入工场应该也不困难。
“怎么可能?”孟松胤根本不相信。“野川所的电你想停就停?”
“你忘了我是学电力技术的?”刘子春得意地笑道。“野川所的配电间就在厨房旁边,是一个简单的配电系统,平时无人值守,进去做点手脚的话,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嗯,现在隔三岔五停电,你那里一搞,鬼子肯定还以为是正常停电。”孟松胤点点头,啃了一大口手里的烤土豆。“那你一大早怎么进来呢?”
“这个更简单啦,我可以隔天中午送饭的时候把扁担和藤框扔在西墙边,”刘子春似乎胸有成竹,但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第二天一大早进来,就说是来拿担子的。而且,藤框上的绳子很结实,接起来还能派点用场。”
“好主意,我正为绳子的事犯愁呢,”孟松胤大喜过望,“每只藤框上有两根绳子,每根二米不到一点,接起来就是近四米,如果四根全接起来,至少能有七米多长,我晚上回去后再通知一下老鲁和张桂花,睡觉的时候把贴身穿的单衣单裤全撕了,把袖子和裤腿藏在身边带进工场,这样问题就全解决了。”
“你们俩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郭松突然走了过来,一脸的狐疑之色。
“没什么,老朋友叙旧呗。”刘子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绕过巨大的机床走向车间大门。
“哼,我看你们俩肯定是在鬼商量什么好事。”郭松冷笑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可别带累别人啊。”
现在车间里实行“五人连坐法”,对郭松这样的人,还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嚷什么嚷?快蹲下来!”孟松胤亮出手里还剩一小半的土豆。“见面分一半,拿去吧。”
“我说呢,肯定有好事,原来是开起小灶来了。”郭松脸上马上乐开了花,接过土豆就往嘴里送。“以后有好事千万想着点兄弟。”
“我去厕所出恭,”孟松胤站起身来,“有人进来帮我挡一下,别他妈刚出来一半就被吓回去,这年头能拉点货出来也不容易。”
“嗐,吃饭的时候谁会去拉屎,”郭松翻了翻白眼,“肚子里又没东西,我看就你小子还有富余了!”
所谓的厕所,其实只是在车间顶端的东北角上加了一堵转角隔墙,没有顶棚、没有窗户,终日臭气熏天,再加上旁边是一处废料堆,堆置着许多大家平时练习时出错报废的工件,走路不小心经常会绊到脚,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愿意接近。按理来说,当时车间的设计图纸上并未标注这个简易厕所,完全是后来临时添加上去的,原因是这里的工人比较特殊,不能由其自由走出车间如厕,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补救措施。
厕所的旁边,是一扇巨大的横移式铁门,自打孟松胤进入车间以后,还没见到这扇大门打开过,不知道它究竟通向哪里。更奇怪的是:这扇铁门上并没有装锁,而是直接用焊枪烧死的,无论从内、从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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