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说这些,差不多是对牛弹琴。”齐依萱不好意思地说。
“难怪你父亲临终前再三强调,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让我这样的人知道,”李匡仁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之中,“以前,我总是隐约觉得你父亲的身上藏有秘密,依他的学术水平,研究必定已有成果,没想到,最后的谜底却藏在你身上,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齐依萱忙问。“我本想借邓家那二流子的关系和光福的共产党联络上,但又害怕配方流失,所以自作聪明抄了半份……”
“这个再容我仔细想想,另找一条更稳妥的出路,”李匡仁沉吟起来,“我现在倒有点担心那二流子,这家伙虽然不识货,可要是在酒桌上、赌台上信口胡说,那就麻烦了。俗话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被小特务们听到风声……你不知道啊,日本人的情报机关多如牛毛,各家都养着大批的小特务,哪怕是穷乡僻壤,照样无孔不入。”
“那怎么办?”齐依萱害怕起来。
“以后得多留点神,千万不要一个人外出,万一有情况,我们先往湖上跑,”李匡仁神色严峻,想了想又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往内地走,一路辗转去重庆。”
“去重庆?”齐依萱几乎要跳起来。
窗外晦暗的光线勾勒下,齐依萱脸上的线条显得异常柔软,特别是院子里那棵雨中的芭蕉,肥大的绿叶反射着天光,更把肌肤映衬出一种冰清玉洁般的光泽来,再配以混合着忧愁和无助的表情,真是百分之百符合“楚楚动人”这四个字的写照。刹那间,李匡仁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雨水浸泡过一样,软得几乎要停止跳动,有那么一瞬间,真想鼓起勇气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让她从此不必恐惧和忧虑,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位悬而未决的孟松胤,马上又如苏州俗话里所说的那样“一丈水退掉八尺”。
古训云:君子不乘人之危!好在孟松胤的事总有尘埃落定的一天,那么着眼于来日方长,恐怕才是唯一的路径。
“事关重大,只有去重庆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匡仁把目光从齐依萱的脸上移开。“而且,这事还不能拖,得赶快走。我总觉得,危险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近。”
齐依萱说,去重庆谈何容易,清乡还未开始,在苏州的周边地区走动已经充满艰险,一旦封锁线全面拉开,穿越千山万水往内地跑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李匡仁说,那倒不一定,只要想办法进入上海,租界里还有到香港的外轮通航,以此为中转可达武汉和重庆。李匡仁还说,只要进了上海,一切都好办,最难办的倒是西山到上海这一段路程,不过,上次与邓家那俩活宝喝酒时谈起,他们似乎有办法。
确实,那天的酒桌上,邓大官人曾经吹嘘过自己的本事,说每隔几个月就要放船去一趟上海,将手头积存下来的绣件贩进租界,由于熟悉江浙交界处纵横交错的水道,一般都是从庙港进入淀山湖,而后直达上海朱家角,每每可以避开途经的大小检问所和所有税卡。
“倘若能搭上这家伙的船,倒是一条不错的捷径。”齐依萱沉吟道。
“明天我去镇上请他喝酒,先搭一搭他的脉。”李匡仁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依然是个雨天,李匡仁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出门,先去镇上最好的菜馆定了一桌酒菜,让小伙计一会儿送到邓宅去。
走进邓宅一看,巧得很,邓一棍恰好也在,正躺在厢房里悠闲地抽鸦片。
“老弟,来得正好,下雨天正好无聊,一会儿一起喝几口。”邓大官人高叫道。
“是啊,我也是下雨闲着没事,正好做个回请,”李匡仁收起雨伞走入客堂,“酒菜我已经在镇上叫好,一会儿就送到。”
“呵呵,怎么好意思让你上门请客呢?”邓大官人客套道。
“都是弟兄,没什么请客不请客的,都一样。”邓一棍笑嘻嘻地走出厢房。“兄弟,怎么不把弟妹带来呢?”
“她有点不舒服,在家歇着呢。”李匡仁顺口敷衍。
佣人端上茶来,三人扯了些不咸不淡的闲话,李匡仁见缝插针,很快便将话题引到了去上海的水路上。不多时,菜馆小伙计挑着两付食盒送来酒菜,佣人调开桌凳,摆好碗筷,三人推杯换盏开始吃喝。
“兄弟,弟妹说要找光福的共产党,我昨天跟三乐哥扯了一扯,三乐哥说没有问题,这事包在他身上。”邓一棍喝了口酒讨好地说。“三乐哥还说,过几天还想跟你认识认识,有机会一起喝个酒聊聊。”
“你跟蔡三乐全说了?”李匡仁心里一惊,但脸上却显出颇为高兴的样子。
“是啊,三乐哥就爱结交各路豪杰,吃什么饭的不管,只要讲义气便是兄弟。”邓一棍为李匡仁斟满酒。
“可惜啊,这些天我正准备去趟上海,”李匡仁心里暗说糟糕,但依然面无表情,“等我回来后再说吧。”
“去上海干什么?”邓大官人问。
“去看个亲戚,顺便要一笔旧账,呆个十天半月就回来。”李匡仁信口开河。
“要是不急,就这几天里边我正好有船要去上海送货,你们俩大可搭个便船,”邓大官人主动扯到了船的话题,“就是从靠近浙江边界的水道绕着走,得稍微多花些时间。”
“这倒无所谓,反正有的是时间,”李匡仁跟邓大官人碰了碰杯,“坐船的话,一路上看看水上风光倒也不错。”
“那行,我这边的货差不多也收齐了,发船前我派人去叫你。”邓大官人一锤定音。
“兄弟,不是我多嘴,你这次去上海,是不是为了那什么……化……化学那玩意儿?”邓一棍自作聪明地眨眨眼。
“哪里会为这事,”李匡仁轻描淡写地说,“那张破纸早让我烧掉了,这次去上海主要是要债,出来的日子久了,身边的钱快不够花了。”
邓一棍听到这里生怕李匡仁问自己借钱,不敢再往下说,慌忙连连劝酒,把话题扯向别的地方。
喝了两、三个钟头,看看空中雨停,李匡仁红着面孔向二邓辞别,摇摇晃晃地迈出大门,顺着湿漉漉、滑溜溜的石板路慢慢走回明月湾。
回到家,把欲去上海的想法跟沈娘提起,说得老人家眼泪汪汪,好生不舍,雪男、雪根弟兄俩也说,就此一别,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李匡仁安慰道,日本人早晚总要滚蛋,到时候一定回西山来安家落户,啥地方也不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跟往常一样,单等邓大官人的通知马上出发。
可是,左等右等七、八天时间一晃而过,邓大官人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李匡仁忍不住又去了镇上一次,叫了酒菜上门请客。这次,没碰上邓一棍,俩人对酌了半天,场面难免有些冷清,邓大官人推说最近货总收不齐,船期还得推迟,李匡仁嘴上说不要紧,心里暗暗觉得邓大官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沈娘家所有的人起了个大早,连几个孩子也不例外,匆匆吃过早饭便去山坡下的茶树丛中采摘茶叶,从早上五点来钟一直采到九点左右,三、四个钟头下来,李匡仁和齐依萱累得腰酸背痛,胳膊软得都快抬不起来了。
洞庭西山特产碧螺春名茶,每年春分前后开采,谷雨前后结束,尤以清明前的“明前茶”最为名贵,全部由茶树上细嫩的芽头炒制而成。按规矩,开采必须在天亮后至上午九点前进行,通常选一芽一叶初展,芽叶形卷如雀舌的采摘,而炒制一斤竟需六、七万颗芽头,人工浩大可见一斑。下午三点以前,一般是拣剔芽叶的时间,将鲜叶摊放在匾中去除杂质并使其微微干缩,之后到天黑以前便是炒制时间了,必须当天采当天炒,绝对不能隔夜。
沈娘说,采摘时必须选标准的一芽一叶,颜色稍深的“鱼叶”不能要,这样茶叶才卖得出好价钱。
“达官贵人一口茶,草头百姓多少汗哪!”齐依萱感慨道。
“真是叶叶皆辛苦啊。”李匡仁也深有同感。
刚说到这里,李匡仁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坳口好像闪过一条人影,连忙定睛细看,但那一带正好是一片高大茂密的批把林,分辨了半天一无所有。
现在天色刚亮,若非采摘碧螺春,谁会起得那么早呢?
李匡仁问雪男,这附近还有人家栽植碧螺春吗?雪男说,茶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但种碧螺春的肯定没有。李匡仁越发奇怪,呆呆地盯着批把林的方向观察良久,但再也不见那人的身影。
吃过午饭,大家围坐在院子里拣茶,两个钟头下来,眼都快看花了。
午后三点钟模样,雪男架起一口平锅,烧得滚烫后将茶芽抖入,双手迅速翻炒三、四分钟,名唤“杀青”,继而撤去火头使锅温下降,将茶叶抖、炒、揉、捻十分钟,手不离茶,茶不离锅,将全部茶叶揉搓成卷曲的螺状,表面看上去茸毫显露。最后的一道工序是烘干,将茶叶摊放在桑皮纸上放进锅里用文火烘烤,达到固定形状、蒸发水份的目的。
“好家伙,整个过程正好四十分钟。”李匡仁看了一眼手表大声喝彩。
“来,喝一碗这新得不能再新的新茶。”沈娘开心地叫道。
雪男老婆端来一摞白瓷碗,将水吊里的滚水先倒入碗中,稍待冷却,雪男用手指抓起毛绒绒青葱可爱的茶叶一一丢入水中。只见茶叶沉入水中后慢慢舒展,碗底绿云翻卷,汤色间顿时充盈了春的气息。齐依萱低头一闻,只觉清香袭人,忍不住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真香啊,怪不得俗称吓煞人香。”齐依萱赞不绝口。“回味又有几分甘甜,难怪价钱那么贵。要是平时,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根本就吃不起。”
“古人说得好啊,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李匡仁摇头晃脑地吟咏道。“碧螺春茶集吴越山水的灵气和精华于一身,简直就是人间精灵哪。”
“那你们就别走啦,以后天天让你们喝碧螺春。”沈娘大笑道。
刚说到这里,院子里原本一直趴着的大黄狗突然一阵大叫,气势汹汹地跳跃着朝篱笆门一路跑去。
李匡仁端着茶碗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心中顿时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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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盐铁论
张桂花死得很惨,据老司炉工后来说,从出灰口拉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被烟火炙成了一具焦炭。
这一结果事实上还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缠在张桂花腰间的绳索同时化为灰烬,刘子春终于可以免受牵连,至于那一根铁链和两只铁钩,似乎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张桂花属于热处理车间的人,要搞到这两样东西易如反掌——种种迹象表明,这只是一起孤立的偶发事件。
但是,清理现场的时候,在炉灰中发现了数根细铁丝,月京未来和青木队长蹲在出灰口看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它的用途,但是,与配电间的“多油断路器”同时遭到破坏的现象结合起来分析的话,不难想到事件的背后还藏着另外的同谋。
出灰口很快便装上了一道铁栅,平时上锁,钥匙由热处理车间的枪兵保管,只有出渣的时候才打开。配电间也加强了防护,门窗全部加装铁栅并上锁,连地上都划定了警戒线,无论红衣、蓝衣,囚禁人员一律不得靠近。青木队长对所有车间的前后、上下仔细检查,努力寻找一切安全隐患,终于发现了厕所隔墙存在的毛病,为防患于未然,下令给所有的厕所加盖一道石棉瓦顶棚,这就是说,以后再也无法由房顶气窗爬出车间。
厕所加顶后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最后不得已又拉了一路电线,在石棉瓦顶棚下装上一只灯泡,由上厕所的人自行开关。
现在,韦九接替了张桂花的工作,不知道这件事应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孟松胤好几天夜不成寐,反复回忆这次行动的所有细节,寻找失败的根本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主要是攀爬的关键步骤得依赖他人,一旦刘子春无法及时到场,计划便全盘失败——那么,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一定要把所有环节的主动权全部抓在自己手里,否则仍然难逃失败的下场。
但是,原有的可能性转眼间被悉数消除,整个车间已经滴水不漏,要想逃跑,一定得另辟蹊径。
三天以后,灰心丧气的孟松胤终于再次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灵感总是像闪电一样于刹那间闪现,有一次孟松胤走出厕所的时候,一眼看到旁边那扇巨大的横移式铁门上锈迹斑斑,不由得站住脚陷入了沉思。
从理论上来说,越是直截了当的方式,效率就越高,成功的概率也越大。那么,假设有办法开启这扇铁门,只需穿过外面十几米距离的荒地,便可到达围墙边那扇无人值守的后大门。目前阶段,后大门主要用于运送煤炭和金属材料,随着培训内容的深入,大家已经初步掌握了基本的工作技能,下一步,工场内即将源源不断地送来大量破残枪支,那么,大门的开启机会必将越来越多。当然,这样的开启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但却足以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它是可以开启的!
当然,怎么开,那是另一回事了。
据韦九讲,这把北门的钥匙平时由青木队长掌管,运煤的时候,每次都亲自去北墙边开门值守。那么,假如能够得到这把钥匙,一切就变得简单和直接了……反过来说,即使北门永远向你敞开,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厕所已经加盖顶棚,没法再越出车间半步。也就是说,最关键的一点,是得想办法打开车间的后门。
但是,这扇该死的铁门已被牢牢焊死,除非大张旗鼓地动用金属切割设备,比如氧乙炔切割,否则根本无从谈起。邱正东和洪云林所在的铆焊车间里倒是有现成的氧乙炔切割设备,而且与机械车间仅仅一墙之隔,但怎么可能在枪兵的眼皮底下运过来呢?
现在的一线曙光在于:铁门靠近厕所,难以避免湿气的侵蚀,表面已经泛出了几滩黄褐色的浅表性锈斑。
孟松胤觉得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新的思路。
中午吃饭的时候,孟松胤偷偷地告诉刘子春,让他明天带点盐进来。
“这个好办,厨房里有的是盐,我抓一把在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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