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就是武夷山铁观音吧?究竟是到柯先生家作客,名不虚传啊!你们瞧这书房便知其主人是个高雅古朴、秉性恬澹的儒者君子了。”
狄公谈笑风生,丰采慑人,柯、卞、郭三人乃稍稍松驰,不感十分的拘束了。卞嘉大着胆问道:“狄老爷,那个暴徒可曾抓到?”
“不,还不曾。卞大夫尽管放心,衙里的番役已分头去追捕了,还怕这暴徒插翅飞走不成。”
卞嘉感到内疚:“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刻增添老爷新的麻烦,那可怕的谋杀……”他刹住了话头,飞快看了柯元良一眼,转而嗫嚅道:“老爷,近来公务想来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实不瞒众位先生,我此刻正是焦头烂额,四面楚歌。为此才邀尔等今夜来这里叙会,只盼望能为我谋划一二妙策,助我摆脱这重重困境。”
狄公转面对柯元良说:“柯先生不会因为我偏偏在你悲伤的日子借用府上这书房而见意吧?你是凶案的苦主,你失掉了你的爱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阳名流士绅,你们能眼看着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吗?郭先生固然不是本州人氏,但你频繁来濮阳经商,本州百姓蒙受先生许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了你一起为我出谋划策。如今圣上都听纳忠言,从善如流,我一个刺史更应将衙里刑名疑难问于诸位贤明,恭候良策。我不妨如实告知你们,本州两天里连续发生四起杀人命案而官府的勘查毫无进展,本官至今仍面墙而立,举步不得,如今只想听听诸位先生高见,使本官有路可走,有计可循。只巴望案子早有个眉目。我也深深知道这事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行的。不过这也无妨,事关乎人命,哪可急躁。”
郭明扬了扬他那修得齐整的细眉,问道:“狄老爷之意莫非还得让我在濮阳再呆些日子帮你谋划良策?”
“郭先生,这话也并非一定如此说。有些十分疑难的案子尚且因了一个妙机转折,出人意料地冰释雪消,如那迎刃破竹一般。这几些案子如蒙诸位鼎力襄助,或也能很快真情大白,水落石出。”
洪参军端上了四个彩釉瓷盆,瓷盆里盛着美味爽口的冰镇梨片。
狄公道:“来,来,尝几块梨片爽爽口。”接着,他讲了一个逗人的笑话,满座听罢不禁掩口捧腹。书房内空气轻松驰缓,大家随便吃着聊着,不一会便将各自瓷盆里的吃完了。
洪参军收拾去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严肃地说:“诸位先生,我们再来议论正经之事吧!”
他说着走到书房中间黑檀木八仙桌边,挑了一头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对着窗,右首对着书房的门。
洪参军会意,上前将八仙桌另三张靠椅一横排定在狄公对面,示意柯元良三位上前就坐。卞嘉坐了正中一张,与狄公正好面对着面。郭明坐右首,柯元良坐左首。洪参军则退到隅角的茶几边拉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将八仙桌上一座大银烛台挪到他左首的桌角上,说道:“洪亮,天这么闷热,你可将墙沿一排三对蜡烛全数吹熄。近来我的眼睛闪眩得慌,最忌畏这烛火太亮。你看我的眼睛又流泪了,我的帕巾在哪里……”
狄公探手去衣袖取出一个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险些儿将这封信忘了!这是适间刚送来衙里的,上面还签着‘火急’和‘绝密’的字样哩!呵,先让我将这信看阅一遍,诸位先生耐心等候片刻。”
狄公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一张折迭齐整的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页蝇头小字。狄公一面看阅不觉喃喃有声:“有人告发说他的一个甥女在某员外家当侍婢,一日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后生诱拐而去,对,对……是了,可怜那丫头如是被那厮禁毒了——”
停了半晌,狄公眯起眼睛又继续说道:“那人说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脸,啊,竟没了刀疤,换了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认出了那歹徒。他说他写此信曾犹豫了好久,搁了又搁,拿不定主意。颠来倒去思量了几日,决定还是来向官府狄老爷告发,那人正是……唉,那歹徒的姓名如何写的?”
狄公将那信纸凑近了眼睛,端详半晌,又摇了摇头说道:“看不清楚,唉,从不曾见过如此潦草的字迹,又小又乱,密密麻麻挤作一团,像蝇屎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将下面的念读一遍?我老眼昏瞀,竟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发呆,正不知如何理会。
狄公刚待要将那信纸递给柯元良,忽一转念又缩回了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不,不,我怎可将告发到官府的密信擅自给外人看问?万一有个差池,如何了得?还是留着回衙里自个慢慢细看吧!”
狄公将信折造了重新纳入袖中,偷眼遍看了八仙桌对面三人。蜡烛光影里他们的脸拉长了显得十分紧张,适才的轻松愉悦为之一扫。
狄公抬眼平静地环视了书房,除了他自己左首桌角一座烛台外,书房里其它地方一片黑暗。刚熄灭的那三对大蜡烛的气味弥满了整个房间。
房门半开着,房门口非常暗,只有走廊上那盏油灯隐隐透进点亮光来。狄公呆呆地望着那扇半开的门,心里只觉恍惚。桌子对面的三人则被狄公刚才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语弄得神智迷糊,如堕入五里雾中。
狄公又开口道:“从案情迹象看来,那杀人元凶必是一个异常险恶且又异常狡狯的人。他……”
狄公突然中止了话头,飞快地向右首溜了一瞥。房门轻轻被人推了一下,飘进一丝冷风来。
柯元良在靠椅上开始踌躇不安起来,把个身子前后左右扭来扭去。卞嘉咬紧着嘴唇呆呆望着狄公。郭明则拘谨严峻不见有半点窘迫之状。
狄公又继续说:“他的品性已可大致揣测,他必定沉湎女色,形劳神虚,七情颠倒,九宫迷乱。一个被斩首的杀人犯在供状上说,他每一闭目辄见众鬼裸形怒目追逐而来,呼冤叫屈,阴风凄凄,好不怕人也……”
狄公这番看清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渐渐移向房门和骨董拒之间的隅角,而房门已被人轻轻关上。必是有人溜进了书房!狄公心里不禁一阵悸动,额上沁出了汗珠。——难道真会有第四个人出现?
“我亲自审讯过那杀人犯。他说他每一入睡便觉有人勒住他的脖颈,剁他的四肢,剔他的五脏,碾压他成齑粉,推他入油锅,忽儿又二百四十刀,一刀一刀剐。醒来往往大汗淋漓,惊恐万状。”
卞嘉禁不住脱口说:“竟有如此可怕的梦境?我曾听人说人醒了觉是梦,人不醒便是实。昔时庄子梦身为蝴蝶——”
狄公道:“那人后来果然勒死了自己。——你说是疯癫还是什么?我看是恐惧和悔恨,可见为人莫行不义,更不可萌起杀人之心。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岂只是书中说说的?”
天上滚过一阵闪雷。
突然,洪参军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房门好像被人推动了,要不要我出去看看?莫不是有人在偷听?”说着急急走到八仙桌边卞嘉的背后。
一时间狄公不知如何是好。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不能预先告诉洪参军他今天撒下的网正有意等待着第四条鱼的游入。显然洪参军看见的是那个潜入者的离去,但他错以为有人刚刚溜进了书房。狄公高声喝道:“洪亮,你体得胡言乱语!莫不是花了眼平白生了疑心。你回茶几边去坐下,不许再插嘴!”
洪参军被狄公一顿抢白不敢抗辩,心中虽狐疑重重,也只得听命回到那茶几边坐下。
一阵可怕的静默。
狄公忽觉洪亮衣袍的飒飒声里却还夹杂有一种滑溜溜的丝绸悉嗦声。——潜入者显然没有走出书房,反靠近到了自己的背后。狄公飞快看了桌子对面三人的眼色,却并不见有惊惶诧异。烛光微弱,他们三人只除了狄公的脸面,什么也无法看清。
狄公竭力镇静住自己,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今天我听到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那个恶魔不仅雇用秀才夏光为他诱拐女子,而且还雇用了另一个人为他筹划更为可怕的罪恶。夏光这厮一贪杯便话多,有个无赖常与夏光一起灌黄汤,酒酣耳热之际透出了这个消息。那人则是个衣冠楚楚的斯文中人,听说还是个经纪人,开着爿铺子,自己做着掌柜的……”
狄公身背后的悉嗦声更清晰了,他已经感到了背后那人轻轻的呼吸,不由浑身战栗。他的脸绷紧着,只巴望那歹徒从右边动手,这样借着烛火他多少可以抵挡一二。
八仙桌对面的卞嘉最早看出了狄公脸上的突变,忍不住小声问道:“狄老爷,出了什么事?您的脸色惊惶?”
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的问话。
狄公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他须乘那歹徒不备,回转身劈手将他揪住。只要那人手中的刀刃不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凭身手功夫他足可以摆脱出身来擒拿住他。但是,那人因何迟迟不动手呢?大颗的汗珠从狄公额上挂下,他又觉不妥,倘有差池岂不误了大事。他还须按谋划行事,庶几不误大局。这时他才想起衣袖中的东西来。他口舌干涩,音声大变:“那经纪人在濮阳名声非小,是个上流人物,有时还同官府打交道。他不仅毒死董梅,还亲自勒死老君庙后那孟老太,用一条白绸巾紧紧勒住孟老太的脖颈,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掐断她的喉咙。她死状很惨,仅仅死在几个时辰之前,此时热血尚未凉哩,眼睛还认得出那凶手的面目。如果她的冤魂此刻悄悄地走进这里,走近了——”
狄公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瞪大了眼珠向洪亮大叫:“洪亮,谁站在你的背后?!”
桌上三人一齐回头看着洪亮,不由惊恐万状:洪亮眼竖眉倒,双脚直跺,手臂乱舞,口中尖叫。狄公很快从他的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偷偷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惊叫:“洪亮,你怎么啦?老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鬼迷心窍了?”
洪亮用手直指着那八仙桌:“你们看!”
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又惊回头。
“啊!——”三人几乎一齐迸出可怕的惊叫。
八仙桌上一条白色的手臂弯曲着向上立起,手指指着前方,竟还在慢慢移动!——莫非真是冤魂显灵指示凶身来了!
白色的手指上还佩戴着一枚黄澄澄的戒指,戒环上的红宝石幽光闪闪。那是一条刚被斩下来的手臂,手肘残桩凹凸不平,血肉模糊。
手臂忽然渐渐移动向那支蜡烛,那手指却正指点着卞嘉。
卞嘉吓得跳了起来,碰翻了靠椅。他扭曲的脸呈铅灰色,一对恐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条白色手臂。
突然他张口叫了起来:“神明在上,天地良心。她不是我杀的!我从未杀过人。我……我只是毒……毒死了董梅,也不是我故意毒死的——”卞嘉终于哭了起来,全身痉挛一般抽搐。
狄公乘机猛地站起,掣出右臂正待向身后击去。突然他吓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一阵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他身后的黑影里又出现了一条白色手臂!
第十七章
狄公从惊恐中镇定过来,见那条白色手臂正指着书房的门。手臂后舒缓垂下蝉翼般的玄缎长袖。书房的门半开着,一个大汉正呆呆地立在门口。
“你岂能藏匿过我的眼皮?快与我走近来!”轻柔的嗓音像夜莺啭鸣一般。
狄公惊回首,见是一个容貌端丽的颀长女子,再定晴细看竟是金莲!
柯元良闻声大惊,郭明、卞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齐把眼光朝着那女子打转。
狄公乘人不备,赶紧收过了八仙桌上那只白手,小心纳入袖巾,一面将银烛台高举。
门口站着的那大汉顿时萎颓下来,一对眼睛畏疑地望着金莲,脸色苍白,神情大变。
金莲笑吟吟向他招手,他木然地一步一步走向金莲。书房门外衙官出现了,身后跟定着几名衙卒。狄公使个眼色示意衙官在门外等候。
那大汉又走近了金莲几步,满面惊惶,步履蹒跚。他木然地注视着金莲的脸面,百感交集,五内颠倒。
柯元良一时也发了愣,支吾着说道:“你……你该是……你怎会闯来这里?”
金莲并不理会柯元良,只一味瞅着那大汉,两眼燃烧着灼灼火焰,满面漾着红潮。
“今夜你倒圈套做的实实的,巴望着我往里钻。你牵着两匹马在市桥边上等,我们约定了在那里会面。我来了,上了马便出南门。你说带我去那曼陀罗林采撷些奇妙的药草,可治愈我的不孕——我的丈夫盼儿子都盼疯了。”
她声调渐渐变了,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我们进了那曼陀罗林,你说这药草长在林子当中,在白娘娘庙附近。我真害怕走进那个黑暗的林子,你将一个火把在前面引路,到了白娘娘庙你将火把插在庙墙的乱砖堆里。你回过头来看我那一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双眼通红,像一尊凶神恶煞。我见那白娘娘神像,心中便有几分惊怕,但我更怕的是你的眼睛——杨康年!”
大汉垂下了头,紧咬着嘴唇不吭声气。
“你终于暴露了你的豺狼本性,嘴上甜蜜蜜咒天赌地,却暗中动你的歹念。你这个登徒子,竟敢骗拐良家妇女,我丈夫知道了定不轻饶于你!你这衣冠禽兽天地难容,人神共愤。你挂着一脸好笑定要将我轻薄,我奋力抵抗,挣扑着要逃跑。如今,我要当着我夫君的面告发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竟在那白娘娘的神像下污辱了我!我怒骂不休,叫嚷要上官府告发你,你恼羞成怒又害怕我真的告到官府,竟动了杀人的念头。
“你将我光裸着身子捆缚在白娘娘神像前的祭坛上,你威吓说我胆敢上官府告你杨康年,你就一刀一刀割下我的皮肉,将我的血脉一根根地切断,将我的血喷洒上白娘娘的神像。你说白娘娘多年没有供奉了,你便要将我开个戒。你说谁也不会发觉我的尸身,直至被林子里的鸟蚁啄食完或自行烂去。而柯府只以为我迷失了路或掉到河里去了。你说我休想活着走出这林子。你嘲讽地叫我向白娘娘求饶,求白娘娘给我下世转生一个男胎。我自忖必死无疑,也只得任你斩割了。偏巧那火把行将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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