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以绝后患。狄公在呈本里指出那片林子已经成了城里奸恶淫邪之徒藏垢纳污的渊薮。
他们循着杨康年说的那条捷径信马放辔而行。果然,不一晌曼陀罗林高大的树木已映入眼帘。他们很快找到了三株白榆树——从那里穿过一条藤蔓野草缠绕的小径便可到达白娘娘神庙。
狂风暴雨闹腾了一夜,连根拔起的树木横七竖八倒在小径上,纠缠着密密层层的野莽荆棘、荒榛蔓草,严严实实阻拦了狄公、洪亮的去路。
他们俩绕着那片林子几乎转了一圈,只见不到一丝容人马进入的空隙。满目浓郁郁、密匝匝、葱葱葱一片曼陀罗树,幽静阒寂,寒意阵阵。
最后,他们绕到了董邸背后,又沿着翡翠墅的围墙策马回到那重歇山檐的破旧门楼。他们下了马。狄公道:“我们还是到花园亭阁那边去观察一下吧,四年前那个夜晚金莲奔逃出那片密林正便是在那里突然出现的,或许我们在那里倒能找到一条穿入林子的小路。”
他们穿过幽暗的通道,从庭院右首折入到花园里,迎面就是琥珀遇害的那个亭阁了。
狄公爬上花园后的那堵低矮的围墙,细细瞻瞩了墙外那一片猛恶林子,黑黝黝一片仍是无路可通。
清晨,四周如坟地一般荒冷,树叶的飒飒声都停止了,只有那吱吱喳喳的鸟雀从亭阁的翘檐下飞进飞出。但它们却不敢飞进林子,生怕飞不出来,只一味绕着林子边缘拍翅颉颃,高下翱翔。
狄公看了半晌,不禁仰天喟叹,心中幡然有悟。他低头对洪亮道:“不!我不想毁林拆庙了,我不想扰乱白娘娘的宁静。让这片林子保留在这里吧!让白娘娘小心看守着这一片不可思议的圣林吧!这神庙和林子将辟为一处古迹,让后人来凭吊观瞻。今天我们走不进这林子,我不能不相信它是有神灵保护的。洪亮,我们赶紧回城里去吧!卯牌时分便要升堂了。”
他跳下了围墙,抖了抖衣袍上的尘土,正待转身走出花园,忽见地上草丛间有一羽雏雀在吱吱哀叫,无力地拍打着羽毛尚未出齐的娇嫩的翅翼跳动挣扎着。狄公心中不忍,不由弯腰小心将那雏雀捧起在手心,说道:“这可怜的雏雀儿不小心掉落下泥巢了,幸好并未摔伤。你看,洪亮,那泥巢不正在亭阁的翘檐下吗?母雀正绕着泥巢不住低飞寻觅哩。来,我将它放进泥巢里去!”
狄公又跳上墙头,抬起了一只脚踩到亭阁的窗格上,将手中那羽雏雀放入了泥巢。他踮起脚尖好奇地向那泥巢里探望,不顾那母雀拍打着翅翼焦急地在他头边飞绕鸣叫。
泥巢里三羽雏雀紧紧挤作一堆,正张着宽大的蜡黄喙喳喳惊叫。旁边三枚卵壳已破裂,尚有一卵。——狄公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眼皮痉挛一般颤动起来,满身热血一下都涌到了眼珠尖上。那卵通体晶莹透彻,光毫四射,虽粘着些粪污泥草,但毫不掩遮其咄咄逼人的光芒。
“御珠?!——正是那颗神奇的御珠!”
狄公止不住一声大叫,急忙探手去巢里小心将那御珠取出,慢慢将足抽回,踏稳那堵矮墙,再跳下了地。
他用帕巾轻轻拂拭去粘在御珠上的污垢,御珠顿时晶光闪熠,令人目眩。狄公惊异万分地端详着这颗御珠,半晌不发一声。
洪亮忙凑上眼来一看,心里蓦地吃一大惊,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屏住呼吸弯下腰来,凑近狄公手掌细细打量半日,口中不禁喷喷称奇,不由压低了声音问道:“老爷,会不会是赝品?”
狄公摇摇头,满意地微微一笑。
“不,洪亮,这决不会是赝品。谁能制作得如此精妙绝伦?你看那通透的莹光,那温润的色泽,真是一件稀世之宝。董梅讲的是真话,御珠的故事不是骗局,这正是那颗波斯王进贡先皇的御珠!董梅不愧是个狡黠的高手。他果真将这御珠藏在亭阁里了,但却藏在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夏光搜寻这亭阁时无疑见到过这泥巢,但这没有引起他的深思。要不是这个偶然的机缘我们同样也错过了它。这乃真是天意指点,宝物合该出露。不然,这颗天下无双的奇宝永远便躺在这泥巢里了,而世上的人却一直认为御珠的传说只是一个神话,一桩离奇的公案,一个罪恶的骗局。——谁都不会相信世间真有这颗御珠在,就是圣上也早已将这御珠的事忘了。”
狄公将御珠放在手心慢慢滚动,叹息频频,又无限感慨地说道:“这么长久的年岁了,经历了多少人事变迁,流了多少无辜的血,这颗御珠如今又将重新回到圣上的皇宫——它最初也是最后的归宿。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他小心将御珠用帕巾包裹了纳入长袍里襟胸间,一面说道:“我将这御珠交给柯元良,附上一纸我签押的官府批文,说只是由于围绕着这颗御珠生起了一桩谋杀凶案,故未能及时将这御珠之事奏闻圣上,如今凶案已破,柯元良即专程进京献宝。圣上会颁赐他崇高的荣誉和巨金的酬赏。金莲的康复将补偿他失去琥珀的苦痛,使他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至于她——琥珀夫人——我不得不要说我对她曾作出了令人痛心的错误判断,冤屈了她死去的灵魂。她与董梅从不曾有什么暖昧之事,更不曾有什么远走高飞的计划。她仅仅是想为柯元良买进那颗稀世之宝来作为她对她丈夫知遇之恩的感佩之情,而且她马上就要为她崇敬的丈夫生孩子了!他只是把董梅当作他旧主人的儿子——仅此而已。董梅偶尔也为柯元良转买骨董。她根本不知董梅与杨康年间有一段肮脏卑污的关系。我在这一点上的推断完全错了,我的心灵甚是不安,但我已经没法改正它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向琥珀夫人不幸的灵魂致以歉疚之情,诚意为她祈祷,望她在天之灵宽恕我的鲁莽和轻率。”
狄公站在那里缄默了好一阵,他的眼睛凝视着花园围墙外那一片黑黝黝的曼陀罗林,若有所思。
他突然转过身来,不吭一声,急急回到翡翠墅大门楼下,牵过坐骑飞身跳上。那马也知狄公意思,扬开四蹄向白玉桥镇飞驰而去。
白玉镇的市廛上店铺刚纷纷开门,上牌街头并不见有什么行人。
一层轻轻的晨雾悬浮在平静的运河中,浊浪击拍堤岸汩汩有声。远处帆樯隐隐,笛声此起彼应,粼粼的波光映着日曦闪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岸堤上几株大树覆盖着小小的河神娘娘庙,老庙祝正握着柄竹帚在台阶上扫着落叶。他冷漠地望着远远驰驱而来的狄公——今天第一个香客,心中好生纳罕。
狄公下马来,升几步台阶走近了神庙。
殿堂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供坛上一只夔纹香炉里袅袅升浮着浅蓝色的香烟。狄公站定在供坛前,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抬着头默默地端详着白娘娘平静的颜面。透过袅袅的香烟,他隐约看见白娘娘的嘴唇微微弯曲,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影。
两天来的事,在眼前一幕幕飞闪而过,惊心动魄后不由阵阵晕眩。他想,他对人的理解是何等的简陋、肤浅,多年来积起的自信竟这样戏弄了自己。想到此心中一阵羞愧,不由苦笑了一声。
狄公转过身来正待要走,却见那老庙祝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狄公领悟,忙探手袖中想取出几文铜钱施舍。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急忙取出一看,原来是一块银饼。他的脸顿时阴郁下来,那块银饼正是前天夜里琥珀偿付给他的酬金!
狄公沉默了半晌,心里隐痛阵阵。他将那块银饼递给了老庙祝,说道:“每年五月初五,你替我在这里烧一炷香,念一遍经,超度柯夫人琥珀,愿她不幸的灵魂早日升天。”
老庙祝点头接过银饼,喜出望外,纳头便鞠了一躬,蹒跚着走到殿堂一边的桌上,翻开一本厚厚的功德簿,用一支秃笔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簿上画了个数字。他那灰白的头低垂着,几乎都碰到了功德簿发黄的纸页。
狄公出了神庙,走下石阶,解了坐骑缰绳,翻身跳上正待加鞭,老庙祝突然追出到庙门口的台阶上,干瘪的手上仍拿着那支蘸着黑墨的秃笔。他颤抖着声音叫道:“娘娘保佑慈善乐施的大官人,请大官人留下仙乡宝号——”
狄公从马背上转过脸来,答道:“太原明经——狄仁杰。”
(全文完)
07《玉珠串》
第一章
黄昏,细雨霏微,碧森森一带松林子缭绕着一团一团黑云。半日都不曾见着个人影。黑云沉坠在树梢头,酝酿着大雨。狄公策马在林间急匆匆穿行,时正夏日燠暑,全身衣袍早已湿了,脸面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浓密的长胡须缀着水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马蹄践踢着枯箨败叶,时而溅起一串串污泥浆水,散发出阵阵霉烂气味。成群的蚊蚋围上狄公人马,嗡嗡咿咿,驱之不散。
【燠:读“玉”,箨:读“拓”。——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怨自艾半日,悔不听客栈店主的指点,一路上只贪看风景,竟迷失了道路。天黑之前倘赶不到清川镇,只得在这林子里野宿了。想到此,心中叫苦不迭,叹了口气,抽手解开系在马鞍座后的葫芦,仰脖“咕咚咕咚”地饮了几口。葫芦里的茶水尚余微温,喝在嘴里却有一股陈腐之昧,狄公不禁皱起了眉头。
猛地一阵橐橐蹄声,前面林木间悠悠晃晃闪出一骑。骑者模样与他仿佛,鞍座后也挂着个大葫芦。系着根红丝带。宽大的黑衣袍里套着一个佝偻的身躯,胡须花白。待再细看,那坐骑却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青驴,驴背上还架着两杆长枪。狄公不由紧握住腰下佩着的雨龙宝剑的剑柄。
【橐:读“陀”,伛:读“于”。——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策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这林子里走迷了道,面前这路可是通往清川镇?”
那老人在驴背上慢慢张开眼来,好奇地望了望狄公马鞍后的葫芦,半晌乃笑道:“大夫顺这路走去,可得要绕大弯了。老朽正无事,指引你一段吧。”
狄公自忖,那老大瞅着自己的葫芦半日,必是将自己认作走江湖的郎中了,赶忙道了声谢,又笑道:“恕在下一唐突,思想来丈人亦是个大夫了。”
【忖:读“存”。——华生工作室注】
老丈呵呵大笑:“老朽只是个云游四海的道人。”说着拍了拍驴背上的葫芦,“这葫芦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芦埋藏了许多灵药呵。老朽只是喜欢这葫芦,故常佩带在身边,这里的人都唤老朽作葫芦先生。呵呵,正是‘柱杖两头悬日月,葫芦一个藏山川’。”
狄公唯唯。
葫芦先生又道:“足下语言,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云游到此。”
狄公首肯,只不言语。心想既然这老人是个尘俗外的道士,似也不必认真与他披露自己的身份。
葫芦先生又细细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乜:读“灭”。——华生工作室注】
两骑一先一后走了十来丈路,葫芦先生忽回头道:“大夫,我们顺路先去河边走一遭,大清州里刚捞起一个人来,或许并未淹死哩。”
狄公答应了,策马跟上葫芦先生。
不一刻,果然转出了松林子。林子外一带长堤,长堤外鱼塘桑林笼罩着朦胧的晚霭。一望林木丰茂,川泽广远,佳气郁郁,风景十分秀丽。他们沿着长堤走了一节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
岸边的鱼市早散了集,宽阔的码头上围着一群神色慌张的百姓。一小队军健正在那里吆喝着驱赶人群,一匹高头骏马在岸边巡走,马上端坐着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芦先生小声道:“官府已派人来,看来毋需你我操神了。大夫,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热闹。”说着翻身下驴,从驴背抽出两根拐杖支着身子,蹒跚步子挤进了人群堆里。
狄公心中暗笑:“我还认作是两杆长枪哩,却原来是个跛仙。”
围观的众人似乎都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葫芦先生,戴宁这后生前日还好端端的,一时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声耳语葫芦先生。
狄公在一株古柳边系了马,又将葫芦先生撇下的青驴牵过一并系了,也挤到了人群中。
四名军健正在用力将人群推搡,不使他们挨近尸身。狄公挤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阵寒噤。
死者显然生前横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残。被烈火烤炙而糊烂的皮肉因浸水过久露出白骨,十分狰狞可怕。双手已被剁下,与臂膊尚未断绝,粘贴在血涔涔的衫袖内。肚腹切开,五脏六腑历历可见,污浊的肠子坠流于肚胯下,臭秽不堪。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围着尸身认真验查。
忽见一个精瘦干瘪的经纪人挤进来大声叫道:“那厮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银子,不得好死。”
兵曾从尸身肩下揣下一个粗蓝布包袱,他鄙夷地瞅了那经纪人一眼,却把包袱递呈给马上的校尉。
狄公正疑惑地看着那经纪人,葫芦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轻声道:“那人是青鸟客店的魏掌柜,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帐房,名唤戴宁。”
狄公见魏掌柜身旁还站着一个娉婷的女子,约十七八岁光景。虽穿扮粗陋,却是水灵灵的十分秀气。
校尉终于发命令了:“将尸身权且抬回军寨,青鸟客店的魏成和两个发现尸身的渔夫一并押去军寨,等候勘问。”
兵官指示几名军健用担架抬起戴宁的尸身,又押了魏成及两名渔夫沿一条青石板大街向军寨营盘走去。
人群散了,狄公去向那株柳树解缰绳,一面一问一葫芦先生:“死者是镇市上的百姓,这案子如何解去军营鞠审?”
【鞠:读“居”。——华生工作室注】
葫芦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宫,唤作‘碧水宫’。故这里清川镇上下一应军民政务、刑名官司都归驻守这里的御林营军寨管摄,适才那骑高头大马的便是营盘里的军司校尉。——罢,罢,大夫既已到了这清川镇,那一条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镇上热闹的市镇。那里有两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这命案的青鸟客店。大夫自顾去投宿,老朽这里告辞了。”说着用手拍了拍那青驴的大耳朵。青驴转过身踅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