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泽一直盯着俞上泉的脸。俞上泉没有抬头看一眼大竹,始终俯视着棋盘上的黑子。广泽猛地一愣,发现棋盘中央有一颗白子在轻晃,不知何时俞上泉已落子。
广泽忙在记录本上记下这手棋,他的动作引得众人目光回到棋盘上,一片轻微的感叹像蚕食桑叶声。
两位军界人物面色稍缓,棋盘上有了新布局,总算对军部能做出交待。他俩同时想到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眼神略苦 只是下新布局的是位中国人,还是配不上军部的宣传。
顿木的脸色愈发灰暗,断了对俞上泉获胜的期盼。让大竹用成熟的传统技法,俞上泉用不成熟的新布局,正与自己的谋划相反,是最坏的情况。
横席末端坐着一位僧袍老者,他是素乃的师弟 炎净一行,代表本音埅一门来观战。没有人给他递纸条,俞上泉落子的动作,只有他看到。
俞上泉落子时,脊椎稳定,肩膀也无耸动,所以令盯着他脸的广泽未察觉到他的小臂伸出、回收。
日本棋士落子普遍有抡刀的气势,夹棋子之手几乎是劈在棋盘上,上半身运动强烈。俞上泉的落子之势,符合刺客用短剑之理,要求肩膀全无征兆,隐蔽地一刺。
炎净眯起眼,对俞上泉有了好奇。再斜观大竹,见其面容坦荡,无一丝违约的愧疚之色 炎净亦暗中称奇,想起三十年前的师兄素乃夺去自己本音埅名位时,也是一股坦荡神色,虽对其恨之入骨,每次面对,却总被这坦荡之气挫败,觉得理亏的是自己。
“江山代有奇人出,各苦黎民数十年” 或许登上最高位的人都强悍到坦荡的程度,即便作恶,也不会损去他们的风度。无愧疚之心的人,气质都会好吧?
不觉思维远了,视线回落时,看到大竹一片一片地掰开扇叶。众人均屏息定身,棋室内仅有“叭叭”的折扇之声,连响七下,突然一记脆响,扇骨折断。
俞上泉仍低眉,两手缩入袖中,静待大竹落子。
建长寺的第一天棋局下到晚上六点四十分,在大竹减三的要求下暂停。俞上泉在五点十三分打下一颗白子后,大竹的下一手棋未落棋盘,写在纸上,封入纸袋 此规矩,避免了对手利用暂停时间思考。
一日下了八十多手棋,黑棋守住三个角,中央则是一片广阔白阵。黑棋虽大局落后,但在白阵中打入一子后,便显出了白阵的弱点。白阵广阔而稀疏,这颗黑子有多条退路,难以杀死。如杀不死,黑子发展起来,可割去一半白地。
棋盘上的最后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是虚虚的一手,距离打入的黑子相隔较远,看不出是要驱赶还是要斩杀。
广泽交出对局记录本时,额头蒙着一层细密汗珠。当夜,他高烧病倒,被抬出寺院,送往医院。
寺院墙外,搭了十几个帐篷,生了一堆篝火,围坐着四十几人,有少女、中年男人,还有几对老夫妇。他们是围棋爱好者,不求入寺,也不向棋赛的工作人员打探棋局内容,觉得与自己心仪的棋手共度对局时间,便满足了。
他们将自己心仪棋手的名字,写在帐篷上或衣服上,支持大竹的人有八九位,棋力稍逊的俞上泉所获的支持者反是多数 情况历来如此,作为来自异国的丧父少年,俞上泉自小得大众关心,战争也未能改变。
望着抬广泽的担架远去,扫了一眼围棋爱好者,准备回身入寺的前多外骨止住了脚步,目光慢慢定在末位的帐篷上。
那座帐篷门帘上斜插一只灯笼,光色暖润,笼纸上写着墨笔大字“斩”,笔画圆润。前多下了台阶,向帐篷行去,距四五步时,帐篷门帘里伸出一只手,摘下了灯笼。
前多皱起眉头,因为拎灯笼的手状如虾爪,少了拇指。
帐篷内走出的是桥头卖刀的老人。前多脊梁冰冷,难道老人真是偷了龙宫宝物的水怪?
老人温和笑道:“你啊。”前多摇头:“你的刀,要觉得卖贱了,我可以退给你!”
老人摆手表示不必,嘀咕了声:“我得还灯笼去了。”向寺院西侧的树丛行去。树丛中隐着有四五个光点,应也是灯笼。
老人的步伐似乎有着怪异节奏,令人望之目眩。前多暗叫:“这是水怪要引我到暗处显形,一定不能受蛊惑!”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驱使,当老人隐入树丛后,便小跑着跟上。
树林深处有一片二十米方圆的空场,五个灯笼挂在树上,照亮了地面。老人走入,将手里灯笼挂在光线稍弱的西北角树枝上,场内光照周全,有亮出一倍的效果。
东南深处响起一声赞语:“果然是老江湖。”是女音,语调柔媚之极。二十几秒后,空场北方闪入一人。
来人身材矮小,雪白的络腮胡子垂及胸部,手里拎着一柄五尺二寸的长刀,长过他的身高。
卖刀老人嘿嘿笑道:“一刀流好大面子,将你这个妖精也请出来了。”矮小老人道:“世深顺造,你不也是妖精么?”
卖刀老人叫世深顺造!躲在树后的前多忽觉得后背一暖,感到被女人的身体抱住,随即脖上产生轻微痛感,痛感细如一线,是刀刃?
左脸痒痒的,身后人的发丝垂下。她的下巴越过我的肩窝,眼望空场中的决斗 该是位很美的女人吧?
六只灯笼的光色有着节日的喜庆,世深顺造:“开始聘请外人了,看来一刀流真要灭亡。”矮小老人从袖里掏出一只白鞘小刀,递向他:“你的刀。”
那是在中国火车上,斩杀一刀流高手后,遗留在尸体上的。世深走来,接过小刀,没有任何防范之意,反而关切地说:“你的身材不适合用这么长的刀,你将刀扛到肩上再前跳抽刀的方式,太费周折。你也知道,我敢用小刀,是对速度有自信,你的刀拔不出来,我的刀就不短了。”
矮小老人板着面孔。用长刀是他的宿命,身材矮小的人,总是会用长大的东西,是潜意识里的自我补偿。
矮小老人:“开始吧。”
话音未止,世深猛地跌出,仰摔在地上,左腿裤子裂开,裂口一路延伸到小腹,四五秒后,涌出血来。
矮小老人的刀鞘终端镶着一片刀刃,他找到了最简捷的拔刀方式 不拔刀,刀鞘直接撩起。
伤口的深度,令世深不敢起身,以免引起大量出血。他手捂小腹,后背蹭着地面,退了一尺。
矮小老人长啸一声:“我要拔刀了。”他将刀反背于肩后,右手抓刀柄,整个人向前跳去,刀出鞘。
这套动作,他做得并不繁复,像一只在悬崖上振翅起飞的老鹰,自然地抖开翅膀。前多惊讶于他丑陋的身材竟可以诞生如此美感的动作,更惊讶于刀完整拔出时,横躺地上的世深翻身而起,迎着刀尖冲去,突然偏头斜身,后颈擦着刀刃,钻至矮小老人的肋下,稍一靠,便侧扑在地上,滚出两米。
长刀侧抡出一个圆。
世深的后背上出现一道血痕。
矮小老人转过身来,双手持柄,狠盯了一眼世深的新伤,从刀柄撤下左手,张开右臂,横展长刀。
刀、臂的长度,几乎是他身高的两倍,外观上极度失衡。他的右肋下插着一截白色之物,是世深小刀的刀柄。
矮小老人大吼一句:“顺造!你还活着么?”便瘫倒在地,失去知觉前,翻转手腕,将长刀刺入地面。他的上身慢慢缩在刀上,最终不倒。
世深静静躺着,不知死活。
抵在前多咽喉处的东西移开了,身后的女人走到身前,将那东西安在发髻上。原是一把木梳,梳齿细锐,可令人产生刀锋的误会。
女人未看前多,径直向空场走去。看背影,是位穿和服的青年女子,梳着传统盘头。和服的花饰图案和袖子剪裁之法,表明是已婚妇女。
女人边行边发出婉转动听的语音:“老妖精,你死了么?”趴在地上的世深艰难翻身,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出我所料,你嫁给了那个老妖精。”
女人举袖掩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世无英雄,不嫁给他,又能嫁给谁呢?结婚不到两年,你就把他杀了,我岂不是又没了着落?”
世深大笑:“可惜我太老了,要不然 ”
女人:“不老。”
世深不再说话,女人蹲身,跪行到他身前,展臂抱来。世深任她左手搂住自己脖子,沉声道:“我看着你出生,不想看着你死。”
女人右臂袖子划破,刺出一片银亮的刀尖,距离世深心脏不及三寸。女人:“知道你厉害,但我也想试试。”
世深:“明白你的心意,你想为老妖精殉情。我劝你,不要殉情,而要报仇,我一日老似一日,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你有很多机会。”
女人:“现在不是机会?”
世深:“流血,让人清醒。”
刀尖缩回袖中,女人起身,越过世深,摘下树上一只灯笼,行入树丛中。对于前多,她始终是背面。
女人行远后,世深叹道:“买刀的人,你看不出我不能动了么?”前多急忙跑过去,抱歉地说:“我以为你没事 ”世深叫道:“愚蠢,你又不是女人!”
前多将世深背回建长寺,安置在自己卧室。世深拒绝看医生,从腰间取出药包,内服外敷了数种,言:“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便昏昏睡去。
刚晚上七八点钟,自己远未困,为不惊扰他,前多拉门出屋,想寻个可聊天的和尚,消磨时光。
建长寺僧人不多,驻寺的棋赛人员也少,院门口立了告示牌后,香客们自觉不入寺,不需维持秩序,寺院便得了清静。
四下无人,行至第三重院落,听到有人说话。一人言:“广泽之柱看了一天棋,能把自己看病了,也太弱了。这样的人据说还是本音埅一门的希望,说明本音埅一门没有希望。”
另一人言:“你真是俗人?,?这种见识,决成不了大棋手?。广泽不是弱?,而是超乎想象的强?。看棋看得身心震撼?,说明他领悟的东西超出了这盘棋,生完这场病,他会成为另一个人。”
那是三大世家的子弟在树下闲谈,前多越过他们,他们便住了嘴,登上第三重院门时,身后的谈话声仍未续起,知道他们慑于自己的权威而不敢谈棋,心中不由得有一丝酸楚的得意。
第三重院主殿供文殊菩萨,侧殿是藏经楼,积放历代经书、古董,也只是上锁而已,见不到护卫。据说存有唐朝袈裟,上绣的衣纹是黄金丝线。
随意瞥去,见藏经楼一层开着一扇窗。四下清静,前多忽生恶念,想入楼窃取袈裟。他自嘲愚蠢,双脚却一路行至那扇窗前。
楼内黑暗,易生幻觉,前多感到有无数人在呼吸,传说宝物旁必有妖魔聚集,这是它们不能自制的行为。二楼环廊可见月光,东侧第二间门前有一个靠栏站立的背影。
前多愣了一下神,那人转过脸,无五官,仅一片白。看到这张脸,前多反而镇定,那是戴口罩的林不忘。他前行几步,沉声喝斥:“林不忘,你到此做什么?”
林不忘:“你又来做什么?”前多:“宝物旁必有妖魔聚,我便是受了宝物勾召。”言罢笑了,感到口罩后也泛起笑容。
林不忘:“我也是妖魔。既然来了,便是你我有缘。”两人坐在藏宝阁门前,谈起今日之棋。前多批评俞上泉最后一颗白子的攻击力不足,林不忘也说了师父顿木乡拙对此局的失望情绪。
两人预测俞上泉将输掉此局,正谈着,两人同时止住话,因为楼梯响起脚步声,走上一位长须修行者。
前多急忙伏地行礼,林不忘也躬身以示敬意。来人是本音埅一门的最尊者 炎净一行,他发出一串低沉笑声,道:“寺院的管理真是太疏忽了,楼下的一扇窗,放入了多少人!”
前多惶恐辩白:“对金丝袈裟,我们只是有点好奇,来到此门前,谈的还是围棋。”炎净又笑了两声,行至门前,手握住锁,口中低诵着什么。片刻,一声轻响,锁齿弹开。
炎净:“犯禁之心,是雅兴。我也为宝物而来,二位还有兴致么?随我看一眼吧。”
金丝袈裟据传是唐朝最后皇帝哀帝时代的旧物,绣出七条长方框,每一框内再绣出两大一小的方格,共二十一块,称为“七条二十一区间”,是最高级别的袈裟样式,佛教界的至尊者方有资格穿。
每一方格内绣一朵折枝莲花,方格四角和花心各镶一粒红宝石。黄金丝线的闪灼之光,恢宏壮丽。
观看的三人均有微醉之感,千年工艺的精致引发人体奇妙的共鸣,似乎惨淡的人生也变得美好。宝物,总是美好的,难怪会引来妖魔聚集。
前多长喘一口气,想到父亲自小教育他,要重情义轻利益,在观念里总觉得黄金丑陋,没想到黄金竟是这般美得令人心旷神怡!父亲的道德是对的,但他不该欺瞒真相,让他对世界有了误解。
林不忘在黄金之光里,觉得家族给自己的屈辱、对俞母的暗恋之情 一切令自己阴郁的事情,恍然溶化了,获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左腕上的方刀“嘡”的一声,落在地上。
炎净撑着袈裟,见两人情绪略略失控,便将袈裟平搭在木箱盖上,引两人坐下。存放袈裟的是一只普通木箱,外部涂漆失色,边角木质有些腐化。千年珍宝被收入这不起眼之物中,华丽总与庸常相伴。
前多坐下,眼不离袈裟,不想让身心的愉快因视线的中断而中断,甚至觉得黄金之光沁入胸骨,肺病也得到了治愈。
方刀就在林不忘的膝盖之前,但林不忘视而不见,并不知方刀已脱落。
炎净:“乡下老人们认为,一个东西用过了四十年,便有了灵魂,所以乡野里一尊瓷壶、一方糠皮枕头,都可能作为灵物受供奉,保佑子孙平安。何况是这件千年袈裟!”
林不忘语调干涩:“我不相信万物有灵,只相信物质有物质之美 但黄金之美超出我的经验。”
炎净:“听说将棋战设在寺院中,是你的建议。你举例剑圣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用密宗 地、水、火、风、空 的名词,立下了全书的五章,说明战事与佛事相配,方有品位,赢得了诸长老的同意?”
林不忘点头,炎净:“能谈出这番话,你对密宗的理解该十分深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