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刺扎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怀里,像私奔的女人见到情人后,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而发生的虚脱。
钢刺没能刺入,夹在腋下,如她的身体一般温热。钢刺没有柄,她赤手握金属,为防冷,涂了一层松胶。钢刺藏在衣内时,松胶上凝聚着她的体温。
她的身体渐冷。世深的手没有掐断她的咽喉,只是让她窒息。
世深迅速将她平置地面,抬起她右手。脉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睁开,如一只跳出水面的鱼。
她的左袖刺出一个刀头,准确地扎入世深的胸口。
刀头未能深入,阻于心脏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声,脖颈痛苦扭动了一下,限中现出爱慕之色,如一个纯洁少女对一位钢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开她的视线,仰视稻草房的横梁。他的剑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绕到她的腰后,将小刀刺入。
刀入肾脏二寸,她活不成了。
沿钢刺流下一滴血,滴在她脸上。她手腕轻抖,将钢刺扔到两米外,然后用牙咬开世深的衣服,亲在伤口上。
伤很浅,她从地上捻起一撮土,点在伤口上,止住了血。 世深苦笑:“我有药。” 她婉然一笑:“这是我向我的男人学的,想用用。”
世深:“你何苦来?”
她:“毕竟我嫁人了,女人总得为丈夫报仇。”
世深的刀仍在她体内。拔出,她会立刻毙命。
世深:“你的体温是怎么变冷的,骗过了我。”
她:“也是跟我男人学的,这是他的绝技,我要保守这个秘密。”说完闭上眼睛,嘀咕一声:“拔刀吧。”
横梁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在晨光的照耀下,犹如白银。世深闭上眼,听着这个世界无比细腻的声音,墙面上热气在蒸腾,土壤的隙缝中蚂蚁在奔驰,数千米外一棵柳树的叶片铃铛般晃动……很快,这一切,她都听不到了。
右手的四根手指,三只握柄,一只勾在刀锷上,如吊在树上的长臂猿。这种方式弥补了被斩掉的大拇指,刀锷上的指头旋转,刀便会抽出她的身体。
指尖冷了。
世深忽有了共死之心,头脑迅速算好,刀自她腰部抽出后回刺自己心脏,恰好是初月的弧线。
“嘎吱”一声,门刺耳地打开。世深睁眼,意识上已经劈死了入门者。剑士的起心动念可以影响现实,在街头,世深杀意起时,身旁的行人会不由自主地小腿哆嗦,踉跄一下。
杀意劈向入门者,如劈在空气上。入门者毫无感应,稳步行近。他戴着斗笠,扎着绑腿,身穿深灰色的修行者服装,长须及胸,是炎净一行。
炎净指着女人:“这个女人是三昧耶曼荼罗,可助我修法,请把她给我。”
三昧耶曼荼罗是诸佛手持的宝物,隐喻诸佛度化众生的种种誓言,因为是具体的器具,又称为法器。
世深潜入密宗寺院多年,知此名词,他决定在女人死后即刻杀死此人,笑道:“她要死了,对你没用。”
炎净:“大威德明王的三昧耶曼荼罗是一具女尸,对修行者而言,物无好坏生死。况且,在修法过程中,得法流加持,或许她会转而不死。”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在炎净的指导下,他迅速作好如下措施:平整出一块四米见方的地面,均匀洒水,四角各立一棍,拉系一根五色丝线成方形。中央铺设一块木板,抱着女人坐于其上。
他稳托刀柄,不能让刀再对她有些许伤害。大威德明王作为无量寿佛的愤怒化身,针对的是生物的死亡本能。人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
绝望,是人的天性——世深在无数次比武中,发现此点,许多剑士被他的气势震慑,放弃拼搏,麻木地被斩杀。在他的观念里,十番棋的第六局棋,便是大竹启动了自己死的本能。
怀抱着将死的她,念诵着炎净教授的真言“嗡,涩直,迦搂鲁勃,哄岂梭哈”,越来越强烈的意愿升起——她不能死。炎净引领着念诵,音声宽厚,世深渐渐失声,忘却真言,舌头无声弹动着的是“不能死”的音节。
一千遍,还是一万遍,世深的舌头不再动了,忘却女人将死的现实,只是呆抱着她,眼盯着围在身前的五彩丝线。
丝线是炎净随身所带,五彩为黄、白、红、黑、绿,象征着构成万物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风、空。太阳是五大构成,她也是五大构成,太阳有亿万年之寿,她却片刻便死,平等的元素,为何有如此不平的结果?
一颗泪滑下眼睑,世深本能地抬手抹泪,触手却无泪,只是一丝哭意。四十年没有伤心之感了,剑士的世界无畏无喜,也无悲。
伤心的感觉吓了他一跳,恢复警觉,发现她冷却的身体正在回暖。她闭合的眼皮在波动。
炎净停止念诵,从背囊中取出一块药膏,点火温热,用剪刀除去女人刀伤处的衣服,吩咐世深的手离开刀柄。
世深眼光暴亮,直透炎净双目,炎净眼如平湖。瞬间,世深信服,松开手指。
炎净十指指尖交叉,对着刀柄,反复念诵“雅曼德迦”,突然十指一抖,刀脱体而出,疾飞两尺,扎在地上。
五彩丝线轻颤。炎净快速抬手,将药膏糊在伤口。女人呻吟一声,额头泛起一层如露的汗珠。
女人叫千夜子,她被搬到房舍内,盖上被子。五彩丝线摆成圆圈,围住她头部。一根蓝色的丝线轻轻横在她颈上。
蓝色丝线,表示她已回魂,保住了生命。
安顿好她后,世深顺造和炎净一行返回稻草房,挖坑掩埋农家夫妇。明治维新之前,剑士有斩杀农民的特权,为了决斗之地的洁净,可以斩杀路过的农民,农民是不洁的。
千夜子杀死这对夫妇,便是此理。世上总有些人,以为自己永久性地拥有特权。她的观念,是那些落魄老剑士教的,他们在当代都是弱者。
“不剩几个了。”世深挖坑时,如此想着,自己或许会是最后一个。年轻时脱离一刀流,是想参悟宫本武藏的武道后,创立自己的流派,四十五年过去,这个理想变得遥远……用尽各种手段活下去!伟大之业,需要时间。
坑深三米。炎净将世深从坑底拉出来时,明显感到他的虚弱。趴在挖出的土堆上,歇息了十五分钟,世深缓过气来,看着刚才作法处,笑道:“我在密宗平等院潜伏多年,看到的法事,都是铺金布银、绫罗绸缎,想不到我们用一块木板、四根棍子便作法了。”
炎净笑道:“你是偷学,看得了外观,毕竟不知其中深意。空海大师到唐朝求法时,密法为李氏皇族垄断,仅为宫廷服务,严禁流人民间,所以大师学到的是一套皇家气派。”
世深:“难怪密宗修行者普遍有贵气。”
炎净:“日本将此外观保留至今,弥足珍贵。但密宗外观不止于此,还有一种比铺金布银更高贵的样式。”
密宗作法,名为“四曼不离,常瑜伽”。瑜伽是相合相含之意,曼荼罗是样式之意,四种曼荼罗相合相含,方是一堂法事。三昧耶曼荼罗是法器,如莲花、宝剑、宝珠,陈列于作法处;法曼荼罗是梵文字母,不同字母代表不同佛菩萨,书写陈列于作法处;羯磨曼荼罗是作法的各种动作。
还有一种曼荼罗名为“大曼荼罗”,为宇宙间的一切物质,在作法仪式上,以佛菩萨的塑像画像代表。四曼相合,是作法时四曼齐备;四曼相含,是一种曼荼罗里含有另三种曼荼罗,作一种曼荼罗,在外观上不足,但专诚至念,作法深入时,便等于四曼完全。
炎净道:“塑像画像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这间稻草屋之外的日月山河也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大自然造物的精妙神奇,岂不远在人造塑像之上?只不过唐朝密宗局限于皇家,所以才是那种面目。而在法理上,木板棍子等同金银绸缎。”
世深:“啊,有四曼的理论,密宗岂不是可入寻常人家?”
炎净:“昔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贵族家里的燕子,也可人民间做窝,对于密宗,人间无贵贱。可惜唐朝的密宗大师们,做好向民间普及的准备,却逢唐末的战乱而止步。密宗在中国断灭,在日本仍是拘于皇室贵族,流人民间的尝试者。因为沾染民间迷信从而变质,自取灭亡。”
世深:“密宗脱离了唐朝样式,便不能生存?”
炎净:“唉,千年如此。”
农家夫妇的尸体在坑底平躺并列安置,炎净念诵大威德明王真言,世深铲土掩埋。地面平整后,散沙布草,泯灭了痕迹。罪恶,是人间常态。
出了稻草房,向农舍走去,两人均感疲惫。世深:“你隔空拔出千夜子后腰的刀——这种事我在乡下见过,孩子的脚扎了铁钉,请巫师作法,也是隔空拔钉,比西医手术的伤害要小。”
炎净:“中医古籍也记载有隔空拔刺,巫术本是上古医术,这种事在世界各地的原始社会普遍存在,并非佛法。’
世深:“你作的不是大威德明王法么,怎会不是佛法?”
炎净:“大威德明王骑着一头牛。原始社会普遍对牛崇拜,非洲原始部落的巫师是要戴牛角的,印度乡间至今崇拜牛。牛是巫术的代表,巫术是鬼怪之力。大威德明王骑牛,表示他造福众生时,会借用巫术之法。”
世深:“这不便是佛法与民间结合的例子么,怎么后代密宗行不通?”
炎净:“不是法不通,是人不通。人心大坏,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有愧佛教各派在日本的千年教化。一个自称是佛国的国家,让老人们感到满意的乖顺儿孙,出了国门,立刻呈现出嗜血奸淫的妖魔之性,究竟是为什么?”
世深:“你相信英美报纸?”
炎净:“我相信人性本恶。”
两人止语,开门入了农舍。被子散开,千夜子已不在。世深迅速搜查室内痕迹,断定无人劫持,是她自己走的。
五彩丝线摊在榻榻米上,水纹一般。世深从枕头上拎起蓝色丝线,这根线表示她的生命回归体内,炎净将其置于她的脖颈上时,世深曾眼眶湿润。
世深:“蓝色……”
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以地、水、火、风、空,来确立章节,地、水、火、风、空是黄、白、红、黑、绿,在形体上,是方、圆、三角、月牙、圆锥,以此五形自下而上地垒积,便是最普遍的佛塔造型——五轮塔。
那么蓝色代表什么,是何形?
炎净:“五大之外还有一大——识大,识是我们的灵知性,万物有灵。地、水、火、风、空加上识大,合为六大。密宗认为,六大生成宇宙万物。识大无形,渗透在五大之中,所以五轮塔上无识大之形,五轮塔的材质就是识大,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不以识大立章节,每一个字都是识大。”
世深“啊”了一声,感慨自己研究《五轮书》近半世纪,竟不知此理,在平等院中的偷学所得,毕竟比不过真正的修行者。
炎净:“但大威德明王法要对抗死亡,为彰显生命重回的含义,强立了识大的形色,为蓝色、星形。绘画上的蓝色,显得空灵忧伤,星光的放射之形,可提高人的注意力,特别相应心灵。”
“真的是勉强设立,与一曼含有四曼的道理相同,六大也是一大含有六大,地中含有水火风空识。如说蓝色、星形刺激心灵,哪一色哪一形不刺激心灵?六大同在,只是在构成万物时,主次不同,才有了每一物的特立独行。”
世深将蓝丝线攥在手心,想着她已离去的现实,伤感半秒,忽然眼现冷光:“你为何来到农舍?不要说是为了我,是跟踪她而来的吧?”
炎净肃容默视,许久叹一声:“你对了。”
清晨,炎净随棋战观战者们下山,受素乃委托,他要回东京棋院暂住一段时间。凭借陆军势力,三大世家掌控棋院实权,群龙无首的本音壁弟子惶恐不安,作为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他的到来,有安抚作用。
山下公路,等候着四十多辆车,众人上车时,一位过路女子蹲在路边。正在系木屐带子。炎净闻到了一股味道,遥远而熟悉,十五岁时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是自己的少男体臭,这股味道在二十三岁时变淡,三十一岁时消失,却在六十三岁重现。
炎净撇下登车的脚,女子敏感抬头,炎净目光一迎,她面色顿红,快速右手护在胸前、左手摸在腰际。
她一瞥之间的姿态,像极了大日坛城顶端的“守城天女”,一位半蹲之姿的天界女子,右手护于胸前,左手握独股杵,护在腰际。
独股杵为密宗法器,为钢刺之形。炎净现在明白了,她的姿态是对自己警惕,本能地要掏兵器。而在当时看起来,她的姿势是多么美妙。她穿着色彩清雅的和服,做出近乎舞蹈的姿态,令自己以为她是一名艺人。
守城天女所守的是生死之门。人与人之间,有着千奇百怪的缘分,他的身体与她发生了乐器与乐器的共鸣。在理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城天女,遇到便可恢复青春。
炎净找借口不随众回棋院,追踪而去。以此女子为三昧耶曼荼罗,作一场“守城天女法事”,可延缓衰老。
世深嘴角皱纹如沟,道:“可惜我刺死了她,只能用她作大威德明王法,真是坏了你的好事。”嗓音沙哑,掩盖讥讽语气。
炎净平淡笑言:“法法平等,大威德法与守城天女法在终极意义上没有区别,我已收守城天女法之效,有了重新下棋的精力。”
世深略显惊怪之色:“为了下棋?”
炎净:“当然。俞上泉的下法非棋之正道,他的胜利,必引起邪道盛行。棋之正道,是本音堕一门两百年确立的,不能让俞上泉毁了,作为本音堕的最尊者,我有止歪扶正的责任……嗯,要下棋了。”
两人离去时,并没有烧农舍。以火来毁尸灭迹,是杀人者的常规思维。两人均饱经世故,明白一场火会招来注意,让房屋存在着,被淡忘即好。
木石需要人气,无人居住,房屋三年便会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间常态,附近的人会忘记这对青年夫妇,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对他方迁徙而来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