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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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坛城-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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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方走近,相互行礼,炎净和顿木说笑着,向山顶登去。前多和俞上泉无言跟随,登上山顶后,炎净大笑:“登山的一路,我们只评}兑风景,没有提到棋。这不是很奇怪么?”
    顿木笑答:“是很奇怪呀,多么奇怪呀!炎净先生,记得在我入段之前,您已是六段强手。现今您是唯一的八段,没有人可以跟您平等交手。近来我常想,日本的段位制度,是对成功者的保护制度,有着浓郁的人情味,毕竟身居高位者都曾历尽艰辛,但人的鼎盛时期又如此短暂,段位制可以让荣誉保持得长久些。”
    炎净保持着笑容:“我不懂。可以解释么?”
    顿木笑纹浓郁:“高段位者对低段位者下棋,采取让棋的方式,比如我这个五段跟初段下棋,会让初段先走两子,而您这位八段,跟七段下棋,虽不让子,但采取‘先相先’制度,在三局棋里,让七段两局棋持黑。”
    围棋是黑子先走,白棋后下,“先招之利”十分明显,不单先占据目数,而且领导棋局进程,白棋要奋力追赶,有时不得不下无理之招,而无理之招又很容易受攻击,所以持白棋便陷入被动。
    虽然当代棋赛已经实行贴目制度,在终局结算时,少给黑棋算四目半,以作为对白棋的补偿。但十番棋是古代制度,为遵循传统,不实行贴目。
    在不贴目的情况下,黑棋的优势有多大?逝世于1862年的日本棋圣秀策有一个著名论断,在双方均是最佳应手的情况下,黑棋将保持三目优势获胜。而在后世的实践中,甚至有人认为还在五目之上。按照先相先的方式下十番棋,俞上泉十局中会有六局持黑棋,在不贴目的情况下,占据优势。但从身份地位的角度讲,这是炎净作为高段,故意对低段出让的利益,俞上泉获胜本在情理之中,而炎净虽败犹荣,八段名誉不会受损。
    这样的棋战,已失去十番棋定一生荣辱的意义,而炎净获胜,俞上泉便落人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俞上泉先相先的优势,其实是他的劣势,胜则无意义,输则毁一生。这是棋界、军政界、商界共同商议出的计策,作为棋院理事的顿木也参与了讨论。
    顿木的弦外之音,炎净自然明白,显露怒色:“八段与七段对局,分先也可以。只有平等交手,才是真正的较量!”
    顿木:“但先相先是棋赛前的协议,每人轮流持黑棋的分先,有损八段身份。”
    炎净:“不要说了,不给对手平等交手的机会,才有损八段身份。”
    顿木:“后天就开始对局了,临时更改交手规则,恐怕众人不能同意。”
    炎净:“不同意,我就回东京。”狠瞪了一眼前多,“还站着干吗,下山!”前多一愣,显出委屈之色,跟着炎净下了台阶。
    炎净走路的动作幅度很大,显得余怒未消。望着他大袖飘飘的背影,顿木嘴角挂着诡异的笑,俞上泉轻声道:“师父,先相先的安排,我已认了。您何苦刺激他?”
    顿木:“你在棋上是高手,在人事上是低手。他已人老成精,刚才是故意发火。他是一代豪杰,早有心与你作一场真正的较量。”
    俞上泉:“为何不在棋战筹备期提出?”
    顿木:“筹备期长达五个月,时间会影响人的思维,这么长的时间,人们总要想寻找万全之策,所以这个有魄力的念头,提出了,也不会被主办方通过。他只有在赛前两天里提出,逼得主办方没有退路,才有实现的可能——这是本音堕一门的杀法。”
    俞上泉侧身,望向邻山松涛。时值八点,阳光转烈,青绿的松叶变为深幽的蓝色。
    南方的山道上,炎净神态轻松,道:“这次登山太好了,跟主办方费口舌的事,扔给顿木了。”前多忙恭敬应声,心中依然不解。
    腰越山修建了一座茶室,作为对局之地。茶室按照传统制式,造型典雅,临窗是宁静如湖的腰越之海。
    第一局棋,在第二天正午时分结束,炎净一行认输,所有人均看出他的手法略显生硬,未调整好状态。
    退回住所后,炎净让前多将一幅两米长的绢画挂于墙壁。画中是一座城的平面图,有十二城区,分布着数百位菩萨、明王、护法,中央是红色莲花,坐着九位佛。
    作为自小参拜寺院的日本人,前多知道这是密宗的大日坛城。炎净没有用香烛花束供奉,也未陈列香瓶宝珠作法,只是静坐观看。
    炎净:“天未亮,我就醒了,梦中很想看它。起床后,想到这幅绢画有两百年了,传到我手中也有二十六年,打开一次,便损一次,又不忍心看它,就这么犹豫着坐到天明。”
    前多:“俞上泉在早晨用盐洗澡,是打扫房间的佣人发现的。洗浴室地上的盐粒,吓了佣人一跳。消息散布开,许多人感到心怵,民间传说中,鬼怪在盐里藏身,难道俞上泉是修妖法的人?”
    炎净转身。
    前多:“先生,今日的棋,并未达到您应有的水平,您在下棋时是否感到心神恍惚,该不是受了妖法的蛊惑吧?”
    炎净仰望绢画,一缕白须自唇上吹起:“我是故意输给他的,以引出他的杀力。”
    炎净的棋风以刀技比喻,是刺透之法,在正面对攻时,穿越对方刀法的缝隙,不作躲闪。三十年前,他以“百密一疏”作为自己的理论,正面的防守是最严密的,正面的攻击是最强烈的,但百密必有一疏,严密、强烈处的漏洞是致命的,因为动作已达到饱和,无法调整。
    能在瞬间找到对方纰漏的剑士不屑迂回作战,宁可立判生死,也不闪避半步。俞上泉是迂回作战,将胜负扩展到全局范围,而炎净是将对手逼在一个局部上对决,像捕猎的网般收缩。
    俞上泉将棋盘变大,炎净将棋盘变小。这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战法,双方均谨慎地避免落入对方的路数。经过四十手的僵持,炎净在俞上泉阵势中落下三颗子,三子出路不明,又难以就地作活,终于引出俞上泉的杀力。
    延续六十多手后,俞上泉杀棋成功,炎净投子认输。观局者皆认为炎净的挑衅极不明智。
    炎净:“人下棋是有惯性的,俞上泉的杀力被引出来了,即便他不想,在第二局,也会不由自主地下出杀棋手段。他杀我,我才有机会杀他。”
    前多感到胸腔里有什么冻结了。绢画中央的红色莲花以金线勾边,金线之光人眼般眨了一下。
    任何事物都可产生邪恶,过热的温度,令阳光也有邪恶之感。俞上泉以粗盐洗澡的事,引起了棋赛参与者们的不安。俞上泉饭后登山时,三名主办方人员偷偷勘查俞上泉的浴室。
    砖缝中仍残留着几颗盐粒,像剥落的鱼鳞,一人甚至闻到了血昧。顿木作为棋战裁判,他的解释是,古代剑士有用粗盐洗澡的记载,是一项被遗忘的习俗。
    但俞上泉为何知道此习俗?顿木回答,俞上泉一家刚到日本时,自己在闲聊时讲的。这是他从古书上看到的,他可以派人去家里取书,以作证明。
    三名主办方人员表示不必取书——他们的反应,在顿木的预计中,他们不会做如此失礼的事情。
    陪俞上泉饭后登山的是林不忘,他探明了粗盐洗澡的实情。俞上泉小时候看过父亲用盐洗澡,是一座山上传下的健身之法,山名雪花山。
    六十三岁的炎净展现出决战者的强悍气息,令俞上泉感到自己的体弱,用盐洗澡是一个即兴的行为,盐是临时向厨房要的。以粗盐洗澡,有一种愉快之感,随着皮肤的麻热,来自炎净的压力消失了。
    与妖魔在盐中隐身的日本民俗不同,在中国北方,盐是纯净之物,纯净如神。
    林不忘对此有一个独到认识,在颓废自卑时,回忆父亲,有镇定效果。虽然自己的父亲待自己冷淡,但意想父亲容貌,仍可产生向上的力量……俞上泉以粗盐洗澡,不是粗盐能健身,而是此法是他父亲所教,决战前夕的乏力感,令他本能地乞求借助血缘之力。
    向顿木汇报时,林不忘只是说:“这是中国习俗,主办方少见多怪。”
    第二局如期举行,炎净和俞上泉落座后,均闭目养神,静待裁判宣布开始。俞上泉手持松油瓶。松油抹在太阳穴,有祛暑清神之效。俞上泉并不涂抹,只是指尖在松油表面一圈圈转着。
    炎净持一把红杉木折扇,一遍遍开合着扇子的第一叶。工人抬入一只两米高冰柱,无声放于角落。
    折扇的开合停住,炎净晃了眼冰柱,有一丝厌恶之色。横席上坐着的公证人、主办方、记录员、裁判、资深棋手,均在擦汗。
    炎净:“这是做什么?”
    一名主办方:“天太热,降温。炎净先生觉得不可以么?”
    炎净:“心静自然凉。这个东西摆进来,下棋的格调就破坏了。”
    冰柱撤下。
    俞上泉仍闭目,额头有一层细汗。炎净看到,言:“冰柱还是搬进来吧。” 冰柱搬入。 作为裁判长的顿木行到棋盘前,跪坐好道:“时间到,拜托了。”
    俞上泉和炎净相互行礼,俞上泉打下一子。
    三颗水珠自冰柱顶端滑下。
    棋至第三日深夜,俞上泉胜。
    炎净拉开卧室门时,大叫“点灯”,他身后的前多跑进屋内,拉亮电灯。炎净直走到悬挂的绢画前,坐下就此不动。
    前多坐于他身后,叹一声:“此局原本该是先生的名局,可以流传后世的。”炎净嗓音低不可闻:“输了,也可以流传后世。虽然临近终局,我一招失误,但纵观全局,俞上泉始终不能摆脱我的贴身近战,多少有些狼狈吧?”
    前多:“俞上泉在正面作战上,明显逊先生一筹,您刺透他攻势的妙手,令人赏心悦目。”
    炎净仰望绢画,道:“哪里是北?”
    按照惯例,图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前多指向绢画下方。
    炎净:“错。图的四方,以王者的座位为准,模拟王者将图置于胸前而看。宋朝以后,王者坐北朝南,所以图的上边是北,下边是南。但宋朝之前,北方不是尊位,西方才是尊位,大日坛城延续的是上古礼法,王者坐西朝东。”
    以此定位,则图为上东、下西、左北、右南。前多没能及时应答,揣摩方位之变,深感吃力。
    炎净面显慈祥:“不很难吧?棋盘也是此方位。”
    棋盘前的两人不是南北对坐,是东西相向,尊者坐于西侧。前多露出醒悟表情,炎净:“我就是败在了东南。”
    言罢,失神。
    第三局棋在五十六天后举行,已值秋时。腰越山茶室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旁陈着木桶和待洗净的茶具。两片落叶飘飞人井。
    茶室内点了乳黄色的檀香,味如茶。下午六点二十分,棋盘映出一层淡红色。送茶的工作人员进入,纸门开合之间,展现出夕阳中的腰越海面,赤如女子初夜之血。
    俞上泉坐在棋盘前,一直在微微摇晃着脊椎。体弱之人,不耐久坐,这是他缓解疲劳的方式。
    炎净手中扇子仅开一叶,指扣着这一叶,已五十三分钟。“咔”的一声轻响,此叶归位,炎净抖开右臂袖子,露出瘦如刀柄的小臂,将一颗白子打下。
    俞上泉止住摇晃。炎净的抖袖之态,是年轻时便有的习惯,是他杀棋的前兆。
    第二日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交织成几缕长线,延伸向棋盘东南角。开始,一块黑棋与一块白棋近距离互攻,双方均不能成活,只能贴在一起前行,如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相扑手,稍一错开,都会摔倒。
    后来,白棋撞上另一条黑棋,将其也引入行向东南之路。观棋者均觉得白棋裹在两条黑棋中间,十分凶险。但随着棋局的进程,发现两条黑棋并不能形成对白棋的合攻,反而相互妨碍,在重围中的白棋呈现出自由之态。
    第二日的棋,在十九点暂停,经炎净提议,决定晚饭后继续下棋。炎净离开茶室时,扇子插入腰际,如古代武士插上腰刀。
    看着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俞上泉由正坐改为散坐,急揉胫骨。正坐之姿,胫骨要抵在榻榻米上,久坐生茧。俞上泉没吃晚饭,回卧室用热毛巾敷胫骨,以减轻酸痛。
    炎净也没有吃晚饭,去登山了,前多拎着灯笼陪同。登山时,炎净无言,吃了几颗前多带的花生。
    下山时,炎净捡了一片落叶,赞美叶脉纹路清晰细密。是古代名匠也达不到的工艺。
    晚九点,棋局重开,炎净左手一直捻着那片落叶,未至两小时,俞上泉认输。
    棋盘东南,一条黑棋被白棋斩杀。
    顿木等棋界元老为此局棋振奋,认为炎净坚持正面作战,不惜以弱击强,甚至以弱欺强,为本音堕风格的巅峰之作,是棋之正道的展现。
    林不忘与顿木独处时询问:“您在诸元老面前贬低自己的弟子,是交际上的韬略么?”顿木回答:“是真话。我已经老了,俞上泉的棋如果是对的,那么我一生的追求便错了。”
    第三局结束后,主办方摆出名贵折扇,请棋界元老在扇面上题字。一位林家元老写的是“柳受边风叶未成”,诸元老相视一笑,皆明其意。
    柳树长垂的枝条,远望似妖,化为人形的妖精总在柳树下出现。边风是北方寒流,边风令柳叶不生,妖精无处藏匿。
    三局棋,炎净仅胜一局,但第=局本该是胜局,元老们评估炎净已形成对俞上泉的压倒之势,棋之邪道将被扼杀。
    15。乱言者斩
    隔年春天,俞上泉与炎净将举行第四局。俞上泉的对局费涨到四万元一局,他和平子搬入新居。新居面积四百平米,处于东京黄金地段。
    大竹减三退出棋坛,生了第二个孩子,逐渐接管岳父的产业。十番棋之后,他和俞上泉便少有联系,俞上泉也不忍相见。
    素乃完成第一次四国岛八十八寺巡拜,开始第二次巡拜。跟随他的本音堕徒众剩余小半,多数人回了东京,战时经济困顿,需要照顾家庭。
    效仿古代武士游历四方的广泽之柱失踪,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关东小田原城。民间有“小田原评定”的谚语,1590年,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城时,守城的北条父子开会商量对策,久议未决,结果在会议期间城被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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