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绷紧的心稍感宽慰,俞上泉面无表情地点下头。饮茶之后,楠山少将引俞上泉到一具棋盘前,道:“请指教了。”言罢先坐在棋盘一方。
俞上泉站在棋盘前,闭着眼睛,如老僧入定。
楠山又道一声“请指教”,俞上泉仍没坐下。楠山的殷勤之色褪去,两腮惨白,另几位军官皆知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楠山:“怎么,不愿和我下棋?俞先生,我不对您隐瞒,我的手上有中国人的血。你是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有责任慰问日本的战士,请坐下。”
俞上泉眼睁一线,目光清冷,依旧站立。楠山环视另几位军官,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做第一人,我们只好将你当做一个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我们有各种办法。毕竟你明天要跟司令官下棋,我们有责任将你调理好。说实话。正是怕你在司令官面前有失礼的举动,才安排我们先跟你下棋。”
大竹走到楠山身后,威严大喝:“站起来!”
音调如军部长官,楠山本能地迅速站起,大竹在他的位置坐下。楠山愣了两秒,喝道:“这是做什么?”
大竹扭过头,像看着不懂事的棋院初等生一般,以半训斥半怜爱的口吻说:“围棋是日本的国技,等级森严,你们是没有资格跟俞先生、跟我下棋的。下慰问棋,不是我和俞先生陪你们下,而是我和俞先生下,你们在旁边看着,这就是对你们的慰问了。”
楠山:“什么!”
大竹的音调更加威严:“慰问棋的性质,一定要清楚地转达给你们的司令官,以免他明天不懂规矩,做出不自重的事,让人耻笑——这就是你们的责任了!”
在日本社会,不怕抗上而被杀,只怕不懂规矩被人轻视。“啊,既然是这个规矩……”楠山脸色和缓下来,跪坐在棋盘侧面,另几位军官也围坐过来。
西园低喝:“离棋盘远一点,干扰棋士的视线,是很失礼的事,町人习性!”军官纷纷应声,挪后几寸。大竹仰头,向西园发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俞上泉落座,凝视大竹,道:“我们下一盘雪崩定式的棋吧。”
大竹闪开目光,道:“嗯!雪崩定式吧。”喉音稍有哽咽。
雪崩定式,最早是业余棋手下出来的,开始为专业棋手所不耻,因为黑子、白子紧贴着行棋,显得笨拙,后来发现这笨拙的形式中有着奇妙变化,蔓延半个棋盘也不能穷尽,正如雪崩,势不可止。
大竹心知,俞上泉以紧贴的雪崩棋形,比喻两人曾经的亲密无间。
三小时十三分后,观棋的楠山少将自语道:“真厉害啊!”正要往棋盘打下一子的大竹收回手臂,严厉瞪他。
大竹:“楠山少将,棋盘底面上有一个菱形切口,你知道是何用途?”楠山茫然,大竹:“乱言者斩——围棋的规矩是,下棋时,如有人在旁边乱言,棋手有杀死他的权力。这个切口,是用来存乱言者之血的。”
楠山一笑:“你不会真的要杀死我吧?”
大竹:“拿刀来。”
数位军官变了脸色,纷纷站起,一位军官喝道:“大竹!羞辱皇家军官,你实在太放肆了!”大竹上身端正如碑,道:“日本的强大,在于日本有规矩,不守规矩,便没人瞧得起我们。围棋是日本的国技,请尊重自己的国家。”
军官们无语,逐渐坐下,二十分钟后,见大竹仍不发话,于是劝楠山少将:“看来他是认真的,楠山君!”
楠山点了下头。刀很快地取来,是柄军刀。他们的军官服就放在隔壁。
一位军官代楠山询问:“大竹先生,是出血就可以,还是非要杀死他?”大竹道:“杀死他。”军官“呵”了一声,表示明白,跪行到楠山跟前。说:“大竹先生的意见,是杀死你。”
近在咫尺,大竹的话所有人均听到了,向楠山转述,是表示准备实施。两位军官褪下楠山的外衣,一位军官将楠山的衬衣衣领内叠,露出脖根,另一位军官站在楠山身后,举起军刀。
他们的果断快速,令大竹惊愕,忙道:“下棋的人是我和俞先生,你们只询问我,而不询问俞先生,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举刀的军官忙放刀,跪行到俞上泉面前,低声询问:“俞先生,杀死他么?”俞上泉“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好的敷衍,军官则道:“啊,明白了。”返回原位,手起刀落,楠山的人头沿着榻榻米,滚到外廊木板上。
无头的身体挣扎欲起,似要追自己的头颅,四位军官将其抱住,奋力按下,一位军官拍打着大叫:“楠山君!自重!”
外廊上的头颅轻晃,眼对室内,似乎说了一句:“嗯,这样吧。”眼皮慢慢垂下。无头的身体也瘫软下来。
大竹和俞上泉呆如木雕,四位军官仍在忙碌,他们将盘上棋子收入棋盒,将棋盘倒置。底面切口为一道菱形,他们用丝绸手帕蘸血,滴入切口内。狭小的切口装了三克血后,还有余地。
一名军官小心询问:“大竹先生,一定要装满么?”大竹音调疲倦:“这便可以了。”于是众军官将尸体抬走,开始撤换榻榻米、擦外廊血迹。
俞上泉:“大竹兄,我们离开吧。”大竹点头,作势起身,但一下未能起来,身为资深棋手,却在二十分钟里,坐麻了腿。
大竹的七位随从忙从外廊赶入室内,将大竹扶起。砍杀楠山少将的过程中,他们在外廊里呆呆的,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西园扶起俞上泉,一行人出室时,他对身旁的大竹悄声言:“大竹先生,这是个阴谋,楠山少将一定得罪了这几个人,他们借你的一句话,而杀了他。”
大竹:“你在中国待得太久,不了解本国人了,我告诉你,没有阴谋,他们只是对规矩产生了热情。”
16。静安寺
楠山少将之死,震惊上海陆军大本营。数年后有多种版本,有说是韩国义士所杀,有说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所杀,有说是上海斧头帮所杀……楠山少将非泛泛之辈,他是日军在上海销售毒品的代理人,宏济善堂是毒贩们的休闲俱乐部。
他的死,并未影响第二日司令官的慰问棋。司令官严守规矩,观看俞上泉与大竹对局,在旁边跪坐四个小时,始终未发一言。
慰问棋结束后,司令官问:“日本的古董棋盘,有几个底下有乱言者的血?”大竹回答:“从一千一百年来的记载看,昨日宏济善堂的棋盘,是历史上的第一个。”
司令官:“这个规矩,从来没有实行过?”大竹惭愧点头,司令官:“那么,这个棋盘具有历史价值,我要收藏。”
俞上泉未能去看望家人,日军以安全为理由,不容许他走出宏济善堂的范围。他和大竹住在宏济善堂的第二号别墅,与楠山身亡的一号别墅相隔十五米。
别墅共有五栋,有围墙防护,围墙顶部安铁丝网。围墙之外,是密密麻麻的土坯房,土的自然黄色,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具圣洁之美。
这些土坯房为底层民众消费的烟馆,日军侵占上海后实施毒品倾销,静安路成为一条毒化之街。第二日夜晚,宏济善堂的人员为楠山少将举行祭奠仪式,抬着楠山的棺木,运到寺院。
静安路上有静安寺,在烟馆的围拢中。大竹在别墅中实在烦闷,想出席楠山少将的祭奠仪式。宏济善堂人员答应后,大竹向俞上泉解释:“你也是经过了婚礼的人,在日本,婚礼和葬礼是一样的气氛,婚礼无喜,葬礼无悲,仅有敬意。你我困在别墅,萎靡日久,观一场葬礼,提提精神吧。”
俞上泉不语,西园帮腔:“不论楠山生前的善恶,上天安排你和大竹先生了结他的生命,他和你们总是缘分不浅。”俞上泉点头答应。
静安寺中灵堂有三位和尚低声念咒。为首者穿一袭碧蓝色僧袍,汉地袈裟为斜披样式,而此和尚僧袍完整,在胸前系一方红底金线的帮衬,为日本密宗制式。
和尚容貌清逸,眼皮薄如纸,正是淞沪战役时帮俞上泉一家逃出上海的松华上人。上人面前有一方八十厘米高、截面长宽均五十厘米的木块,为价格高昂的上等榧木,是宏济善堂代楠山供奉的,以雕刻佛像。
灵堂正中供楠山照片,照片上的楠山一脸纯朴笑容,近乎佛面,或许是他一生最好的形象。亡者总是近佛的。
祭奠仪式结束后,松华上人先行,两位小和尚捧木块跟出。楠山的同僚亲友仍在灵堂守夜,这一夜需要共同念诵“佛顶尊胜真言”,念此真言超度亡灵是唐朝风俗。一位军官缓缓而行,将印有尊胜真言的小册子分发众人。
小册子上印着中文,中文上以日语的片假名作音标。一千两百年来,日本密教的经本均为汉字,未曾替换为日语。
持诵开始后,室内如有隐隐雷音。持诵与说话言谈不同,上下嘴唇余一线未合,保持不动,仅舌头在口内轻弹。废掉唇动,方有此音。俞上泉随众念诵几句,向大竹低语:“我想见刚才作法的和尚,他与我有故交。”
经大竹交涉。二十分钟后,在两名佩枪军官的陪同下,俞上泉、大竹、西园到了松华卧室外。俞上泉敲门,室内传来一声回应:“是谁?”
俞上泉:“我是……”话却说不下去,是淞沪战役时逃离的汉奸?日本棋界第一人?一个丧父无依的人?一个每晚静坐两小时的人……
室内响起轻叹:“我知道你。门闩未插,推门即入。”
佩枪军官守在门外,俞上泉、大竹、西园入室。室内点着一盏油灯,松华以铁签挑灯捻,亮度增加一层。
空间狭小,一张木床,两个书架,地上有几只蒲团,竞无桌椅。松华坐在一只蒲团上,身侧摆着宏济善堂供奉的木块。三入席地而坐后,俞上泉注意到木块上用炭笔画着横纵线,构成方格,状如棋盘。
松华:“雕刻佛像时,用来确定比例。一刀不对。便废了整块木头。”所言为日语,大竹接话:“围棋也是一子不慎,满盘皆输。”松华瞥大竹一眼,无意与他攀谈,转而看向西园:“一别数年,想不到你也修了密法。”
西园暗惊,忙道:“西园家族延承密法已有数百年,给我灌顶的人就是我的宗家……您如何得知?”松华一笑,问俞上泉:“俞先生,一个人是不是棋士。你能看出来么?”俞上泉点头,松华:“是从他的手势、神态分析出来的么?”
俞上泉:“一望即知。”松华转向西园,温言道:“我对你也是一望即知。”
西园“啊”了一声。俞上泉:“西园先生传授给我许多密教知识,我研读《大日经》也有多日。”松华看向西园,眼神有了尊敬,西园却莫名地愧疚。又“啊”了一声。
俞上泉:“上人不是在圣仙慈寺么,怎么到了这里?”松华:“这里烟馆无数,正是污秽之地,本是修行人要极力避开的。我住此处,只为一大事因缘,你们猜猜看。”
俞上泉低头沉思,西园:“为了度化那些烟民?”松华:“佛不度无缘之人,他们已被鸦片毒化,又怎肯受我的度化?”
大竹:“此处虽乌烟瘴气,但污秽不遮宝珠,你算出此地气数,将是一个光大佛门的风水宝地?”松华:“俗世里讲命理气数,学佛正是为了超越命理气数,在佛门而言,一切事皆为圣事,一切处皆为圣境,我不需要等着这里由坏变好。”
大竹皱眉,厉声道:“不要高谈圣境,我猜此寺地下埋宝,或是你与人有前约,必要等在这里。”松华微笑:“金银珠宝、守信赴约,都是小事,称不得大事因缘。”
大竹:“什么叫大事因缘?”松华:“在这件大事跟前,生死都是小事了。”大竹:“究竟是什么大事?”松华:“等佛出世。”
大竹愣住,西园干笑:“上人说笑了,释迦牟尼佛已在公元前五百年逝世,而下一尊佛——弥勒佛,按照《弥勒降世经》记载,是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降生在北太平洋海域一个小岛上,您在这里,怎能等到?”
松华笑而不答,盯着俞上泉,道:“俞先生。”俞上泉迟疑片刻,道:“或许佛已降生,你不是在等佛出世,而是在等他自认是佛。”西园叫道:“你怎能违背佛经所说!”
松华摆手,示意西园止语,又道一声“俞先生”。俞上泉:“我读《大日经》,在住心品一章见到。一切智智’一词,劳上人解释。”
松华:“‘一切’为万物,‘智’是精气神。万物皆有各自的精气神,否则不能生长定型。精气神无形,却支持万物。俞先生,还有一个东西,在背后支持着万物的精气神,这个东西就是‘一切智智’。”
俞上泉语音一提,道:“我的理解,看来未错。上人,经上言佛具一切智智,可以有无穷化身,自由出入天界鬼界,以各界生灵的形象语言传法,如大地一般,为众生依靠,如火一般烧除愚蠢,如风一般吹尽烦恼,如水一般舒畅欢乐。一切智智如此伟大,它究竟是什么?佛具一切智智,我们凡人如何达到?”
松华轻声道:“俞先生心中已有答案,为何多此一问?”俞上泉:“我只是想到,并未证到。”
松华长吁一口气:“想到,便是证到。经上形容一切智智,是如地一般、如风一般、如火一般、如水一般,在口传中,还有一句——如我一般。一切智智便是我,人人有我,佛亦有我,一切智智人人自具,佛具一切智智,一切众生皆具一切智智,凡人可有佛力。”
俞上泉:“这个‘我’是什么……”
松华:“说者便是。”
俞上泉感到一阵难过,似降生时的痛楚。此刻能言谈的,原来便是一切智智……此刻室外响起沙沙之音,松华道:“未曾下雪,却有踏雪声?”眼光射向门口,西院忙起身开门。
门仅开半尺,西园低声道:“陪我们来的两位军官……躺在地上。”松华闭上眼:“死了吧?”西园:“……我去看看。”松华:“不必,死了。”
室外沙沙声渐响,是蛇在泥巴上滑行之声,是深秋时节一整座山的落叶声。
大竹紧握腰间折扇,如握刀柄。俞上泉稍抬眼皮,看向西墙。西墙有两扇窗,窗无玻璃,糊着一层高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