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紧握腰间折扇,如握刀柄。俞上泉稍抬眼皮,看向西墙。西墙有两扇窗,窗无玻璃,糊着一层高丽纸。
俞上泉:“听呼吸声,室外有两人。”向松华歉意一笑:“上人,我是个棋士,下棋需入静,入静后,有时一切声消失,有时十米内的衣褶摩擦声也响如惊雷。”
室外响起一个粗哑嗓音:“俞先生耳力强!我们不好意思装神弄鬼了。”门推开,出现两个身形近似的人影。两人进屋,一人自报叫赵大,一人自报叫钱一。
赵大向松华合十行礼,阴惨惨道:“你主持静安寺,是给日本人提供日式的宗教服务。你的大事因缘,就是当汉奸。”
钱二向俞上泉合十行礼,淡淡道:“虽然我佩服你在棋上打败日本高手,但你的汉奸头值五百光洋,我有一妻一妾,生活开销大,这笔钱我需要。”
松华:“我的汉奸头值多少钱?”赵大凄苦一笑:“中统没有给你开价,杀你纯粹是个任务。”松华:“唉,让你操劳了。”赵大叹一声,无奈之极。
西园语音微颤:“也杀我和大竹先生么?”钱二皱眉:“你俩不是汉奸,你俩是日本人。”西园追问:“不杀日本人么?”钱二:“要杀的。”
一脸威严的大竹忽笑出一声,钱二眉头顿展,嘴角挂上笑纹,为自己的幽默被人理解而感到惬意。大竹与俞上泉自小相处,略通汉语,以生硬的中文说:“死之前,我想听松华上人讲明白他的大事因缘。”
钱二看向赵大,赵大点头:“死者为大。”钱二对大竹言:“可以满足你。”随后示意松华说话。
室内人均注视着松华,松华苍白的眼皮上有了血色:“我在日本学的是中国的东西,密法本是唐时中国传给日本的,我只是取回来。我没给日本人提供宗教服务,我只是安顿一个亡者。”
钱二:“楠山不是日本人么?”松华:“死人,还有种族么?”
钱二哼了一声,赵大阴下脸,道:“说你的大事因缘。”
松华:“佛辞世时,世上还没有毒品,所以佛教戒律有禁酒,没禁毒。在密宗口传中,释迦牟尼逝世五百年后,北印度山区有一位修佛法的女子,修炼一生却没有成就,她死前产生极大怨恨,想我修不成,别人也不能修成,发誓干扰后世修法者。她的尸体在火葬时,发出一种气味,令整个北印度区域内的修法者在两个时辰内散乱昏迷,甚至龙岩大师也有一秒的朦昧。
“但其时正是佛法兴盛期,这股邪气只能逞一时之乱,在佛法的兴盛区留存不住,飘去遥远荒蛮地,化作了植物,便是烟草罂粟。烟草是焚烧皮肉之味,罂粟是焚烧骨头之味。
“烟草罂粟是此女的尸变,具有此女特点,她毕竟修炼一生,智慧高于常人,吸食烟草罂粟,大脑会有灵感,荒蛮之地的土人便因吸烟草罂粟,开发大脑,草创了文明。但她没有修炼成功,从烟草罂粟得来的灵感,最终将人引入迷幻,所以土人的文明不能进展,流于怪诞。
“佛教兴盛期一过,烟草罂粟自荒蛮之地流人欧洲,复传亚洲。亚洲是佛的教化地,此女正是要败坏这里,亚洲受灾最重。”
赵大掏出一根烟,“嚓”地划火柴点燃,喷出一口烟雾,盯了数秒,道:“不料每日入我肺的,是焚尸味。您的大事因缘是禁毒?”
松华:“人的怨恨心是真正的毒品。此女修法不成,但她怨恨的力量却令菩萨也堕落。每一根烟中都有她,如佛一样化身无数,你说她是没有成就,还是成就了?”
赵大左眼角剧烈地跳了一下,面前的烟气中显出入形。是身材丰满的印度女子,眼如明珠,脚系银铃。
赵大阴惨的嗓音变得平和,甚至悦耳:“松华上人,想不到你在日本学的密法里还有催眠术。1932年,中统从德国引进催眠术,作为特别行动人员的必修课。这门课,我拿了最高分。”
烟雾女子仍未消失,赵大脸色不变,继续说:“1935年,中统的催眠术已超越德国,中国的江湖骗术历史悠久,我们将其吸收到催眠术中。”
烟雾女子开始扭动腰肢,脚腕银铃轻响。赵大感到嘴唇有几丝弱弱的痛感,似乎唇面因缺水而干裂。他扔掉烟卷,开始拍手,烟雾女子的舞蹈跟上他掌声的节拍。他舔了下嘴唇,加快掌声,舞蹈频率变快。
赵大:“上人,你的催眠术不过如此。”
松华:“我不能催眠你,能催眠你的,是你自己的怨恨。”
赵大左眼角再次跳了一下,发现烟雾女子抖掉肩上斜披的布幔,裸露胸部。舞蹈变得剧烈,掌声反而跟着舞蹈频率加快。
赵大低声嘱咐钱二:“让我的手停下来。”钱二贴近赵大,抓住他的手腕。
指尖仍颤抖。
赵大盯着松华,眼白如雪,道:“中统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任何一个人都是机器上的部件,我随着这部机器的运转而活,这就是我的天命,我早已安于天命,心中没有怨恨。”
松华:“安于天命,便是怨恨。”
赵大忽感心痛,被钱二抓着的双手猛地挣脱,“啪”地拍响一声。松华叹口气,食指轻弹,烟雾溃散,跳舞女子不见了。
耳畔仍有脚铃声。赵大坐于地上,合在一起的双手缓缓分开。钱二:“我们来刺杀您,真是自不量力。”松华:“想听我把大事因缘讲完么?”
松华言,宗教之初,总是以偶像宣教,在佛教,便是确立一个常人无法测度的佛,佛与众生的差异越大,越易受崇拜。凡人修炼至成佛需要三大阿僧祗劫,“阿僧柢”是无穷之意,“劫”也是无穷之意,三大阿僧祗劫是无穷无尽,在时间上拉大了人佛距离。
这一理论,是为了立教。佛教的真意,却是众生皆佛,凡人与佛没有距离,可以言下顿悟,禅宗是宣扬此真意的宗派,在一千两百年前的唐朝武则天时代显于世。武则天执政五十年,五十七年后,唐玄宗执政,密宗显于世。
两宗接踵而至,本是孪生。禅宗是“此心是佛”,密宗更言“此身是佛”。密宗的出现,是为了证实禅宗。原来确立的人佛差距,忽然取消,世人必有疑惑,会问:“如说凡人之心是佛心,但佛力伟大,我与佛相等,为何没有佛之伟力?”
密宗正是回答此问的,佛力之神奇,连菩萨也无法测度,但凡人却可以等同,凡人舌诵佛之咒语、手结佛之手印、意想佛之形象,凡人之身便等同于佛身。佛高如月,人低如水,相隔遥远,但通过身口意,佛力可通彻人身,如月映于水面。
身口意是心的具体化,密宗以具体的“此身即佛”证明了禅宗的“此心是佛”,先有顿悟再修习密宗之方法,是密宗的正途。如没有较高悟性,则先修密宗之方法,逐渐证明,终要证到“此心是佛”之理——不能悟后修法,而是以修法来求悟,颠倒了次序,所以为旁门。不知有一悟,只为求法力而修法,则是迷途。
《大日经》是正途之法,先言“如实知自心”,再论方法,“如实知自心”便是禅宗的“此心是佛”。
室内人均神情凛然。松华:“密宗与禅宗本是孪生,可惜在唐末灭绝,汉地自此有禅无密,禅宗独撑千载,至清末已败坏,成了空言无效的口头禅!”
赵大双手抚在膝盖上,言:“禅宗在汉地千年熏陶,谈禅论道已是中国人骨髓里的东西,禅宗败坏,国人必萎靡——这倒解释了中国从清至今日的颓势,您从日本取回密法,是想以密助禅,在文化深层上振奋国人——这便是您的大事因缘吧?”
松华:“这是我去日本的大事因缘,并非我来静安寺的大事因缘。”众人屏息待听,松华却垂目不言。许久,松华开口,三五字后,嗓音骤然苍老:“以密宗而言,人与佛没有差距,所以人间与佛境没有差距,充满杀戮愚昧的人间就是十全十美的佛境……我认可这一理论,但面对满是烟鬼的这条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等观为佛境。”
众人黯然,钱二虚声言:“是呀,现今日军造孽的中国大地,无论如何也不是佛境。”松华“嗯”了一声,道:“困惑只能在困惑中勘破——这便是我来静安寺的大事因缘。”
赵大起身,向松华鞠躬:“您是一代高僧,非常情可以测度。回重庆后,我会向上级解释,将您的名字剔出刺杀名单。但国有国法,俞上泉两年前便确定为汉奸,请您不要干涉我们的行动。”
松华:“他只是个下棋的。他到日本学棋时,中日还没有开战。”
赵大:“大众不问因果,只重效果。他是华人,却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上人,杀一个汉奸,在亡国之际,对大众十分重要。”
松华:“世上还有更大的汉奸。”
赵大:“眼前有他。”
松华默然,转视俞上泉。俞上泉避开松华目光,向赵大点下头,面挂笑容。西园急拉俞上泉衣袖。低语:“不能答应他。”
大竹拍西园肩膀:“西园先生,别说了,国事泯灭个人,不论你我是否善良,到了日军为恶的中国,你我就是恶人,能与俞上泉这样的天才死在一起,你该知足了。补充一句,我也是天才。”
室内响彻大竹的爽朗笑声。赵大向钱二示意,钱二从裤脚抽出一柄匕首:“刀头没抹毒药,我的手很快,你们不会有痛苦。”俞上泉又点下头。
松华移动膝盖,侧向画着方格的木块。西园以炯炯目光直视着钱二,心中充满自信:世深顺造一定会现身的,俞上泉是破解官本武藏剑法的钥匙,他决不会看着俞上泉被人斩杀!
钱二出刀,刀向俞上泉。刀入肉的声音,像石子投入湖面,溅起一柱水花。
世深顺造没有出现。
17。头颅尚在好还家
刀柄以红绸缠绕,柄头是一个铜环,钱二右手的无名指、小指扣在里面。刀刺人人体后,以无名指、小指的挑力拔出刀,再刺第二下。此握法的连续拔刺速度,比五指都握在柄上的握法快一倍。
刀刺三下,是右肾、肝区、脖颈动脉。俞上泉眼蒙薄雾,似将垂泪。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洒了一片血,中刀者是松华上人。
赵大歉意地说:“上人,我没有权力在名单上删去您的名字。”
满身血迹的松华面部沉静,言:“我没有想到你在说谎。但我却想清楚了,佛没有欺我。”
钱二皱眉,叫了声“什么?”,刀从松华后腰抽出。
松华脖子一软,仰面瘫倒,嘴唇轻动,似在说着什么。钱二俯身倾听,松华头斜而死。赵大叫道:“说了什么?”
钱二抬头,一脸诧异:“人间真是佛境。”
赵大发出一声怪笑:“他像狗一样给我们杀了,人间怎会是佛境?”钱二也笑了:“这个蠢和尚。不知道我俩来自底层,自小见多了江湖骗术,还能被他那两手妖法吓住?”
赵大笑声止住,阴脸看向俞上泉:“妖人已死,下一个轮到你。”俞上泉眼含之泪滑下,钱二窃笑:“哭已来不及了!”
赵大却变了脸色,因为他发现俞上泉不是乞求之泪,似是被什么感动。顺着俞上泉视线,赵大扭头,看到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
木块洒着松华之血,在自行剥落,木屑薄如落叶,霎时在地上积了五厘米厚。
两尊并列的佛像显现,眉眼的慈悲神态,经过精雕细刻。
却是赵大、钱二的五官。
匕首颤抖。赵大向松华的尸体鞠了一躬,向钱二使个眼色,转身出屋,钱二疾步跟出。 两人从后院行至前院灵堂时,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灵堂内的日本人皆睡倒,堂内有一炷粗香飘着淡青烟气。钱二快步入堂,掰断香头,扔在地上踩灭。
他俩以一炷迷药之香,迷倒整堂人。钱二左手捂脸上手帕,右手持匕首,行一步刺三刀,将瘫睡的日本人逐一杀死。
赵大站在堂外,审视钱二有无遗漏,忽感后背一寒,扭头见俞上泉站在身后。此时钱二已杀完,跳出灵堂。
赵大:“俞先生,我已放过了你们,你还要怎么样?”
俞上泉低头站立,不作回答。赵大注意到他眼光迷离,似有极重心事,又问一声,俞上泉仍未答,赵大来不及追究,向钱二做个手势,奔过前庭,出了寺外。
赵大、钱二以在屋顶上的夜行速度在街面奔驰,m了静安街口,回头见俞上泉仍在身后。赵大:“竞能跟上我们的步子,俞先生,您学过武功?”
俞上泉停住脚,迟疑答道:“我心有困惑,忘了身体,所以也就跟上来了。”
赵大:“你的困惑是什么?”
俞上泉:“……我该去哪儿?”
日本与中国均非他的存身之地,赵大眼露同情,沉吟片刻,道:“回家吧。,”
松华上人的尸体在半个小时后,渐变为红棕色,又过半小时,红棕色上隐约泛起一层金色,驻睛细看,却又没有。修为高深之人,方能有此尸变,佛经上称为“紫金檀体”。
大竹低声诵咒,所念是灵堂中发的《佛顶尊胜真言》小册子。西园在自行剥落成的木佛前跪拜。室内静寂,不知过去多久,世深顺造缓缓走人,一张因疲惫而麻木的脸,一身肮脏的和服,和服上有数道未干的血迹。
他在木佛旁坐下:“俞上泉……死了么?”
松华死前让木块显示佛形的奇迹,持续震撼着西园,心底虽有与世深重逢的激动,却语调平静:“未死,走了。您遇到一刀流的追杀?”
世深“唉”了一声,扶腰起身,一步一歇地出屋。他去寻俞上泉了……西园胸中酸楚,扭身看向大竹,俞上泉走时曾与大竹对视一眼,之后大竹便持册诵咒。
西园:“大竹先生,我们用什么说法,向陆军司令部交待?”大竹瞥来一眼:“照实而说。”西园:“俞先生走时,我们没有拦他——也照实说么?”
大竹叹一声,许久,道:“真羡慕俞上泉,中国广大,可以说走就走。”
赵大与俞上泉并排而行,钱二走在前方二十米。路上遇到五股巡逻的日本兵,钱二发出警示后,赵大便拉俞上泉躲入附近弄堂的阴影中。
警示的工具是一片理发师磨剃刀的皮条,抓住两头一绷,会发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