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木行到棋盘前,说一声:“时候到r。”
林不忘没入棋室,坐在院中水池边沿上,握着一截捡来的小树枝,看到俞上泉走入棋室后,他转向水池,将树枝恭敬地放入水中,仿佛在安葬一个朋友。
树枝晃悠悠躺着,晃入水面光斑中。
对局依然进行得极快,未至十二点,两人已下一百二十三手,中间俞上泉数度打盹,但最多一分钟便脖子一抖,苏醒过来。
一百二十四手时,俞上泉再次打盹,头部歪至左肩,响起鼾声。
前多外骨走出棋室,在水池沿坐下,道:“俞上泉要输。他下出一个妙手,将左边的七个白子救出,还瞄着中央黑棋的薄弱处——但他看错了大局,他下面两块白棋结构欠佳,在广泽的攻击下,行将崩溃。”
林不忘摘下口罩,长喘了一口气。
一个记录员站起,凑到顿木的身边,轻语:“广泽先生有点不对劲呀。”顿木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广泽。
只见广泽频繁扭头,瞬间看向身后,瞬间又望向屋顶,突然眼光定住,逼视观战席众人:“你们看没看见一只小动物一会趴在我肩膀上一会又跳开了?”
众人一愣,见广泽两颊铁黑,唇色惨白,正是古代绘画中被鬼附体之人的形象。炎净一行站起,大喝:“专心下棋!这里除了围棋,什么都没有!”
广泽哆嗦了一下,眼神逐渐柔和,两颊上的铁黑褪去后,对炎净沉首致谢,转而在棋盘前端坐好身形。
炎净沿室内墙边走了一圈,嘴唇轻动,似念什么咒语。
室内为日式的榻榻米,房屋结构却为中式,上砌一层顶,封住大梁。在这个夹层里,缩着两个人,是赵大与钱二。透过一个小洞,两人窥视着俞上泉,钱二低语:“如影如响,他竟会了。”
“如影如响”是武学术语,指修为深湛后,可以令对手产生幻觉。
棋室隔壁,段远晨已在吃午饭了,他停下筷子,抬头看向屋顶。一旁站立的侍卫问:“怎么了?”段远晨呵呵一笑:“上面有耗子。不影响吃饭。”
棋室内仅闻俞上泉的鼾声,广泽俯身于棋盘上方,状如俯冲的老鹰,手下意识地在棋盒中拨动棋子,响了两声。
俞上泉止住鼾声,下巴离开左肩。
广泽的手在棋盒中僵硬了,两秒后,慢慢把一颗棋子掏出,打在棋盘上。
炎净递给顿木一张纸条:“怎么不进攻,反而防守?”顿木写道:“广泽失误。棋的内容让人失望,只看结果吧。”
午饭后再弈时,俞上泉思维不连贯的弊端显露,他的白棋在迂回躲闪中将广泽的五颗中央黑子吞下,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巧技,但也就此将一串十五子的白模送入黑阵,广泽对之有必杀手段。
对局意外地延续到黄昏,两位对局者一致同意继续夜战。晚饭后,广泽先回棋室,从不吸烟的他,拿了观战席上的一盒香烟,坐到棋盘前,将一根香烟立在棋子空处,然后又抽出一根,立在第一根上。
两根香烟惊险地立住。
顿木和炎净走回棋室,互瞥了一下,无言坐回自己位置。对局时棋室内实行禁语,而现在也无人敢说话,记录员、工作员等人人室后,均默默坐下。
此次十番棋资金由东京棋院支出,派来的财务师酷爱围棋,有业余三段实力,他写张字条给顿木:“广泽在做什么?”
顿木在纸条上写下:“缓解紧张。”
财务师又写一张:“为什么紧张,他不是占优势么?”这张字条没有递到顿木手中,炎净在中途截下,写了几个字,还给财务师。
字条为:“因为他迎来了将俞上泉一举击溃的机会。”
广泽撤去香烟,对局开始。夜十一点三十五分,广泽没有把握住杀死俞上泉孤棋的机会,顿木和炎净判断将是和棋。十一点四十七分,广泽再次失误,输了一目。
俞上泉三负一胜,躲过降级危机。
凌晨三点时,林不忘仍在前多外骨房间饮酒,他的口罩摘下了左耳套,垂在右脸侧。
林不忘低声而歌,前多击膝打拍子。歌词为: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人们浪费宝贵时光: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嫉妒与贪婪种下悲伤;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每个人都要忍受理想蜕变;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或许明天便是死亡。
此歌反复吟唱多时,林不忘突然止声,醉酒的脸上出现机警之色:“想问你一句实话,是不是你指示广泽让俞上泉?”
前多愕然:“让棋有什么好处么?”
林不忘:“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但今天的棋太古怪了,应该有什么好处吧?”
前多低下头,拿过桌上烟盒,取一根立到酒桌上,似要模仿广泽立香烟,但他没有掏第二根香烟。
两三秒后,猛地抬手一拍,烟在掌下破碎。
前多:“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们视胜负为神圣,本音堕一门是不让棋的。”
碎石屋内间,床铺上铺块塑料布,俞上泉躺在上面。他的裤子已剪开,大腿上的脓包还重于小腿,呈黑紫色。
索宝阁和平子蹲在床上,一人挤一条腿的脓,工具为酒精、草纸、缝衣针。擦在草纸上的脓血,有数种色彩。
响起敲门声,开门,是两个蓝衫中年人。他俩人内室后,叹息:“连走四天,就接着坐了一整天,气血大乱,再躺下去,他会死的。”
在两蓝衫人的指导下,两女在外间房梁垂下两根布条,兜在俞上泉的左右肩膀,让他睡着后也能保持站姿。两蓝衫人查看妥当后,便告辞了。
一会儿又有敲门声,开门,见是坐藤椅的人。见俞上泉已被布系着,他赞赏地点头,递上一捆药盒,说是拔脓化淤的特效药。
索宝阁担忧俞上泉腿伤,他笑笑,临走时说:“看着严重,其实体内毒素都发出来了,反是好事。但急动后便久坐,犯了大忌,一定会得疝气。”
老贺家主屋中,顿木乡拙正与俞母谈话,交待十番棋后,对俞上泉的安顿之法。他会将俞上泉在日本的存款转到上海,俞上泉最好住进日租界内的正规医院。
俞母认可后,顿木垂头,讲出不忍相告的话:精神病对人脑损害极大,即便治好,也再无法作出精密计算,所以俞上泉的围棋生命已完结。俞母神色清冷,顿木沉声说两遍“实在对不起”,眼中有了泪花。俞上泉十一岁时,他与俞母第一次相见,便被她的高贵震慑。对于一个事业长期郁郁不得志的男人,生活里有一个令自己产生敬意的女人,是多么重要!就此觉得世界仍有美好的一面,长久以来,她对他的作用,近乎信仰。
两人设定关于这个孩子前途的情景,犹如夫妻。而今,这个孩子前途断送,两人的关系也就此断绝,自己再也没有理由走入这个女人的生活。 俞母递给顿木一方手绢,顿木接过,洗脸一般狠狠擦泪,然后将手帕叠好,放于桌角,起身告辞。
顿木走后,俞母回到内间,打开了手提箱,从夹层里取出了一本印谱。治印爱好者都会有这种三十二开的宣纸册页,将自己的篆刻集中印上去,留在身边把玩。
打开,里面并没有印,而是红笔的符。符是俞上泉父亲生前所画,是他传承的雪花山道术。
面对亡夫的手迹,俞母清冷的神情融化,宛如无助少女,将印谱按在胸口。亡夫没有给她留下财产,仅留下这件虚幻之物。符是上古的神秘文字,传说书写便可改变现实。
俞母缓过心绪,开始一页页翻看。
凌晨四点,室内显微光,大洋桥木板房中的郝未真自噩梦中惊醒,预感到俞上泉生命将有危险。他眯起眼睛,眼缝中的寒光,状如镰刀。镰刀立在床脚旁,触手可及。
可能来不及了——他身上泛出一层冷汗。睡梦中的女人呻吟一声,大腿卷上他的腹部。他被锁定了。
上南村河水五米深处有一截铁管,被水草层层包裹。铁管长十米,直径一米五,人在里面可以勉强蹲行,管内铺两块木板作为床,以前是彭十三和郝未真的藏身处,现在睡着世深顺造和千夜子。
世深顺造披被子而坐,盯着沉睡的千夜子,眼皮纹丝不动,犹如鳄鱼之眼。千夜子忽然泛起笑容,睁开眼:“不必那么紧张,你我之间有约定,睡觉、吃饭、洗浴的时候我不会出手。”
世深:“既然是这样,就过来再让我抱你一下吧……我老了,身上冷。”
千夜子搂着被子走到世深的木板上,将被子加在他的被子上,缩入他怀中。世深眼睛仍望着几步外千夜子的木板,千夜子:“你怎么了?”世深:“有一点心慌,没事。”
两人展平身姿,相拥睡去。
碎石房的内间,响着索宝阁和平子睡眠呼吸声,是大海退潮的频率,为年轻女子所特有。外间,俞上泉两膀悬在布条里,以站姿睡着。
广泽之柱站在俞上泉身前,缓缓拔出长刀,低语:“今天棋输给了你,而且我知道,以后我也赢不了你。照理我该离开,但小笠原师父的命你要偿还。”
俞上泉垂头而睡,被斩首者般展露着脖颈。广泽虚划长刀,低语:“飞机坠落可能是巧合,但你的诅咒给我留下太深印象,不杀你,我心不安。如果我错了,就请原谅吧!”
刀光一闪。
广泽眼角跳动,感到刀未落在实处。
悬着布条的俞上泉向后轻晃了半寸。如他下棋擅长的腾挪技巧。
刀尖将触地时,广泽手腕一抖,长刀归鞘。
俞上泉仍垂着头,睡态十足。
广泽:“为了跟我下棋,你补上了武功,是什么门派?”隐见鬼爪滑至腕部,小指扣动,一道细薄的白光射向俞上泉颈部动脉。
“瞠”的一声,白光扭曲了一下,蹿回广泽左袖中。
地上落了一块方形刀片。
广泽眼皮抽紧,扭头见屋角站着一个戴口罩的人。室内晨光中,口罩白如雪。他是林不忘,第一次用上了祖传的方刀。
广泽与林不忘对视,林不忘左手插入右袖中,袖中应还有一柄方刀。广泽慢慢向屋门退去,至门口突然加速。未见门开,人已在屋外。
林不忘的左手从右袖抽出,手腕是空的,他仅有一把方刀。
广泽隐于树下暗影,从袖中抽出一条细薄银片,银片上有个缺口,如小孩牙咬的。广泽神色凝重,自语:“林家的方刀,还存于世上。”
24。花道
第二日上午十一点,炎净一行宣布广泽之柱缺席判负。接下来的两天,广泽均未露面,俞上泉累计先赢到四局,广泽被降级,十番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
林不忘赶到上海,搭乘去南京的火车。四个月前,大竹减三去南京下慰问棋,就此留在南京。
顿木与炎净将广泽的失败,归咎于他荒废两年棋艺和对局心理严重不成熟。由谁夺去俞上泉第一人称号呢?根据俞上泉与广泽下出的棋看,任何一个三段以上的棋手都可以下败俞上泉。
炎净选择了大竹,他赞赏大竹承袭本音堕一门的棋风,不甘心他上次被俞上泉降级,希望这次由他击败俞上泉。自己战胜大竹成为第一人,才是快慰之事。
只是大竹愿不愿跟患精神病的俞上泉对局,承担胜之不武的恶名?
南京街头,林不忘行到一条窄巷。巷口有三四个孩子正玩蹦房子,他们见到林不忘来了,便停下游戏,排成一排鞠躬。
他们是大竹收养的孩子,说着流利的汉语。林不忘在小孩的带领下,进入一座中式宅院,内室则改成了日式。
大竹和林不忘对坐,几案上摆着几株花草和一个瓷瓶。十几个小孩坐在一侧,恭敬看着。大竹:“请让我的弟子们领略一下你的插花吧!”
林不忘点头,将几案上的花草分开,从中取出枝干,用两手捧起。他悄声问:“你收养的是南京屠杀后的孤儿?”
大竹尴尬笑了,悄声回应:“仇恨太大,中国的孤儿养不熟的。日本的孤儿也很多,日本在南京的移民有三代了,许多孩子已不会说日本话。”
林不忘:“你滞留在南京,是为了孩子?”
大竹:“是为了孩子,这个孩子是我。我小时候看过许多日本人写南京的游记,来了便不想走了。请插花。”
林不忘转向一排小孩:“插花,插的不是花。”用剪刀将枝干剪了两下,插入瓶中,再取一根插在第一根前方,言:“后面的是山,前面的是原野。”
取几根细枝条,快速剪一刀,也插入瓶中,道:“枝条不同的方向,可比喻万物。纵向的为瀑布,横向的是溪水。”
随手拈起一枝花,言:“瓶中已有空间的远近,还要有时间的古今。不同季节开的花,就是古今。凋零的花表示过去,盛开的是现在,含苞待放的是未来。”
花点缀在瓶中。
林不忘:“如此安插,小瓶子里便装下了古往今来。”众小孩一脸迷惑,一个孩子叫喊:“太难了!”众小孩顿时爆发哄笑。
林不忘摘下口罩,开心大笑两声,压低嗓音对大竹说:“现在我确信你收养的是日本小孩了,中国的小孩没这么直。”
大竹欣然一笑:“孩子们!围棋也是一株花,棋盘是远近,棋子是古今。”
林不忘低头,手中剪刀“咔”的一响,一节枝条落在几案上。大竹见林不忘神色黯然,便嘱咐孩子们去后院拔草。室内清静后,林不忘喃喃道:“你教他们下棋?”似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大竹:“不,我不教他们下棋。指导业余爱好者,要一手一手地教,但对内弟子,我教围棋之外的东西。如你刚才所讲,插花中有时空,我想,一个没有游历过高山大河的人,是插不好花的。围棋也是时空的艺术,只是教棋,是教不出一流棋手的。”
林不忘:“啊。顿木师父也是这样对我的。”从孩子身上想起自己的当初,将瓶子推至几案边侧,端正坐姿,表明了来意。
大竹沉思片刻,道:“林君,我想让你看看我家的插花。”站起打开隔间的纸门。
房中空荡荡,只摆了一个棋盘,上有一百十余颗棋子。林不忘面露笑意,走至纸门前:“果然是别致的插花……”突然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