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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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坛城-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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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队老人:“肯定是顿木乡拙的阴谋,俞上泉已疯,不可能保持这么强的棋力。顿木用心何在,还要看事态发展。”
    素乃摇头,另一个老人说:“对手是林不忘便不奇怪了,他素来轻率,难撑大局。俞上泉毕竟是天才,虎老仍有三分威,这个结果看似奇怪,细究也在情理中。”
    素乃叹道:“都是想当然,你们怎么啦,只揣摩人事,不会看棋了么?”
    众人慌忙忏悔。
    素乃:“收拾东西,我们去上海。”
    众人一阵惊呼,素乃:“这三局棋,林不忘没有轻率之手,下得轻妙自在,而俞上泉更如高山流水,没有不连贯之手。真是十年来少有的佳构,我要现场观看他俩的决胜局。”
    响起一片蚕食桑叶的沙沙低音,是众人的叹服声。
    下山途中,迎面上来一伙二十出头的青年,为首一人生得骨瘦如柴,却一脸凶悍,眉骨上一道刀疤,将右眉断成两截,乍看脸上似有三条眉毛。
    他嘴里叼一根雪茄,只有他空着手,其余青年均手提皮箱、肩背挎包,是刚下船便直接赶来的样子。
    见老人们抬的轿子上印着五朵蓝菊花的本音堕族徽,青年们立刻打出一面旗,上写“半典后援团”的粗豪红字。领队老人向后传话:“小心,是流氓团伙上山拜佛,别看他们。”
    抽雪茄青年展臂挡路,以嘶哑的嗓音说:“我叫半典雄三,叫素乃出来。”
    山路陡峭,不宜坐轿,素乃是由人背下山的。背素乃的老人悄悄后退,素乃瞄着半典雄三,闪出好奇的眼神,用下巴撞一下背人者后脑,低语:“出去。”
    素乃出现在队首,半典刺辣辣吼道:“你是素乃?你怎么这样啊?”
    素乃笑答:“我该怎样?”
    半典挠头:“起码得有个大人物的样子吧!我是你的重孙弟子,你这个样子,让我都不能对我的手下交待了!”
    素乃大笑:“你是我的重孙弟子?不可能吧!”
    半典:“混账话,你不是有个徒弟叫小岸壮河么?我是他这一脉的。”
    小岸壮河是素乃最得意弟子,有意让他继承本音堕尊位,可惜英年早逝。本音堕门下一阵惊呼,素乃语声突转威严,如虎豹咆哮:“胡说!小岸没收过弟子!”
    凶悍的半典竟慌了,结巴地说:“声音这么大干吗……小岸师爷有个情人,叫增信渊子,他教她下棋,这算是女弟子吧!哈哈,增信渊子是我们的女老大,威震京都的鸭川西岸,她一次为惩罚我,让我学围棋,不料我就此喜欢上了,现在的我已是京都黑道的围棋第一人,特来认祖归宗!”
    说完跪在台阶上,沉首行礼,就此不动。
    素乃问身边老人:“增信渊子?有这人么?”身边老人惶恐回答:“有。小岸粘上黑道女人,我们一直对您隐瞒。”
    素乃脸上是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起来,看棋。”示意身边人将登载俞上泉、林不忘棋谱的报纸给他。
    半典背对众人,坐在一个树坑沿上,看了三十分钟,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一个老人吼声:“好了没有?”他才扭过脸来,脸色惨白。
    装素乃的竹兜撑上了木支架,以便背人者久立。半典:“跟我以前看过的棋谱都不一样,这是……这是我们黑道气质的棋啊!我一直想创出黑道气质的围棋,独树一帜,留名棋史,不料他俩先下出来了!”
    素乃身边的老人叫道:“你胡说什么!”素乃摆手止住老人,笑眯眯地问:“解释一下,他俩的黑道气质是什么?”
    半典:“这是两个老大下的棋,老大都是拥有鲜明个性的人,没有一个例外。林不忘的棋似轻实重,好像一个表面和蔼、骨子里具有一城之主气概的老大!”
    素乃对身边人低语:“他竞这么解释林不忘的轻妙自在。”抿嘴一笑,提高嗓音:“再说说俞上泉。”
    半典:“这是一个迷幻型老大,举重若轻,他的棋在局部上十分潦草,显得没有耐心,应付一下就走了。但他的潦草别有深意,你对他的潦草处攻击,就会中计,但你不攻击,他就等于占领了这块地盘,腾出手又抢占别处,他的速度永远比你快!出现了一个这种老大,同时代的老大都会很受折磨!”
    背素乃的老人低语:“他竟是这么解释俞上泉的高山流水。”
    素乃板起面容,厉声道:“夸夸其谈!你根本看不懂,告诉你,这是疯子下出的棋!走运才赢的!”
    半典惊道:“啊?不会不会,能下出这种棋的人,决不会是疯子。您没有混过黑道,黑道生活好像传奇,走运就活、不走运就死,但我告诉您实情,黑道里没有运气,只有算计!看不懂的怪事奇遇,都不是机缘巧合,只是你没有算到。”
    素乃沉默半晌,道:“从今天开始,你不是增信渊子的手下了,你属于本音堕一门。”
    半典登时七情上脸,为不知该如何向女老大交待而焦灼。
    素乃笑道:“怎么?我这个样子,不能让你心服么?”示意背人者放下自己。被扶坐于台阶上,素乃摆出棋盘前的正坐之姿,瘦小的身材顿时巍峨。
    素乃的坐姿素有“不动如山”的美誉,甚至有人说他的坐姿便是高深的棋道。半典生起崇敬之情,沉首行礼:“我追随您了!”
    素乃保持坐姿,对身旁人低语:“我们不去土海,我要调教他。”
    在尚未查出病因的情况下,俞上泉退烧了。医师们经过几轮研讨,在他的病历上郑重写下“上南村感冒”,算是有了病因。
    之后的三局棋,俞上泉连胜。对于他的正常发挥,索宝阁认为是自己祈祷的作用。
    俞上泉在对局时多了个习惯,时常点一下眼药水。眼药水是土肥鸯司令的私人医生提供,滴过之后,便觉得大脑深处的阻碍消失了,空洞洞的可以任意思考。
    私人医生第一次送眼药的情况如下——他问:“俞先生,您的眼睛是不是有点干涩?”发烧日久,当然五官干涩,平子代俞上泉留下了眼药水。
    第四局结束时,私人医生被抓捕,俞上泉手中剩余的眼药水被收缴。经前多外骨打探,原来眼药水是日军秘制产品,含有2%的海洛因,是供土肥鸯司令熬夜指挥作战时用的。
    私人医生交代自己的动机是——他是俞上泉的棋迷,得知俞上泉患病,便想用药物令俞上泉达到竞技状态。土肥鸯司令还有一种11%海洛因药膏,涂在耳孔内壁,药效更佳——私人医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偷到药膏。
    他触犯对司令官不忠的大忌,理当枪毙。土肥鸯司令顾念他侍奉多年之情,发给他一枪一刀,空投到中方重兵把守的长沙城内,想给他个烈士名节。不料他一落地便投降了,并在中方报纸登了照片。土肥鸯司令震怒。发誓要发动第二次长沙会战……
    失去眼药水的俞上泉思考力损半,第五局下到了第二日,即将耗完用时。俞上泉与林不忘均为落子迅速的棋手,谈判时限定为一人七小时。时限用完后,便进入一分钟读秒,必须在一分钟内下一步棋,极易忙中出错,而一分钟未能下一手,便被判超时负。
    众人均判断,以俞上泉现在的精神状态,进入紧张的读秒阶段,随时会发狂。 此局是林不忘畅快之局,俞上泉一直在被动挨打。中午休息时,林不忘带俞上泉在后院散步,以缓解他的压力。秃毛红眼的草狗跟在俞上泉脚侧。
    一个老花工拿大剪刀裁一丛灌木,林不忘介绍说,是段远晨从上海请的一个传奇花工。此人是清政府第一批官派日本留学生,本是学造轮船,却迷上日本园艺,荒废了学业,据说他的园艺造诣在许多日本园艺师之上,在日本发展将有名有利,但他不愿留在日本,落魄在上海,平日靠卖报纸维生。
    是段远晨说“男人要有作品!你已经这么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的话,打动了他,才接手段宅园艺。
    林不忘没有转述段远晨的另一句话:“日本园艺学了,便只能留在日本。中国也没有围棋赛事,俞先生要是不留在日本,他就是那个花工。”
    草狗盯着花工,颈毛竖起,如遇天敌。林不忘听到草狗喉咙里滚动着水沸之声,却压抑着不叫出来,感到奇怪,转头见俞上泉也盯着花工,与草狗一样紧张。
    林不忘以为是精神病的病态,便说话引开俞上泉注意力:“中国的园艺追求自然的野味,不轻易破坏花草的原有形态,但日本园林是要剪裁的。中国苏杭的园艺师,批评日本园艺有欠自然。”
    俞上泉神情缓解稍许,林不忘继续打趣,向花工喊道:“老人家,您剪掉这些枝叶,是为了什么?”
    花工没有转身,答道:“想剪出濑户内海的风貌。”
    林不忘:“哈哈。您去过濑户内海?”
    花工:“年轻的时候。但时间隔得越久,濑户内海在我心里就越清晰,甚至看到更多景致。”
    花工闪到旁侧,让出灌木。林不忘带俞上泉前行几步观看,见灌木剪出丰富层次,有着海涛动态。
    林不忘赞道:“不剪,只是一片花丛,剪了,便能装进更多的大自然。”
    花工:“呵呵,棋盘虽小,也可涵盖宇宙。”
    林不忘:“啊,您懂下棋!”
    花工:“你懂园艺。”
    花工戴一个粗大框子的老花镜,镜面蒙层油渍,看不到他的眼神,鼻梁和嘴唇线条精致,想当年是位翩翩佳公子。
    他摘了手套走过来,在草狗跟前蹲下,以歌剧演员的优雅音质问:“它得的什么病?”林不忘听顿木讲过那晚兽医来的情况,答:“不是狂犬病,应该是生了什么寄生虫吧,给它吃过多种药,也没有打下什么虫子。”
    花工像抚摸情人脸颊般摸着草狗头顶,刚才如遇天敌的草狗竟任他摸着。花工嗓音变得更为悦耳:“国家有难,民间义士会献宝。主人有难,狗也会献宝。潭不在深,有龙则灵,狗不在品种,有宝则贵。在我眼中,秋田名犬跟它比,才是草狗。”
    草狗是劣种狗的另一个叫法。林不忘惊讶地细看此狗,刚想询问,花工已走开,拿电锯修灌木了,噪音顿起,不容人说话。
    林不忘只好拉俞上泉走了,刚才的遭遇令他很想总结点什么,张口说:“围棋也是园艺,我们是天生的棋手,棋手有自己的宿命。不要再到外面追寻了,棋盘上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说完又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感受到的东西更为强烈,似乎不是这几句话。
    午后,棋局延续。坐回棋盘前,林不忘后悔中午去观园艺,因为自己变得沮丧。
    下午三点四十分,林不忘眼光炯炯,武士抽刀般从棋盒夹出一枚棋子,打在棋盘上,发出“啪”的有力声响。
    满盘棋子皆晃,临近这枚子的五六枚棋子滑偏。
    俞上泉的反应,好像一个提笔正要作画的画师,笔头却滴下墨点,“啊!啊!”惊叫两声,快速将震开的棋子一一摆回原位,眼神充满自责,似乎是自己搞乱了一切。
    见此情景,观战席上的诸位互递纸条。炎净一行的纸条是:“林不忘将赢。”顿木乡拙的字条是:“叫医生。”
    昨日顿木从上海日本汇仁医院请了两位精神科大夫、三位壮汉护工,以防俞上泉下棋时发狂。俞上泉自责的眼神,令顿木有不祥预感。
    俞上泉还在摆棋子,不容许与原位有纤毫之差。林不忘察觉不对,孔武的气势退去,温和地说:“师弟,又下两小时了,我们去放水吧!”
    “放水”是林不忘和俞上泉在对局时去小便的用词,俞上泉听了,松开手里的棋子,仰面而笑。笑容开阔,露出上牙床。在林不忘的记忆里,他从没如此笑过,这张脸似乎是另一个人。
    林不忘心内一寒,与观战席上的顿木交流一下眼神,拉俞上泉去洗手间。段宅风格是中式外观、日本内室,但中日厕所均乏善可陈,所以采用西式厕所,有小便池,五个坑位均是单间。
    单间的隔板是日本做棋盘的榧木,段远晨在物资局时从一批日本货里克扣下来的。放水完毕,俞上泉走到单间前,告诉林不忘,不做棋盘可惜了。
    林不忘一个人跑回对局室,告知俞上泉在拆厕所的消息。顿木暂停对局,二十分钟后,俞上泉套着精神病人专用的帆布绑扎衣,两臂动弹不得,被押出了厕所。
    一名护工断了两根肋骨,一名医生重伤昏迷。未被打伤的医生向顿木咆哮:“他有武功!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顿木发誓俞上泉从未习武,解释说人发狂时总有超水平发挥。医生认了,剩一些“也超得太多了!”的碎话。
    精神病医院的面包车将伤者送回上海,没送俞上泉,因为顿木见临近终局,坚持要将棋下完。拆下前院一扇门板,将俞上泉绑在其上,斜在外廊的台阶上,以避免平躺造成脑充血。
    打了镇静剂后,俞上泉昏昏睡去。预计两小时醒来,他的神志会恢复一些,勉强可以将棋下完。俞母和平子虽不能进对局室,但每逢对局,均待在段宅设的休息室内,以防俞上泉出情况,好即刻赶到。俞母和平子此时看护在俞上泉身边,平子掏出随身折扇给他扇风,俞母说帆布太厚,扇风没用。 平子便掏出手绢擦他额头的汗。俞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情依旧清冷。
    趴在外廊地板上的草狗站起,无声走到俞上泉跟前,盯着他脸看了一会儿,伸出前爪挠,竟要拆帆布衣。俞母挥手狠打草狗前爪一下,喝道:“滚!”
    草狗呜呜叫着跑开。院中有种五棵盆景造型般的低矮松树,野狗奔去,窜起空旋一周,以背脊撞在一棵松树上,落地后跑开三米。
    “咔”的一声,松树竞断了,树冠扑在地上,升起一道红色土尘。
    平子暗想,河边柳树也是它撞断的吧?它背脊上的秃斑,不是褪毛,是撞击形成的。对局室中的众人纷纷走出,立在外廊,屏息观着。
    草狗如上古的猛兽附体,逼视着众人。无人敢踏近一步。
    草狗斜头,似是望了俞上泉一眼,调身向另一棵松树奔去,跃起空旋一周,撞上树干后弹出三米,一头栽在地上,就此不动。
    松树未断,草狗后脑血肉模糊。
    这回它撞树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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