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落地滚两圈,竟未摔碎。
花工表情痛苦,慢慢跪下,赞了句:“好劲道!”
几步外响起“叮”一声,是竹筷子敲在青砖上的清脆之音。段远晨神色肃穆,心知花工的一指击点之力,震出自己脑中的筷子。
他缓行数步,拾起筷子端详,叹道:“是这么一根!”忽觉脑中风起,后仰摔倒,小腿抽搐了三五下,便不动了。
花工揉着肚子,走到英俊随从跟前,忍痛问道:“你信仰什么?”随从忙收枪,道:“虚无主义!”花工咧嘴笑笑,瞥一眼段远晨的尸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他为什么总说你傻呢?”
随从得意地笑了,笑容很快凝固。一柄铁器刺入他心脏,是修理树枝的剪刀。
花工略带歉意地说:“我的经验是,多余的人总会带来麻烦。”掏出镶金烟盒,取出一根雪茄。
深吸一口烟以减缓腹痛,花工抬头道:“你的肚子也痛么?”俞上泉和花工一样,都单手捂着肚子。听了花工的话,俞上泉一激灵,想起连走四天的地方是在一个圆柱形的屋子……应是村长家的谷仓。
回忆谷仓时光。脚下不自觉行出两步,惊觉胸口处疼,被剪刀尖刮去一星皮肉。
花工叼着雪茄,连刺两下,均划破俞上泉衣衫,稍损皮肉,未中要害。花工狠揉一把肚子,猛然跳起,扬臂一抡。
仍未刺入要害,但剪刀柄砸到俞上泉肩膀。俞上泉跌在地上,本能地就势滚了两圈。青砖火星四溅,是剪刀的三下刺击。
仓皇之问,似乎看到地上已死的段远晨冲白己眨了下眼,俞上泉顾不上判断,斜身蹿出,跌在段远晨尸体上。刚要前爬,后背一酸,剪刀刺人肾区肌肤。 剪刀正要作力深入,却就此不动。段远晨扬起上身,右臂钻在花工肥大的左袖口中。花工挺着两臂,雪茄飘出一缕白烟。
左臂的尽头是心脏。一声枪响,花工如遭暗劲,倒飞而起,似在空中凝定两秒,跌地死去。 段远晨右肘撑地,对俞上泉说:“俞先生,我没时间治你的疝气了。”随后强声大喊:“我活不了啦。究竟谁是李门道首?”
索宝阁前行一步:“我。”
俞上泉一行人离开村长家时,段远晨行将咽气。他躺在地上,送别的眼神富于人情味。
索叔和索宝阁是沿河床走出上南村的。索叔多次劝俞上泉不要跟随,均无效。平子当然是跟着俞上泉的。行至天明时,索叔发现后面还跟上了一个驼背老人和一位黑衣女子。俞上泉解释:“没事,他俩不是虚无主义者,只是两个跟着我的人。”
著名的反清组织——李门的道首竟是满人!在慈禧太后执政期间便已偷换成满人,扶持一个假的敌对势力,是政治家常用的手段。
辩论家善于偷换概念,政治家擅长偷换人。
千夜子问世深:“你为什么不能放弃俞上泉?”
世深:“活到我这个年纪,该感知天命了。俞上泉,是我的天命。”
27。后记
这一行人消失的日子里,沪杭一带诸多怪事,先是宣扬日军“光明正大”之战法的报社评论员大仓喜多郎被暗杀,而后是日伪政府要人汪照酩遇刺,此后还有一位亲日的南京才子莫名而亡,杭州的诸多银行遭劫……对于这一系列事件,有人猜是中统所为,有人猜是以暴力暗杀为宗旨的虚无主义者。也有少数人,认为真凶是逃匿在民间的李门道首。
当日本军方特务在杭州的秋瑾墓找到俞上泉时,索宝阁父女已不知所终。而俞上泉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
在一位名叫飕团兄喜的要人安排下,俞上泉重与日本棋界高手对弈。飕团兄喜是日本当代学界领袖,曾制造学界的“泷川事件”、“天皇机关说事件”,打压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学者,确立军国主义在思想界的独霸地位,被日本军界奉之若神。
他要俞上泉迎战,自然是不甘于围棋这一日本国技的“第一人”名号落在中国人头上。
而俞上泉的条件,是释放被日本特务抓获的郝未真。郝未真已有了孩子,是和车夫的老婆生的。
此后,俞上泉共下了四场十番棋。
第一场,对重新复出、棋力恢复的前多外骨。俞上泉胜。
第二场,对重整旗鼓的广泽之柱。俞上泉胜。
第三场,对素乃专门训练、用以对付俞上泉的鸭川流氓半点雄三。俞上泉胜。
第四场,和日本棋界段位最高的炎净一行下完了被中断的十番棋。俞上泉胜。
在此期间,俞上泉的精神竟然痊愈。按照精通唐密的炎净一行的说法,那当是索宝阁的影响。她是俞上泉的三昧耶曼荼罗,一旦施加,能量如佛。
棋赛之后,棋士各自飘零。前多外骨回到日本,广泽之柱留在中国,半点雄三死于飞机坠毁。炎净一行追随林不忘去了南美。
郝未真隐没江湖。
一夜,暗中保护俞上泉的世深顺造来访。俞上泉在书房接待他,世深将两柄刀置于桌上,一柄为长刀千叶虎彻,一柄为白鞘小刀。
世深:“一个流言——有人出高价买刺客暗杀你。我现在还没有查出买家是什么人,俞先生,我可以保你出杭。作为交换条件,你从此要习练官本武藏的刀法。”
俞上泉:“我时间紧张,棋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不能耽误习刀法。”
世深不再说话,下垂的眼皮挑起,直视俞上泉。俞上泉对视着他,瞳孔如深潭之水。
五十七分钟后,世深左眼眨了一下,移开视线:“俞先生,你是不喜欢交换,那么我恳求您。破解宫本武藏刀法,是我一生心愿。我从你的棋上看出你具有武藏的特质,如果你拿起刀,或许我便能找到答案。”
俞上泉给世深倒杯茶,待他品了一口,柔声道:“我无暇习刀,明日送我一本武藏的书吧,或许我能看出点什么。”
世深将杯中茶饮尽:“时光紧促,明日不如今晚。武藏的《五轮书》我研究近五十年,早背得一字不差。可以么?”
俞上泉应许,世深开始背诵。他背得很慢,每个字音都咬得清晰。俞上泉肘抵桌边,十指交叉置于胸前,闭目倾听。
二小时三十五分,世深背完。又过四十二分钟,俞上泉睁开眼,道:“他称自己的武学为二刀流。他的两柄刀是怎么拿的?”
世深右手持长刀,置于右侧,做出轮劈之势,左手持小刀,置于左侧,做出挑扎之势。之后又做出几个姿势,总之是左右配合,攻防互换。
世深最大的困惑是,武藏身为战无不胜的剑圣,而《五轮书》记载的刀法却十分粗陋,按此刀法无法达到武藏的成就,难道武藏隐瞒了要点?或者他只是体质超常,并非武功深湛,一生的胜绩是天赋的异禀弥补了技术的不足,他的武学无法复制?
俞上泉:“你看他的刀技粗陋,因为你的起点错了。唉,我看过一些关于马的书。”
起身接过双刀,两臂横于身前,左手持小刀在上,右手持长刀在下,贴着左肋,将长刀藏于身后。
世深眼皮挑起。他脱离一刀流近五十年,毕竟渗染一刀流武学,构思许多不同于一刀流的新姿态,但依旧是一刀流用刀的横斩竖劈之理。
俞上泉:“横斩竖劈在平地比武时,是最自然的用刀法。利用两足蹬地来加大挥刀力度。而武藏刀法不是来于武术流派,而是来于战场骑兵。”
马上用刀的巧法,是借助马的冲力,将刀从身后撩出,如此杀伤力最大。横斩竖劈则破坏马冲力的传导,是骑兵新手所为,马上经历久了,会本能地摒弃此技术。
官本武藏在平地比武时,用上马战刀法,需要腰胯的一种特殊运动来配合。这一运动就是常人走路时一左一右的自然步。
自然步为一般的武术流派忌讳,从防守角度、发力方便看,自然步暴露面过大,发力时易失衡,所以多采用两足一起移动的寸步,尽量保持以一侧应敌,轻易不换成另一侧。
世深正是因为《五轮书》不谈寸步、推崇自然步,甚至怀疑武藏根本没有正式学过武技,才会说此外行话。
武藏的自然步是以顺拐来练习的,即左手左腿、右手右腿一起进退,而不是常人走路时手脚左右交错。顺拐,在常人是一种病态,小脑发育不全者才会如此走路。
俞上泉解释,顺拐训练可改造腿部肌肉,在被敌人逼入死角,转身不便时,一条腿可以连迈两步,即一条腿可以像两条腿般迈步——这多出来的一步,可绝处逃生,用于进攻,可超出敌人思维地占据最佳攻击角度。撩刀的力度是由自然步发出的。斩劈借助的两足蹬踏之力,撩刀借助的是腰胯拧转,自然步一左一右的迈步正是拧腰转胯。
世深神情恍惚:“你如何知道?”
俞上泉:“我曾连走四日。”
仅过一日,世深死于千夜子之手。她终于杀了这老人,所用的武器竟是广泽之柱所赠的隐现鬼爪。而在死之前,世深正欣喜诉说自己解开了宫本武藏武学之谜。
此后,俞上泉在住所整理棋谱。见俞上泉整日写的都是以前的对局,平子劝他不必如此辛苦,他所有的对局都有纪录,已保存在东京棋院、全日本联赛调理会等组织的资料室,并在《围棋年鉴》、《棋道》等杂志刊载。
俞上泉笑答:“他们保留的是一局一局的棋,但棋手下一局等于下了多局,其中很多恢宏构思因对手没有下出最佳应手,而无法下出。现在我以神为对手,写出我那些没有下出的棋。”
直到一日,他忽然说:“来了。“随后取一张空白棋谱记录纸,俞上泉用铅笔写下数字,交给平子。
平子蹙眉看字,终于识得是“人间即是佛境”。
一声枪响,俞上泉足跟弹起,跌于地上。眉心镶着一颗子弹的银亮弹尾,在血未涌出之前,如释迦牟尼佛的八十种随形好之一的螺旋白毛。此毛捋直与佛身等长,螺旋缩于眉心,似一颗银质饰物,无比吉祥。动手的人究竟是中统,还是日本人,抑或民间门派。此后竟成了谜团。
此刻,草青路长,山水安闲。
未几。日本情报机关截获索宝阁写给俞上泉的信。她已有了他的孩子,叫索不不,随母姓。
选自作家出版社同名长篇小说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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