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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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坛城-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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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杀死她?
    左腕上的方刀微微颤抖。
    剑士们即将跃上车厢时,空中响起轰炸机的巨大噪音,众人皆抬头,见一黑影飞鸟般掠过,弹出一只更小的黑影。
    领队者吼叫:“卧倒!”众剑士猛扑在地,许久,一个人道:“不是炸弹。”
    领队者抬头,见空中飘着一篷白色降落伞。
    车厢内的人都没有卧倒。剑士们起身,均有愧色,领队者小声安慰大家:“他们没受过军事训练。”
    跳伞者接近地面时,发出“我是军部派的!”的热情喊声,落地后罩在伞布里,久久爬不出来。
    伞布摊开有三十平米,领队者吩咐:“去看看。”一名剑士跑去,拨弄了一会儿伞布,跑回来说:“他小腿骨折了。”
    众剑士不约而同地瞥了眼车厢里的人,深为军部感到羞耻。四名剑客跑过去,手臂互搭,架着伞兵的腿,将他抬了过来。
    伞兵国字形大脸,神态威严,胸口绑着一个黑色文件包,铿锵有力地说:“军部急令!”抽出伞兵刀,割下文件包。
    领队者看了文件,走到车厢前:“素乃先生不幸中风,半身不遂,他与您的棋战取消了。您的朋友大竹先生,请您早日回日本相聚。”
    俞上泉:“大竹 他不是在朝鲜服兵役么?”
    领队者:“啊,他确实在日本。他接替了素乃,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俞上泉目视东方,云雾中的太阳是蓝灰之色,左下的启明星亮如银钉。
    火车发动,如搁浅沙滩的鲸鱼喘息。
    领队者交待,要俞上泉一家下车,由他们护送去青岛,然后乘船赴日。
    彭十三悄声言:“他是汉奸?”立即感到后腰隔衣透来一丝冰凉,心知是郝未真的镰刀,它是一刀流宗家的,刃上缀着浅绿直纹,有着工艺品的精美。
    镰刀刃横贴在彭十三左腰,只要手腕旋转,便会攮入肾脏。听不到郝未真的呼吸声。彭十三:“我杀过多位中统高官,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汉奸。”
    郝未真的呼吸声起,彭十三后腰上的冰冷消失。彭十三背着郝未真横行两步,让过了俞上泉的母亲、兄妹,让他们逐一跳下火车。
    俞母是由林不忘扶下车的,两手相握的瞬间,感觉到她在颤抖。她冷了,但她不说 林不忘胸腔内似流过一滴泪,忙低头,恭敬道:“小心。”
    俞上泉看向郝未真,眼如雾中之日,清凉淡漠。郝未真:“我与您父亲有渊源,可以为您去死,但去日本,我就不跟随了。”言罢垂头,又言:“去吧,留在这,活不了。”
    俞上泉面无悲喜,两名剑士迎过来,扶他下了火车。
    领队者与世深一直默默对视,待俞上泉下车后,持刀跳上车厢。
    领队者:“军部的事,已毕。文件上对您,没有交代。”
    世深无声而笑,口中右侧缺的三颗上牙构成的洞,恐怖黑幽,如地狱的入口。
    世深:“把我当作一件私事。”
    领队者:“我七岁入一刀流,是在大阪住吉神社武道馆。”
    世深:“噢,那里。”语调中竟有温情。
    领队者:“道馆正堂上供着 稚气、霸气、忍气 六字心诀,是浓墨大笔所书,至今深印脑海。”
    世深眼神迷惘,似乎在那所武道馆里有许多回忆。
    领队者:“年轻时觉得称雄天下的霸气,最难获得,后来发现霸气比忍气容易,霸气是争胜,忍气是不败。不败是比取胜更难的事。”
    火车鸣笛,一长两短,重复五次。
    领队者:“现在,我觉得稚气比忍气难,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感到七岁第一次走入武道馆时的单纯之心最为可贵。五年来,我比武四十三次,皆以经验技巧胜,深感不安。”
    世深:“嗯,如遇高手,生死一瞬,心念不纯,经验技巧便是拖累,让你的反应慢半拍。”
    领队者:“几分钟前,我是无法跟您比武的,我心知,自己必被斩杀。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找到我的单纯。”言罢侧转,向俞上泉的背影微鞠一躬,然后抽刀,将刀鞘抛于车下草中。
    抛鞘,是以死相搏的示意。
    世深瞄了眼俞上泉背影,单薄、略驼,走路姿势暴露出腰部、左腿有暗疾,是在棋盘前长时间不改坐姿而造成的肌肉损伤。
    世深:“如实知自心?”
    领队者神情肃穆。世深哀叹:“他一句话,给我造了个强敌 真想看他拿刀。”话音未了,反手一抄,将西园搡下火车。
    西园惊叫一声,两足顿在草上,竟未跌倒。火车缓缓移动,车下剑士皆向车厢内的领队者鞠躬告别。
    西园本能地要追火车,但一迈步,便狠狠摔在草里。望着随车远去的世深,他喊得声嘶力竭:“我说过,当你的作家。”
    世深挥手,眼角笑纹密如蛛网。他转向郝未真和彭十三,音调客气:“一刀流家内之事,不想有旁观者。”
    彭十三:“老头,保重。”背着郝未真跳车,落草后滑行两尺停住。鞋面粘上绿色草汁,宛如血滴。
    火车加速,隐约有刀光一闪,便远在天际。
    西园跟着俞上泉一家上了轿车,三辆轿车鱼贯开出。因座位满了而余下的剑士,共有八人,排成两行,小跑着跟在车后。穿戴欧美名牌礼帽风衣的他们,在野地里跑得整整齐齐,说不出的怪异。
    郝未真:“剩咱俩了。去哪儿?”
    彭十三:“上海。”
    郝未真:“还去杀中统高官?”
    彭十三:“错,日本高官。”
    背郝未真跳上轨道,踏着枕木,逆向而去。
    
    8。废刀
    
    日本四国岛,一队灰衣人由公路行下沙滩,向海而来。他们是古代修行者装束,小腿打绑腿,小臂扎护甲,斗笠上以淡墨书写有“两人同行”字样。
    与空海大师同行。一千两百年前,他从唐朝取回密法,在四国岛游历八十八座寺院,留下“八十八寺巡拜”的习俗。礼拜八十八寺,等于周游诸佛世界,一生罪孽得以消解,祈求的誓愿必将实现。“两人同行”的字样,表示行者全程受到空海大师的法力加持。
    此行共五十七位,半数为六十岁老者,半数是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带队者是位三十岁瘦弱青年,额头挂满细汗,气喘如拉风箱。
    八个老者抬着一顶轿子,不是中国明清以后可以垂足而坐的高轿,而是仅能盘腿坐的唐朝轿子,小如衣箱。明治维新以后,轿子被马车、单人拉车取代,久不显世。
    抬轿的主杠是根粗大木条,两头各搭上六根短横杠,供八人抬,以分担重量。轿顶部以宽大皮革为套,悬挂在主杠上。轿两侧皆有竹拉门,竹面上烙着暗蓝色的五朵菊花 这是本音埅的族徽。
    此轿是三世本音埅素知的旧物,后代本音埅就任,均要举行乘轿仪式。两百年来,此轿未出过本音埅家内院,今日远至四国岛,在五十年前当是惊世大事。现在,只得些路人瞥一眼而已。
    带队者叫前多外骨,二十二岁时,与小岸壮河并称“双璧”,预测当如日月般光耀本音埅一门,不料小岸早亡,他也才华殆尽,人未老,艺先衰,近年料理师父素乃的内外事务,行同管家。
    轿子至海水前停下,扶出一位偏瘫老人。他脸形颧瘦额窄,有着大人物的稳重气质,身材短小如十三四岁的孩子,不足五十斤。一位轿夫将他抱起,安放于支好的交椅上。
    交椅为木制折叠椅,靠背、扶手上刻有龙纹。龙在日本非皇族象征,位贵者皆可用,以前是寺院大和尚讲经专用的高椅,后为诸侯王公仿效,在棋界是一代本音埅的专座。
    他左嘴角滑出一道晶亮的唾涎,他是退位的围棋第一人 素乃。
    前多赶上去,掏手帕擦去他的唾涎,道:“退潮了。我们来得正好。”
    浪如蛇行,蜿蜒退去,在深处形成两个几十公里的巨大漩涡,远眺,如海里长出一双眼睛 这便是濑户内海的“双漩”奇景。
    众人聚在素乃身后,依循着素乃的视线观海,屏息静声。虽然他病废了,仍是他们的王者。
    素乃:“真壮观啊!终于得见!给你们说个典故吧,助助游兴。”
    身后众人一片感恩声。
    素乃:“四国岛上的僧人们说,这两个漩涡好比是空海大师取回来的唐密经典《大日经》和《金刚顶经》。《大日经》讲佛的自证,《金刚顶经》讲佛的功运,两部经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如人的一双眼睛。遮左眼,右眼亦明,遮右眼,左眼亦明,虽然左右均可独立成像,但两眼齐看时,并不是看到两个世界,而是一个。”
    一位少年问:“原本左右眼独立看到的视像,到哪里去了?”
    素乃:“还在,依然各自存在,并行不谬。”
    少年:“看到的是一个世界,为什么需要两只眼睛呢,两眼合成一只,岂不更合理?”
    素乃:“人,总是强求统一,一千两百年来,的确有不少高僧想将两部经合二为一,经文上合不成,便想在坛城上合并。”
    少年:“什么是坛城?”
    前多插话:“密宗经本均有图画相配,表达经文之理,甚至是经文未尽之理,这样的图画,称为坛城。你见过的,棋院旁侧的云门寺虽然是禅宗,但其穹顶和四壁所画,甚至灯箱上的图案,都是坛城。”
    少年眼光转亮,大声“呵”了一声,表示理解。
    素乃抬起变形的左手,以手背擦去嘴角唾涎,笑道:“想将两经的坛城重组为一个图案,这个构思称为 两部一具,一千二百年来,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发现硬性合并,便会丧失理法,只是无意义的拼凑,按中国的话讲叫 乱套。”
    说出“乱套”两字,素乃不禁大笑,身后的众人也都开心地笑起来。他们或许听不懂,但他们的大半生都是以素乃为依靠,素乃的情绪对他们有着不可抑制的感染力。
    少年:“日本要与中国合为一国,也是乱套么?”
    笑声顿止,众人皆显惶恐。素乃盯着少年,眼有赞许之色,道:“陆军要两部一具,而海军是两部不二。”
    少年:“不二 不是两个,那不还是一个么?”
    素乃:“一具和不二有天壤之别?。一具,是强求统一?,但理法崩溃?,不得统一?;不二?,不是一也不是二?,犹如双眼?,单看?,左右各有一世界?,齐看?,也是一世界 这便是两部不二?,《大日经》和《金刚顶经》如此?,海军理解的中日关系,也如此。”
    少年回望深海中并列的两个漩涡,似被其中蕴含的大自然伟力吸引,沿着拍岸的水线,忘情走远。
    素乃盯着少年背影,眼中一闪,利如剑光。前多俯身,擦去他新冒出的唾涎,道:“在中国的问题上,海军比陆军明智。”
    素乃闭目,左眼角渗出一滴泪。这滴泪,令前多十分为难,迟迟不敢擦去。
    素乃身后的老人,均神色凄凉,有的已泪流满面,头捂双臂中,强忍哭声。一位老人突然大吼:“本音埅一门从来是受海军支持,新的本音埅却是陆军指定的!他的继任,不符合规矩,我要去帝国议事堂申诉!”
    前多:“我们没有证据!大竹减三的岳父虽有陆军背景,但联赛累计胜率,俞上泉是第二位,他才是第一位,如果不是去服兵役,与素乃本音埅决战的本该是他。素乃本音埅患病退位,他作为胜率第一人,承当棋界领袖,是顺理成章的。”
    老人:“他承当本音埅名号,得由本音埅一门认定!”
    前多:“你难道忘了,二十五年前,我们取得海军巨资,将棋所扩建,改名为东京棋院,并在海军支持下,令三大世家归附棋院,放弃各自名号,将他们变相吞并。为了让他们放弃名号,我们故作姿态,率先放弃了本音埅名号,将其捐给棋院,作为棋界领袖的名誉头衔。在名义上,本音埅一门已不复存在,我们没有权力认定他。”
    老人:“唉,原想棋院永远是我们控制的!”
    前多:“我们的青壮年棋士都参军去了,等于被抽干了血,三大世家联手,又有陆军支持,我们无法对抗。”
    老人:“我们有海军支持!”
    前多:“中日开战后,海军大臣、次官在考虑辞职,恐顾不上棋界。我想,陆军也无心于棋界,只是要压过海军,才插手进来。”
    素乃右肩一塌,右臂伸出交椅外,捉沙滩上的一只贝壳。前多忙帮他,蹲下身时,见素乃的食指中指夹住贝壳,拇指虚勾,无名指、小指上扬,整只手状如飞鸟,正是拿棋子的标准手势。
    棋子以此手势打在棋盘上,可发出清脆之音。
    前多眼睛湿润,素乃坐正,抚摸着贝壳:“做了三十年第一人,也挨了三十年骂。为保住地位,像军事家一样思考,政客一般行事,艺术家一样追求才艺,剑客一般恐惧体能衰退,无一日松懈。做第一人 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大竹减三取代了我,等尝到其中难处,就不会那么厌恶我了吧?”
    前多:“大竹减三的危机一直存在,听闻是他利用陆军军部的关系,将俞上泉从上海战火里接出来的,俞上泉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独霸棋界的最大隐患 唉,我已远离顶峰较量的圈子,如果小岸壮河师兄还活着,一切都不同了。”
    自怜哀命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现出古稀之人才有的麻木神情,一身的肉都老了。
    素乃:“我三十三岁做了本音埅,一直在风口浪尖,其实无风无浪也是一种人生,也是一种棋。”
    前多“嗯”了一声,俯身低头,将素乃腿上盖的毯子抻拉平整。素乃不忍看他,转头望海,见少年捧着一只海螺兴奋跑回。
    素乃:“我陪他下过十一盘棋,他是院生中个性最接近小岸壮河、棋风最接近你的孩子,可惜,我来不及训练他了。”
    前多迅速抬头,看看素乃,又看看少年,左眼里有了悲喜,右眼依旧麻木。少年跑近,将海螺递向素乃:“看我捡到了什么!”
    素乃笑眯双眼,展开手中的贝壳:“我也捡到了东西。”少年不屑地撇嘴:“无用,又做不了棋子。”
    素乃叹道:“是啊,一副棋子的贵贱全看白子,黑子是石头磨的,白子则是贝壳磨的,贝壳是越厚越佳,棋子厚不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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