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路程太远,交通不便,她也不可能回来杀了人再赶回学校。
二人跟美美婷讲了刚才钱玉珠的话。美美婷说:“她有点怪癖,还是我来问她吧。”
“拜托!”酒仙双手抱拳对美美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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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肉也和酒一样,越陈越名贵。腊肉要存得久,必须作得好,储存得好,才会经久不坏。各家各户制作腊肉的经验都是不外传的,所以有的人家腊肉可以存上五七年,有的人家到第二年就坏了。老辣肉是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
钱家招待酒仙三人的是三年前的腊肉。瘦肉深红,肥肉透明。瘦肉夹在筷子上时感觉很硬,然而牙一磨就碎了。肥肉是入口即化。
腊肉是主菜,装在一只斗碗里,碗里部分和高出碗沿的部分一样多,这样堆积是好客的表现。另外还有一种山珍。这是一种体形近似青蛙而色泽明黄的动物,生长在山间小溪。夜晚来临的时候,这种动物爬出洞来,蹲在水边石上“咄!咄!咄!”地鸣叫。人们打了电筒到溪边四下里照,照到它了,它就像傻子一样定定地盯着手电的光,被捉住了也不会动弹。剥去皮,切成块,加上葱姜蒜椒等红烧,这是酒仙的厨艺。菜一端上来,满屋子都已经是这道菜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其他的,茄子、南瓜、四季豆,凡是这个季节能找出来的菜,应有尽有。农村人种自己吃的菜,不用化肥不用农药,菜的味道是原原本本的。
酒仙、肖里郎、美美婷、钱父钱母钱兄钱嫂、钱玉珠以及她三岁的侄儿,九个人围着一张桌子。饭是大米饭。
“农村条件不好,没有什么招待你们,请别客气啊。”照例由钱父谦虚两句之后,开始吃饭。钱父注意着三个客人的碗,谁的碗里没有肉了,他便急忙夹上几块去补充。钱玉珠的嫂子也注意着客人的碗,谁的饭快吃完了,她就从甑子里盛过来添上。
吃饭的过程也是交流的过程。客人奉承主人,家道兴旺罗,儿孙孝顺罗,主人只管客气。
酒仙的脑里只管晃动半躺的裸体女尸。他终于忍不住要向钱父打听死者是谁了,却被钱父抢先一句说话了。他说:“玉珠,今天上午何家老二说乡里有一封你的挂号信。”
“一定是录取通知书!”美美婷把撬起来的一团饭放回碗里,脸上很开心地笑着接过来说。钱玉珠也在笑,但她忽忽儿的就收敛了笑容,“但愿是吧,”她说。
“肯定是!其他谁会给你写挂号信呢?哦,我是说……”美美婷急急忙忙中舌头不知为什么搅乱了,没有发出声音来,自己呵呵地笑了。低头笑完,她紧接着说:“祝贺你!”
酒仙和肖里郎也忙祝贺她。
酒仙说:“我们今天下午去把它拿回来。”
“不行的,”钱玉珠摇着头说,“十多公里呢,今天没时间了。”
酒仙自言自语的说:“十多公里可真远,每分钟走一公里的话,要走十多分钟呢。”
钱玉珠噗的一声笑出来:“每分钟走一公里?你是孙悟空呀?”
酒仙不理她,转头对肖里郎说:“我的最高纪录是一口气走了八十公里。晚上三点钟才到家。”
“我比你差点,只有一天六十公里的纪录。”
钱玉珠呆呆望着他俩。美美婷说:“这两个是外星人,你听不懂他们的河外汉语吧?他们在商量要去跟你取信呢。”
“你也得去,不然他们不会给我们的。”酒仙对钱玉珠说。他的神情像一个专制暴烈的君王,不容许人说不。
第3章
风清月白。远山近树影影绰绰,若有若无。水泥路。四个年轻人个个走出一身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这样温柔的山风这样清纯得只有白玉兰花香的的氛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虽然年轻人之间,尤其是年轻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有时难免会有些许芥蒂。
“酒仙!”
“在——”
美美婷立即抗议:“你要高声说话事先打个招呼啊!谁的胆子都是肉长的,玉珠你说对不对?”
“哦,我误会这是在点名呢。”酒仙说。
钱玉珠说:“我就是要他这样回答。”
“小姐有何吩咐不妨直言,在下若能效犬马之劳,将会不胜荣幸!”
酒仙的一顿书面语表白引起了美美婷的笑声。钱玉珠没有笑,“你——开学来送我吗?”她说。
“那当然,我们都会来的。”
有两个人心里不快起来。是两个女人。在美美婷,她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喜欢酒仙多些,还是喜欢肖里郎多些,但至少各人占一半吧,而今却被钱玉珠邀请酒仙独送她,因此怄气。在钱玉珠,酒仙的话听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回绝,心中顿生梗塞。而人性的弱点偏偏在于越是难办的事越想去争取,故而两个女士都把酒仙当成了篮球,美美婷成心要抢夺,钱玉珠也在暗想办法争取。
如果酒仙知道了两位女郎的心思,一定会高兴得昏天噩地,以为天地间就只有自己一个优秀男子了。然而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甚至没有回悟过来钱玉珠是邀他单独送她。他居然讲起了笑话:有一个当丈夫的人,识字有限,但是很有心。他不论买了什么东西,都会把图形画在一个账本上。这天账本被妻子看见了,她嗔怒地拿起红笔把图形全部划掉了。不久丈夫又要记账了,他拿起账本看了半天,冲着妻子大叫:“你买了红毛线,为什么要记在我的账上?”
肖里郎早知道这个笑话了,所以默然。钱玉珠根本就没有听。只美美婷“哈!哈!”地笑了两声,此后一切复归寂然。
脚步声虽轻,说话声也近于悄语,但因为太静,路边树上夜栖的不知什么大鸟被惊得扑腾了起来。此外,就只听见大渡河的水声“虎虎!虎虎!”,用千年不变的无人能懂的语调咏叹着。
要是在以往,这样的环境保准能让酒仙不顾旁人,遐思千里。可是今晚不同,一是身旁女孩子身上的芳香让他只愿意沉浸在现实里,二是脑里菜色的裸体女人尸体老是挥之不去。他隐隐觉得自己有点佩服身旁的三位,他们好像能很果决地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这样的时间浪费了多可惜!”他说。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钱玉珠幽幽地说。
她似乎自言自语,也没有再解释,但是酒仙、肖里郎、美美婷都认为是不需要解释的。浙江大学是全国名列前茅的名牌大学,钱玉珠考进了,就一定前程似锦,脱离了闭塞穷苦的山村生活了。大家都朝着这方面为她进献绚美蓝图,她却沉默不语。
“你们不关心那个死人的事了吗?”
“就是!你快讲讲!”酒仙紧跟着话尾说。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钱玉珠这句话和当前的话题相差太远。同时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裤子口袋里的手电,这是他在乡场上买来的,因为想到要破这个案子可能会用到它。
“其实,我们村每一年都要死一两个人的。”
“这不奇怪呀,一千多人的村子,当然每年会死人了。”
“我说的不是那种。”
肖里郎替她解释:“你指的不是自然死亡的人,是非正常死亡的人对不对?”
“是的,死的都是年轻人,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只要哪家的女人长时间不见了,又没有告诉家人去了哪儿的话,往往就是死了,她们的尸体往往要等到腐烂了才会被人发现,有的人根本就消失了,尸体也找不见。”
三人大吃一惊。钱玉珠的话立即使这个山村就像是童话中的魔鬼城堡,充满了诡异色彩。美美婷感觉到了腿脚酸软。
“都是在那个铁路隧道里发现尸体的?”酒仙问。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各不相同的,有时是在树林里,有时是在山上,有时是在岩缝,有时是在土里埋着,在隧道好像也发现过,但是并不是我们今天看见的那一段。还有的被大渡河水冲下去了,被下面的人捞起来了。”
肖里郎和酒仙同时发问。肖里郎问的是:“她们都是怎么死的?”
酒仙问的是:“他们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没有穿衣服吗?”
“我还不太清楚。我们这里的人,对于人家女人是不是穿了衣服,是忌讳谈起的。即使人已经变成了尸体也是这样的。至于她们是怎么死的,人们都说是幽灵找她们做伴去了。”
“这些人身上有没有伤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这真是怪事!大家沉默不语。酒仙和肖里郎都有许多话要问,但是一时都还没有理清头绪。美美婷则还沉浸在对山村往事的恐怖之中,无法分心说话。
有一个问题已经明了了,钱玉珠和隧道里那名死者的死扯不上任何关系。在隧道里闻到臭味的时候,钱玉珠根据以往的经验已经有了预感,所以一再问怕不怕。
一会儿,美美婷说:“如果我生活在这个地方,一定紧张得疯了。”
钱玉珠也担心哪一天灾难会降临到她头上,酒仙想,她先前说解脱了,那就是从此走出了小山村,摆脱了担心的折磨了。
“你们相信幽灵吗?”
“不相信!”酒仙赶紧说。
“你说说看,幽灵是怎样纠缠这个山村的?”
酒仙听了肖里郎的话,顿觉面上无光。钱玉珠刚才就说到这些奇怪的死人现象是跟幽灵有关的,自己咋就没有联系起来,贸然回话呢?
“我跟你们讲幽灵的来历。三十年前,那时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个小山村也闹派了,带头造反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保守派的头子是大队长和支书。两派间你争我斗,甚至打过几场,但都没有闹出人命。一年以后,女造反队长忽然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也查出来了,就是大队长和支书,这两个人后来被枪毙了。女队长死的时候,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人们说她死不瞑目。追随她的造反派们把她的尸体抬到大队长家堂屋里烧香化钱地供了三天,又抬到支书家里,就在屋里挖了一个坑埋了,用条石砌了很高的坟。人们传说,死人被埋在屋里,灵魂无法出门,得不到超生。所以她就变成了幽灵。她每年都要劫掠妇女去为她作伴。”
酒仙说:“三十年了,幽灵一定也长老了,为什么还总要年轻妇女去做伴呢?”
他的黑色幽默只引起美美婷咕咕笑了两声,其他人都不睬他。
美美婷说:“肖里郎,你相信不相信这个幽灵故事?”
肖里郎说:“我认为不对,村长和支书被枪毙,她的冤情已经昭雪,她不应该还留下来残害人间呀。除非凶手不是大队长和支书,而是逍遥法外的另外的人。”
“为什么?”美美婷问。
“为什么?不为什么。反正我说的就是道理。”
他反而引得大家笑了,幽灵的故事带来的恐怖气氛也稀淡了很多。
“我跟酒仙一样的,也不相信什么幽灵。”
美美婷问:“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思索。一会儿,酒仙、肖里郎和美美婷都认为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酒仙问:“最初说女队长变了幽灵的是谁?”
“不知道,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肖里郎问:“这么多人死了,就没有人来查过案吗?”
“谁查呀?”
“公安局什么的。”
“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样的事好像是应该上报的。当官的应该知道啊,为什么没有上报过呢?是大家都相信幽灵了,觉得报案是多此一举呢,还是上报了我们不知道呢?”
钱玉珠越说越像自言自语了。
“噢,怪不得空气这么清新,”酒仙感叹说。那语气仿佛目睹了伊拉克爆炸发生后到处残肢碎体的景象的喟叹,或者见到印尼海啸后的断壁残垣的感慨。
美美婷大笑不止。好容易笑完了,她问:“这两件事情之间是什么关系呀?”
酒仙老气横秋地解释说:“工业化洗炼了人们的头脑,也破坏了环境。像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没有被工业化影响到的地方,人们的头脑也没有经历洗炼,蒙昧如初,居然把什么幽灵传说都信以为真了。”
美美婷想了半天,才似乎明白了酒仙的意思。她也不愿意再去深究了。她笑着说:“我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呢,被你打扰得忘了,是什么呢?让我想想,噢对了!玉珠,女造反队长的家属还有在村里的吗?”
“她是我姑姑。”
“啊?”大家惊讶起来,然后各各发现自己的惊讶莫名其妙。幽灵是谁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
“你姑姑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不知道。”
“你爸爸没有说吗?”
“我问过他,他从来都是一句:过去的事问它干吗?”
酒仙把一只手搭上肖里郎的肩膀。肖里郎立刻就明白了,酒仙在告诉他,钱玉珠的姑姑死的时候一定没有穿衣服,说不定还有被奸的痕迹,对于钱父来说这是不可宣扬的家丑,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子女。
果然钱玉珠说:“你们别问我老爸呀,他是不让我说出幽灵的事的呢。”
肖里郎还发现一点,钱玉珠平时很封闭的,寡言少语,今晚却连连续续地说了这么多。他想,钱玉珠得了录取通知书,有些得意忘形了。
“幽灵是被奸杀的,它死时一丝不挂,所以它掠去的妇女也是一丝不挂,这倒是顺理成章的。”他想着,也用身体语言把这个传递给酒仙。
然而酒仙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是无神论者,或者多数时间是无神论者。他在试图思考事情的真相,脑里一头雾水。
“酒仙!”
“啊?”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那些青年妇女是怎么死的?”
“想不明白,”酒仙表现出少有的老实,“听你的意思,你好像有点眉目了?”
“不。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我很早以前就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很早以前?酒仙不由想起今天上午放牛的时候钱玉珠的话来,他想问:你不是对死人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他好容易忍住了没有说,而是说出另外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