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助阵。晋川是从部队团政委转业到地方的,他有着和颜悦色的面孔和沉稳细腻的气质,与曲江河配合默契,亲密无间。
室内灯光尽熄,投影屏幕上再现了那具从混凝土中剥离出来的尸体,只见尸身伛偻,姿态怪异,头面部已腐败,头骨变形,躯干上残存的皮肤发出惨白的光泽。
戴厚镜片的法医方杰操上海口音,他用手中的指示灯游移在屏幕上作着介绍:“这是一个年龄近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死者,根据尸体腐败程度和混凝土侵蚀的情况判断,被害人致死的时间在六年左右,可浇铸在礁石里的时间则在一年前后。”
原来,死者遇害后,六年前曾土葬,以后又被人从墓中移出,用防腐剂保存起来。一年之前,这具尸体又被浇铸在那块礁石之中。这人头部被重物砸扁,肺部尚残留水分。奇怪的是,这水并非海水,而是岩层中含矿物质的水。由此分析,死者系生前溺水,而后又受到重物打击致死。对此方法医得出结论:鹰形礁石绝不是第一现场,原始现场可能在金矿之中。
最后,方杰称还有一大难题无法破解:不知为何,这具尸体在礁石中是端坐着的,混凝土浇铸得像一副罗圈椅的外壳。
“你所说第一现场在矿区的依据是什么?”曲江河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这要让我徒弟梅雪来说。”方杰坐下来,抹着鼻翼上的汗珠。
“大家注意,”梅雪取过指示器,点在尸身的手指处,“这个人的手掌内有老茧,根据磨茧的部位看,他曾经是渔民,大概还做过什么木匠活之类的,像木工啊,篾工或者织网什么的。总之,手指灵活,经历丰富,可近些年就养尊处优了,手掌上和虎口处的茧子退化,但指尖上有了茧子,特别是右小指的指甲留得过长,成弯勾状。大家注意,这在当地的俗话叫‘财路’,是和黄金打交道的人才有的,比方黄金鉴定师、技术人员还有首饰匠什么的。他们习惯用小指甲尖的凹槽铲少量金粉和金颗粒。经化验,他不仅右手小指甲,而且其他指甲的夹缝中都发现了细微的金属颗粒,加上对死者肺内生前吸入的水分进行检验,里边有金、锑、铅和石英等微量矿物质,这和几条坳道中的矿山岩石所含的元素是吻合的。”梅雪略一停顿,说出了一句语惊四座的推测。
“所以,我断定,这个尸体可能和六年前的大猇峪血案后的涌水事故有关。”
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大猇峪血案现场的照片,画面上浓烈的硝烟之中,可见倒地的矿工、炸翻的警车和血迹斑斑的矿石。坑口的塔台处不少民工在争抢矿石。
梅雪介绍着,“根据矿区的调查,前几年黄金开采允许搞‘有水快流’,生产秩序一度混乱,终于诱发了六年前这起“12·1”大规模械斗血案。案发过程中,919坑口下方还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透水事故,地下水淹没了矿井,迫使械斗的双方罢战救险。金岛区政府闻讯,迅速组织了矿管、公安人员紧急抢险。”
《掩盖》一(5)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大照片,这是当时《沧海日报》头版刊出的现场抢险的压题照。
梅雪继续说:“从死者死亡的时间、肺内又残留着含矿物质的水,我们分析,可能会和透水事故有关。”
“不可能不可能。”后几排坐着的仇金虎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一回是地上流血火拼,地下透水淹井。地上死人伤人,可地下抢险成功,各矿人员无一伤亡。我那次是先办邱社会的案,后参加抢险,没看见井下有一个死人。后来开庆功会,参加抢险的人都给了表彰,对造成事故的巨轮集团鑫发金矿给了重罚,包赔了另外两家矿主几百万现金。听说得钱的矿主点钱累得腰疼,干脆躺在床上点,点着点着就睡着了。”
看到仇金虎言犹未尽的样子,晋川政委制止说:“金虎同志,打住。刚才,听梅雪的一番精彩论证,我觉得海滩疑尸案的范围可以大大缩小。并且,我还要强调,破案首先要靠科学技术,要把现场上的蛛丝马迹琢磨透。”
曲江河给大家鼓劲:“政委的话很有分量,大家畅所欲言,继续讲还有什么新发现,包括不同意见。”
“最后就是混凝土中发现的少量木屑了,”方杰清了清喉咙接着说,“这木屑是在不经意之中粘上去的,并非添加成分,这对我们来说就有了价值,这说明:作案人把尸体打入混凝土,在装运过程中,在某一地方粘上了木屑,而且这种木屑的原木不是本地常用的木料。”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字斟句酌。
“本地用于开矿的坑木大多是质地坚硬的栎木、柞木,而涉案木料是木质致密耐湿的楸木,只要排查出本市近期使用同种木料的情况,就可以进一步缩小侦查范围。”方杰骤停,直到看到曲江河、晋川两人略显急切的目光,这才慢吞吞地说:
“通过对市木材公司报来大量送检样本核实,巨轮集团半年前进了大量楸木,具体讲,那座大船,使用了大约400吨的楸木。”
疑点再次聚焦大船。
外勤侦查员王玉华长脸大鼻头,一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快速转动。他是支队专司打击扒窃的组长,经常一身破衣,一顶破草帽混迹在车站、码头和扒手们打交道。时间久了,不论局内局外,人们都管他叫“猴子”、侯探长,真名真姓倒没人叫了。
侯探长翻翻眼皮,不紧不慢地发了言。
“我确实不比方老儿有学问。打小在海边长大,就是个渔民,要是从渔民眼里分析,方子开得可能不一样。”他翻翻眼瞅瞅曲江河,见对方脸上挂着兴趣,这才开了板。
“要说咱们这儿的渔民分两类:一类叫船上人,以船为家,捕鱼为生,岸上无田无房,随着鱼汛赶海,随着行情靠岸,哪里的鱼价好,就在哪里上岸卖鱼,补充给养。这些‘船上人’在派出所有户口,在镇上渔民协会有登记,每年开上一两次会,大多数日子都漂泊在海上。还有一种渔民呢,叫‘岸上人’,在陆地上有房子有地,农忙时种田,鱼季来了打渔,属于“两栖”牌的。这几年金岛有了金矿,挣钱多,不少岸上人不愿再下海吃那份苦,彻底‘穿鞋上岸,晒网不干’啦。”王玉华一阵子白活,使人意识到,他这是想给外勤侦察员们撑撑面子。
“前一种船上的渔民是真正的渔民,保持着老风俗,相互团结,船上缺食品就在桅杆上挂只篮子,缺淡水就拴一个水桶,别的船看到了就会赶来周济。特别是办丧事更不一般,老人在船上去世,要选一处挡风避浪的海岬、沙滩,用席子裹好,埋入沙中,外边做上标记,比如堆一些礁石、大鱼骨,可供日后辨认。每年清明节回来祭拜的时候也很讲究,备上香案,摆上烤猪,烧上冥钱。有时候大海把沙滩淹没,把尸体卷走,这叫做“海收”。有时连标记也冲走了,他们还能找到那一带海滩,依旧按原来的方位祭奠,意思是先人的魂灵还在这里守望,保佑自己的亲人出海平安。说到这里,我就想到刚才方法医说混凝土里的尸体是蜷着身子的,要是把照片上的这个人放端正了,岂不是就像一个人坐在这里打盹的样子?”
《掩盖》一(6)
王玉华跑到投影屏幕前面继续说道:“我这叫瞎琢磨,在方法医面前,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银行家门前点钞票。我闹不明白的是:这死者的头成了扁饼子,看不出致死的伤痕。另外,尸体铸进鹰头礁,我看八成像海葬,每年三月鲅鱼节,下海的船民都到这里祭海,香火很旺,说不定是有人给故去的老人讨吉利哩。”
曲江河觉得猴子说得有几分道理,悬起来的心稍稍松弛下来。最后,归纳大家的意见,为最后确定死者是被害还是海葬,要求对金岛区六年来发生的大小案件进行排查,看有无瞒报的凶杀案和可疑的失踪者。同时,对大船实行秘密监控,设法抓住漏网的邱社会,突破六年前不了了之的大猇峪积案。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时,袖珍警察卓越匆匆走近曲江河,附耳说了一句什么,曲江河马上霜打似的变了脸色。
原来接到线报:邱社会已失踪,离开大船多时。
曲江河立刻下死命令让卓越通过眼线摸清邱社会藏匿的下落。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即将踏上响雷,随着一声引爆,他和许多人的命运将发生重大逆转。
曲江河的办公桌上,此时正放着几张盛利娅的照片,这正是用那天在鹰头礁从夏中天手中没收来的胶卷冲洗的。
“像这种杀人案,他们有啥本事破得了?”盛利娅笔录时无意间流露出的这句话如果是真实的,她似乎应当知道这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假如是这样的话,她牵着宠物选择此处拍照就带有显而易见的目的。她是在有意识地吸引警方对大船的注意?说句心里话,从大船修造的那天起,曲江河就觉得它很像一具特洛伊木马,壳子里一定隐藏着造船者不可告人的秘密。
电话突然响起,曲江河飞快抓起话筒,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曲局长,我是金岛乡党委书记赵明亮,我想马上见到你,向你提供邱社会的重要情况。”听筒那边的声音十分急迫。
“赵明亮!你在哪里,怎么找你?” 曲江河突然想起了这位高个子乡长,邱社会就住在这个乡,调查邱社会时他跑前跑后,很是帮忙。曲江河登时紧张起来。
“你现在就到鲸背崖的老营房去,我在营房后门等你,是关于大猇峪案件的事,情况很紧急。”
“我马上安排人和你见面,你留一下电话联系号码。”
“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现在就来,越快越好。”
曲江河还要询问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嘀嘀的忙音。
曲江河很快给支队长薛驰挂了一个电话,知会一声,随后驱车直奔老营房。海风很大,墨色的海空中一道闪光的裂隙划破了天地,隐隐的雷声自远至近滚滚而来,已经闻得到腥湿的雨气。凑着一道电火弧光,曲江河注意到前方有一台摇摇摆摆如醉汉的“拐的”。他放慢了车速,并且鸣了喇叭。“拐的”司机终于听到了,侧身让在一边,留出空间让曲江河超车,就在他加油提速的一刹那,“拐的”像失控了一样突然呈S型在路中央转了一圈,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辆车已经翻滚在道旁,一个人影也随即被甩在路基的边沿。曲江河心中暗暗叫苦,急忙拉了手刹,下车来搀扶倒地的人。
司机一动不动地卧伏着,估计已经受了重伤,曲江河急忙把对方驮在背上向自己的车边走,一边腾出手用手机拨交通紧急救护122。就在这时,他猛觉得自己喉头一凉,紧接着就是一阵窒息,眼前一黑,四肢发软,手中的机子也脱落在地。原来背上的那人正用一根拐杖似的木棍横在自己的脖颈处,狠命用双臂向后拉动,口中咒骂不停。曲江河迅疾像弹簧似的一个后仰,缓解了颈部的压迫。就势一翻手腕攥住了那根棍子,将脖子先解脱出来,随即拧身一个下压式盘肘,泰山压顶似的向对方背部砸去。对方惨叫一声,已滚到路边,摔进了排水沟中。
直到这个时候,曲江河才看清现场的位置,这里正处在辅路与滨海大道的交叉口上,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几十台过往的车辆齐刷刷地射来雪亮的灯光,在灯光的照射中,只见哗哗的急雨已将刚才刹车和打斗的地方浇成了一滩积水。他心中暗暗叫苦,快步走到头一辆出租车前,出示了一下工作证大声喊:“我是警察,公安局副局长曲江河,你马上帮助我打电话,要122交通事故处理中心。”人群中突然有人喊:“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公安局长就能仗势欺人了吗?”更多的路人则愤愤不平,有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在叫着:“警察打人了!公安局长打伤残疾人了!”这一声音凄切响亮,带着很大煽惑性,在这茫茫旷野的雨夜中传出去很远。
《掩盖》一(7)
那个令人生厌的《沧海商报》记者夏中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赶来凑热闹,相机对准曲江河一闪一闪地拍照,惹得曲江河大动肝火地吼道:“你他妈添什么乱,还不快下去把沟里人拉上来!”
就在曲江河、夏中天摸到公路排水沟的受伤者时,薛驰和七八个交警也赶来了,并且带来了交通事故勘察灯,在强烈的灯光下,只见沟边那个伤者满脸血污,头部被沟中的石块划破,还在汩汩流血,由于牙齿的脱落,口中还有血污。令人惊骇的是:那人的一条裤管竟是空的,紧接着,有人在附近找到了一条特制的木腿,原来是那人身上的一条义肢。
几十个出租车司机围住了曲江河他们,质问声和斥骂声不绝于耳,有人声称,如果这件事得不到公正处理,他们将作为目击证人到市委和法院上访。夏中天更是忙碌地穿梭于人群之间,手持微型录音机作采访。滂沱凄冷的大雨把地面上所有的痕迹冲刷地得一干二净,曲江河浑身透湿,渗进嘴里的雨水混合着刚才撕斗的汗水又苦又咸,被重创的腰部在冷雨地刺激下钻心地疼痛,透过眼前雨幕中的幢幢黑影,他愈加觉得这暗夜中包孕着的阴谋,恨透了那个诱他前来的赵明亮。此时,说不定他正躲在暗处冷笑。
到了市人民医院,曲江河才知道拐的司机名字叫罗海,原是四川到这里淘金的民工,在一次爆破时炸断了右腿,成了残疾人,以后就开“拐的”谋生。不多时,伤者的妻子也赶到了医院,她叫陈春凤,也是出租车司机,当她一眼瞥见救护室病床上闭着双眼的罗海,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当知道曲江河就是那个致伤她丈夫的公安局长时,竟像发疯的母兽一样扑过来,梅雪等人拦挡不及,曲江河脸上已被她抓破了一道长长的指甲印痕。
曲江河打电话给晋川副政委,让他赶到医院处理善后,因为作为当事人他需要回避。同时,他让市局指挥中心向市委政法委和公安厅的值班领导报告了事件的经过。
曲江河通宵未眠。罗海的妻子陈春凤已准备将他告上法庭,并且请了律师。省公安厅已和市委沟通,待此事调查处理之后,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