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
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最后半打档案摔到地上。当他确信它们不会滑落时,他回过头。
罗立就站在门外,他那巨大的烟斗像个水平观测镜一样向前伸着。
“对不起,”泰德说,“你吓了我一跳,罗立。我的思想正在万里之外飘着呢。”
“有人打电话找你,打到我的电话了,”罗立和气地说,“一定是搞错电话号码了,幸
亏我在里面。”
泰德感到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好像他胸中有只鼓,有人开始使劲敲起来。
“对,”泰德说,“幸亏你在。”
罗立审视地瞥了他一眼,浮肿的、微红的眼睑下那双蓝眼睛敏锐而又好奇,甚至到了无
理的程度,这和他心不在焉的举止很不相称。“你一切都好吗,泰德?”
“不,罗立。这些天有个疯狂的杀手在外面,他是我的一部分,这家伙能控制我的身
体,能让我做用铅笔刺我自己之类的荒唐事,我认为我没有发疯本身就是胜利。现实一片混
乱,老伙计。”
“一切都好?为什么不一切都好吗?”
“我似乎感到这句话中有点儿讽刺意味,泰德。”
“你搞错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看上去像被一只车灯照着的鹿一样呢?”
“罗立——”
“我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人就像那种推销员,你向他电话购物只是为了确保他别亲自到你
们家来。”
“没事儿,罗立。”
“很好。”罗立看上去并不相信。
泰德离开他的办公室,沿着走廊向罗立的办公室走去。
“你去哪儿?”哈里森在他身后叫道。
“罗立办公室有我的电话,”他解释说,“这里的电话号码都是按顺序排的,那家伙准
是把号码搞错了。”
“而且刚好打到今天惟一在这儿的教员那里?”哈里森怀疑地问。
泰德耸耸肩,继续向前走。
罗立的办公室杂乱却舒适,还有一股烟斗味——两年的戒烟显然除不去三十年抽烟留下
的味儿。一块镶有罗纳德.里根照片的镜框挂在墙上。弗兰克林.巴林格像百科全书一样厚
的《美国民间传说》正摊开在罗立的办公桌上。电话筒从叉簧上取了下来,正放在一叠空白
蓝皮本上。看着话筒,泰德感到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又笼罩了他,就像被裹到一
张早就该洗的毯子中一样。他转过头,以为会看到罗立、哈里森和曼彻斯特三人并排站在门
口,就像电话线上的麻雀一样。但办公室门口空无一人,他可以听到罗立沙哑的声音从走廊
那边传过来,他已经强留住两位警察谈起话来,泰德怀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拿起电话说:“你好,乔治。”
“你的一周已经过去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是斯达克的声音,但泰德怀疑现在他们
俩的声音波纹是不是还会完全一致。斯达克的声音变了,变得粗糙刺耳,就像一个看运动比
赛的人喊得太久后的声音,“你的一周时间过去了,你却什么也没干。”
“你说得对,”泰德说,觉得非常冷,不得不努力使自己不发抖,那种寒冷似乎来自电
话本身,像小冰柱一样从耳机的小孔中冒出来,但他同时也很愤怒,“我不会去做的,乔
治。一周,一月,十年,对我来说都一样。为什么不接受事实呢?你死了,而且不会活过来
了。”
“你错了,老伙计,如果你要错到底的话,你就一直错下去吧。”
“你知道你听上去像什么吗,乔治?”泰德说,“你听上去好像你正在溃烂。那就是为
什么你要我再次开始写作的原因,对吗?失去凝聚力,那就是你写的。你正在慢慢死去,对
吗?你很快就会变成碎片,就像一辆漂亮的一匹马拉的马车那样。”
“那跟你没关系,泰德,”那沙哑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从粗糙的男低音变成一种刺耳
的声音,然后又变成尖声细语——好像声带突然发不出声了——接着又回到男低音上,“我
身上发生的一切跟你无关,那只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伙计。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
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我不——”
咯嚓!斯达克挂了电话。泰德沉思地看了话筒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叉簧上。他转回身
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站在那里。
五
“谁打来的电话?”曼彻斯特问。
“一个学生,”泰德说,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撒谎。他真正确信的惟
一一件事,就是他心中有一种恐惧感。“只是一个学生,和我原来想得一样。”
“他怎么知道你在学校?”哈里森问,“他怎么又打到这位先生的电话上了呢?”
“我投降,”泰德谦恭的说,“我是个隐藏很深的俄国间谍,那其实是我的联络方式,
我会悄悄地去碰头。”
哈里森没有生气——至少他看上去没有生气。他责备地看了泰德一眼,显得有点疲倦,
这比生气更有效。“波蒙特先生,我们在尽力帮助你和你妻子。我知道,无论你走到哪儿总
有两个人跟在身后,这很不舒服,但我们真的是在帮助你。”
泰德感到很惭愧。。。。。。但没有惭愧到要说实话。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事情要糟
了,而且可能已经糟了。还有一些其它的感觉,他皮肤下面有一种轻微的躁动感,好象皮肤
下面有虫在蠕动。他的太阳穴有一种压力,那不是由于麻雀,至少他认为不是。同时,他甚
至没有意识到某种精神晴雨表正在下降。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虽然不像这次这么强
烈。当他在办公室看档案时,也有那种感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那是因为斯达克,他在你的体内,他在监视你,如果你说错了话,他会知道,那么某
个人就要遭殃了。”
“我很抱歉,”他说,意识到罗立正站在两个警察后面,用安静、好奇的眼睛看着自
己。他不得不撒谎,而且这谎撒得那么自然,他觉得很可能是乔治.斯达克自己为他编造好
放在那里的。他不敢确信罗立会相信他的谎言,但现在着急也没用了,“我有点儿紧张,如
此而已。”
“可以理解,”哈里森说,“我只想让你意识到我们不是敌人,波蒙特先生。”
泰德说,“打电话的孩子知道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开车经过书店时他刚从里面出来。他
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写作课。学校老师的电话号码簿是按系划分的,每个系的人都是按
字母顺序排列的,印刷字体很小,用过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电话簿很讨厌。”罗立嚼着烟斗说,两个警察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他片刻,罗立冲他
们严肃地点点头。
“罗立在电话簿上排在我后面,”泰德说,“今年我们恰好没有以C开头的教师。”他
瞥了罗立一眼,但罗立以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黑乎乎的烟斗。“结果,”泰
德结束道,“我总是接到他的电话,他总是接到我的。我告诉那孩子他运气不好,我秋天前
没课。”
好了,就这么回事。他觉得自己解释得过于详细了,但真正的问题是哈里森和曼彻斯特
什么时候到罗立办公室门口的,他们听到了多少。人们通常不会告诉申请课程的学生他们正
在死去,他们很快会变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没事,”曼彻斯特叹口气说,“你完事了吗,波蒙特先生?”
泰德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说:“我必须把不需要的档案放回原处。”
“还必须给秘书留张便条。”
“当然,我还必须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他听到自己说,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要这么说,只知道他不得不这么说,“她是英语系的秘书。”
“那么我们还有喝杯咖啡的时间喽?”曼彻斯特问。
“当然,甚至还可以吃两顿饼干,如果那里还有的话。”他说。那种事情一片混乱、越
来越糟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次更加强烈。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天哪,那是个笑话,罗立
肯定在咬着烟斗强忍着笑。
泰德正要离开罗立的办公室,罗立问道:“我能跟你谈一会儿吗,泰德?”
“当然可以。”泰德说。他想告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别管他们俩,他没事儿,但很不情
愿地意识到当你要减轻别人的怀疑时,不能说这种话。至少哈里森现在很警觉,也许还没有
全面警觉起来,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的作用更大,当他转向罗立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慢慢地沿着走廊走过去。哈里森
简短地对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然后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门口,曼彻斯特进去寻找饼干。哈
里森可以看着他们,但泰德认为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那个关于教师电话簿的故事编得真不错,”罗立评论说,又把烟斗柄放进嘴中嚼着,
“我认为你和萨奇《开着的窗户》中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之处,泰德——你很擅长即兴创作
传奇故事。”
“罗立,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真心话,”罗立温和地说,“我承认自己很好奇,但我不敢
确信我真想知道。”
泰德微微一笑。
“我觉得你是故意忘掉贡佐.汤姆.卡罗尔,他的确退休了,但上次我看电话簿时,他
仍然排在我们俩之间。”
“罗立,我该走了。”
“真的,”罗立说,“你要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泰德觉得自己面颊有点儿热。艾尔西阿.范顿1961年以来一直是英语系的秘书,但今
年四月死于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罗立继续说,“我发现了你要找的东西,有关麻
雀的事。”
泰德感到他的心猛地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立把泰德又领会办公室,拿起巴林格的《美国民间传说》。“麻雀、潜鸟,尤其是夜
里出没的怪鸟,是灵魂摆渡者,”他说,声音中有些得意,“我知道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有关
系。”
“灵魂摆渡者?”泰德怀疑地说。
“来自希腊语,”罗立说,“指那些摆渡者,在这里指那些在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之间
摆渡人类灵魂的人。据巴林格说,潜鸟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是生者的先驱,据说它们总是聚集
在死亡将要发生的地方。它们不是预示凶兆的鸟,它们的任务就是把刚死去的灵魂引导到他
们死后该去的地方。”
他盯着泰德。
“麻雀的集结是很不吉利的,至少巴林格这么说,麻雀据说是死者的先驱。”
“那意味着——”
“那意味着它们的任务是引导迷失的灵魂回到阴间。换句话说,它们是活死人的先
驱。”
罗立从嘴里拿下烟斗,严肃地看着泰德。
“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泰德,但是我建议你谨慎,极度谨慎,你看上去像一个身陷困境
的人。如果我能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谢谢,罗立。只要你别声张,就算帮了我最大的忙。”
“在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学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烟斗上方的眼睛仍然充满关怀,
“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吧?”
“我会的。”“如果那些跟着你的人是在帮助你,泰德,最好跟他们说真话。”
如果他能这么做,那就太好了,但问题并不是他信不信任他们。如果他真的开口说实
话,他们会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里森和曼彻斯特,跟他们谈,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肤
下那种蠕动感消失之后才行。因为乔治.斯达克在监视他,而且他已过了最后期限。
“谢谢,罗立。”
罗立点点头,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后回到办公桌后。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办公室。
六
“当然,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在他把最后一叠错拿出的档案放回原处时,他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台IBM电脑打字机。
最近他对所有大大小小的书写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怀疑在每个书写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
个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潜藏在每个瓶子中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但现在,人们更可能用一个灵应盘而不是电脑打字机与已故的、了不起的范顿太太进行
通讯联系。范顿太太煮咖啡总是煮得很浓,浓得几乎可以站起来说话了。为什么他要说那话
呢?范顿太太是他心中最遥远的人。
泰德把最后一叠非写作学生的档案扔进档案柜,关上抽屉,看着他的左手。绷带下面,
拇指和食指之间突然开始灼热发痒,他把手在裤管上蹭蹭,但这似乎使手痒得更厉害。现在
它又开始跳动了,那种剧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热加剧了。
他从办公室窗户向外望去。
在道路对面,电话线上排满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学校医务室的屋顶上。当他看着的
时候,又有一批落到一个网球场上。
它们似乎都在看着他。
“灵魂摆渡者。活死人的先驱。”
现在一群麻雀像一股卷着干树叶的旋风一样盘旋而下,落在礼堂的屋顶。
“不,”泰德声音颤抖地低声说,背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手又痒又热。
打字机。
只有用打字机,他才能摆脱麻雀和手上的热痒。
那种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强烈了,无法抗拒。那么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手烫后想
伸进冷水里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皮肤下那种痒痒的,蠕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扩散,他的眼球似乎
与那种感觉同步跳动。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在伯根菲尔德的里杰威克
区,里杰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时间是1960年,整个世界都死了,只有这些可怕的、
普通的鸟,这些灵魂摆渡者。在他看着的时候,它们一起展翅飞起,黑压压的一片使天空也
黯淡下来。麻雀又飞起了。
在泰德窗外,电线上,医务室屋顶和礼堂顶上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