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陆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养不活自己。”
“我养啊。”陆海涛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们不会难为我们的。”陆海燕摸摸弟弟的脸,“只要你仪事就好。”
陆海涛叫了一声“姐”,就楼住陆海燕大哭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拉拉陆海燕的衣角,“别哭了,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陆海燕连连答应,擦擦眼泪,一把推开了弟弟。
三个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过厅堂,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
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掉进陷阱的猎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
“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一起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海涛连连抵挡,一边哭丧着脸辩白:“不是我啊……婶子……哎哟……”
陆天长丢掉烟头,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冲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就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
“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
“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信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
陆海涛的脚一软,如果不是有两个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会瘫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
“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
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几成童粉的电子零件,感觉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几乎都被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心满意足地让陆海涛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脚,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
“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
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陆天长的声音远远高过他的。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身面对村民们,“三强的命,怎么办?”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妇尖厉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炸响:“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人烧滚的油锅一样,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
“这王八犊子,差点让我们过以前的穷日子……”
“谁能保证他以后不跑,不杀人?”
“弄死他……”
陆天长扭头看看已经瘫作一团的陆海涛,居然笑了笑,“海涛,没办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
一声凄厉的呼喊后,
崔寡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倒在陆天长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连声哀求:“村长,村长,你饶了他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海涛交出来,你要了他两条腿就完事么……一直在试图挣脱束缚的陆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几秒钟后,失声叫道:“妈!你为什么出卖我们?那是你儿子,那是我弟弟啊!”
陆海涛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寡妇已经哭得趴在了地上,“妈没办法啊……咱们得活命啊……妈不能连你都失去啊……”
陆天长慢慢扶起崔寡妇,表情柔和,语气却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错,就得自己承担,他杀了人,又差点毁了咱们村,我不惩罚他,今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长说的没错。”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里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当……”
陆天长细细地帮崔寡妇掸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咱们就都得过以前的穷日子。乡亲们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后两句话让崔寡妇浑身一颤,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陆海涛.慢慢转过身去。
陆天长抬起头,扬扬眉毛,村民们立刻围拢过来。
陆海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极度的恐慌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着。
陆海燕疯了似的又踢又咬,却被陆大春死死抱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陆天长皱皱眉头,用手指着陆海燕,缓缓说道:“你想让你妈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实点。”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涛吧。”陆海燕已经双脚离地,放声大哭,“我和大春……我什么都答应你……”
“燕子!这是两回事!”陆天长暴喝一声,“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们全村都得完蛋!”
“对!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害了我们大伙!”一个拎着木棍的村民大声喊道。
附和声再起。
“大江,你先来!”陆天长的手一挥,“以后,陆海涛那份儿就归你!”
叫大江的村民却犹豫起来,猫着腰,盯着陆海涛,捏着木棍原地转圈。
“法不责众,你怕什么!”陆天长大吼道,“每个人都得打,谁先打,2000块钱!”
大江彻底红了眼,“啊啊”大叫着举起棍子猛击过去。
陆海涛的头挨了重重的一棍,整个人都侧翻过去。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泼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也许是这红色,也许是那2000块钱,也许是那句“法不责众”,似乎所有人的兽性都在那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在大江身后,密林般的棍棒、铁叉和锄头举起来,直奔地上的陆海涛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挣脱身后的两个村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拽起陆海涛就向后拖。尽管冲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还是重重地挨了几下。
“你们疯了么?”方木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陆天长想置陆海涛于死地,但万万想不到他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体村民来执行。
“你别多事!”陆天长沉下脸,“这是我们村里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陆三强为陆大春所杀的真相,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相信他。村民们要杀掉陆海涛,不是为了替陆三强报仇,而是为了维持不劳而获的生活。
物质能让人变成野兽,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
和野兽讲道理,绝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试。
“大家冷静点,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盟约,也不能杀人。”方木一边尽力护住陆海涛,一边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三强已经死了,这事再也无法挽回,你们应该……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陆海涛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裤管,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自己小腿的皮肤里。
“啊……”满脸都被血糊住的陆海涛毫无意义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双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脚一软,几乎摔在地上。
“他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传出一声怪叫,刚刚后退的村民们又重新逼上前来。
“大家别冲动!”方木急忙站稳脚跟,“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杀了海涛,谁也跑不了!”
“放屁,还能把我们都抓走?”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要相信我!”方木满头大汗,“千万冷静点,现在的社会是讲法律的……”
“什么法律.法律能管我们吃喝么,能管我们钱花么?”
“钱和命哪个重要?”方木吼起来,“为了你们自己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要杀人吗?”
“他不死,我们就都得死!”陆天长大喊,“别听他的,上,上!”
这句话刺激了所有的村民,无数的棍棒和铁叉又在方木面前挥舞起来。
很快,方木的头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几下。
剧痛之后,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识到,面前已经不是人类的面孔。
他们没有眼睛。
脸颊上本该闪烁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团黑雾萦绕。
盲鱼。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失去眼睛的鱼。
当人的心灵被欲望彻底蒙蔽,和盲鱼又有什么分别?
方木突然从心底感到弥漫至全身的绝望,这绝望又催生起无边的愤怒!
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势抓住它,奋力夺了下来,随即就在身前挥舞起来。
突如其来的反抗让人群稍稍退却,也为方木争得了一点空间。血从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边用手擦拭,一边举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动的村民。
“都给我老实点儿!”无论如何也得把陆海涛带出去,方木横下心,“我是……”
“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半坐着的陆海涛正软绵绵地倒下去,脑浆混合着血液从头顶的窟窿里咕嘟嘟地冒出来。他的嘴巴大张,双眼圆睁,似乎对面前的那个人充满疑惑。
那个人,是握着一把斧头的陆海燕。
陆海燕依旧保持着击打的姿势,上身前倾,牙关紧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还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团黑雾。
院子里彻底静了下来,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辨。
每个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着不住喘息的陆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
直到陆海涛呼出最后一口气,陆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着头慢慢走到陆天长面前。
陆天长显然也受惊不小,看到陆海燕向自己走来,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势。
陆海燕却万分顺从地把斧子交到陆天长手里,陆天长下意识地接过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几个字:“好……好孩子。”
陆海燕猛地抬起头来,遮挡脸庞的长发后面,骤然射出两道寒光。紧接着,她的嘴唇就像野兽一样翻卷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来。
这叫声仿佛一把利剑,刺进每个人的鼓膜里。不远处,一片密林中的乌鸦也被惊扰起来,嘎嘎叫着飞向远方。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陆海燕的尖叫才渐渐停止。她的牙齿还露在干裂的嘴唇外面,一丝涎水从嘴角流淌下来。
她低下头,俯身背起已经昏死过去的崔寡妇,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缓缓离去。
直到她们消失在村庄里,人群才开始慢慢活动起来。没有人说话.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陆天长、陆大春、方木和几个村民。
还有已经僵硬的陆海涛。
陆天长对陆大春耳语了几句,随即,陆大春就指挥两个村民把陆海涛的尸体拖走了。另外几个则走过来围住了方木。
方木从极度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呼出一口气,看看陆天长,笑了笑。“轮到我了.是么?”
“不。”陆天长居然摇摇头,“我不想杀你一一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啊,我为什么不杀你?”陆天长一脸轻松地点燃一根烟,“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会这么问。”
“哦。”方木想了想,点点头,“没有人会相信我.对么?”
“我可以让这个村子里从来就没有陆海涛和陆三强这两个人。”陆天长吐出一口烟,“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踪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会四处寻找你,也许会找到这里来——我不想这样。”
“所以……”
“所以你忘了这里吧。”陆天长打断方木的话,“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话。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这里来,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陆天长扬手招呼陆大春过来,“我安排车送你出去。”说罢,他就踩过地上那一摊已经冻住的血液和脑浆,转身走了。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