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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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我-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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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惭愧,一年多来我一直没给家里寄过钱。
  而他一直给我妈寄钱。
  我试探地问:“妈,我都记不清我一共给家里寄过多少钱了。”
  我妈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呢,根本没花。”
  我打开那存折,大吃一惊!那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那是我所有的积蓄的几倍。
  接着,我去了我哥家和我姐家。
  我哥和我姐见了我都说:德东,你可不要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打探出来,那个冒充我的家伙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数额都很大,而且经常给侄子和外甥寄东西,都是很高档的儿童用品。所有这些,凭我的经济能力难以承受。
  我没否认,我怕他们惊慌失措。
  他们是乡下人,很迷信。他们的心理抵抗力还不如我。
  我担心的是,假如有一天那个人突然中断了寄钱,我就麻烦了。
  再接着,我又见了我的一些朋友。
  他们说的话都让我很诧异。我很快感觉出来,那个人上次回来和他们有过深层次来往。
  他在一点点代替我在亲人间的位置,他在侵占我的交际圈。我曾经觉得他是我的叠影,而现在我已经快被他遮盖了。
  他要替换我。
  明天就是8月8号。
  我必须对我妈讲出实情。
  这天夜里,我和她坐在炕上。灯光昏黄。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害怕。”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
  “最近,出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他是周德东。”
  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实话对你说吧,上次回来那个人就是他。我已经8年没有回来了,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双眼:“咱家出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你先不要声张。”
  我觉得,假如她声张,我会很危险。我在《特区报》被骂出门的那次就说过:我最怕——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如果绝伦帝小镇的人知道有俩周德东,那我可能很被动。弄不好亲人都会怀疑我,最后否认我。弄不好我回被大家赶出绝伦帝小镇。弄不好我还会被当作诈骗犯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
  我心里明白,我斗不过他。
  他现在和我的亲人、朋友的交往比我还密切,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最后,大家相信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他的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而我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他对我童年的回忆比我记得还长远。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不是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是我。
  我只有希望我妈能分辨真假了,证明我的真实。
  我仔仔细细地对她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之后,我说:“妈,明天他也回来,只有你能证明我是你的真儿子了!”
  她在灯光下久久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警觉。她开始怀疑我了!
  我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想上次回家来的那个儿子,终于她说:“你和他真的有一点差别……”
  “妈,哪里不一样?”
  “他的脸比你白。”
  我舒了一口气:“假的就是假的,肯定有差别。”
  她又反复打量我的脸,说:“孩子啊,你原谅我,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啊!”
  她说到这里,眼睛流出泪:“你都离开家8年了,我怎么能弄清我儿子现在脸白不白呢?再说,你小时候的脸挺白,像我,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倒不像小时候了……”
  她的脸确实很白。
  她越哭越伤心:“我天天夜夜想儿子,眼睛都快想瞎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怪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把儿子丢了,我把儿子丢了!我这是哪辈子作孽了?”
  我的心情更乱了,说:“妈,就算你弄不清哪个是你儿子,肯定有一个是真的吧?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呀?”
  她说:“两个一模一样,哪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出鬼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我儿子害死了,都来顶替他!”
  我叹口气说:“妈,你这样,我多难过呀。本来遇到这样的事我就很晦气,连你都不认我了!算了,我走了,那个怪东西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下拉住我,好像她一撒手就会失去我一样:“儿子,你别走!只要你们不是鬼,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都是我儿子!你们都留下来,都在我身边,我不让你们打架,好好相处,像亲兄弟那样……”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晚上,我睡不着。
  绝伦帝小镇的夜安静极了。窗外的星星很亮,绝伦帝小镇的星星比任何地方的星星都亮,水灵灵的像童话中的一样。
  可是,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在焦灼等他的到来。
  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我的内心十分紧张,我不知道我见了这个我会出现什么结果。
  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在重复另一个人?而我不知道?我甚至想到了克隆一词。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母亲也好像一夜没有睡。
  邻居家的公鸡没有叫,但是天亮了。
  是个阴天,黑乎乎的。
  这个阴天,他就要来了!
  十五 他把我变成了鬼
  很疲惫的另一个理由是
  我被肢解
  我被迫看见我被肢解时
  人们认真的态度
  尽管 这没什么也引不起伤心
  可当我准确地判断孤独时
  你们都已经远去
  —— 南嫫
  8月8号。阴。降水概率0%。北风三至四级。最高温度零上10度。
  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日子。
  今天,我要遇到我。
  他说,我活不过去今天去。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慢,好像是一只生了锈的轱辘。
  我紧紧靠着母亲坐着,忐忑不安地等。我不知道自己是等待一个不吉利的对手,还是等待死亡。
  我觉得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下变得极其胆怯,极其娇弱,极其需要依靠。
  我需要依靠母亲。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了一道长长的闪电,然后我惊恐地缩在母亲怀里等待那可怕的惊雷……
  我多希望他爽约,永远不出现啊。
  天一点点黑下来,子夜12点之前都算8月8日。我觉得黑暗的降临正是他出场的前奏,他只有在深夜出现才符合他的特色。
  我更加害怕,我希望在白天和他见面,那是属于我这个物种的时间。
  我和母亲都在炕上坐着,都没有睡,等他来。我没有关灯,我在制造虚假的白天。
  黑夜在窗外一点点流淌,无边无际,把灯泡的一点光亮衬托得十分渺小和脆弱。
  我渺小而脆弱地等待。窗外竟然没有一只狗叫,这根本不像我老家绝伦帝小镇的夜。
  墙上的钟敲了12下,响一下我的心抖一下。
  他没来!
  我萌生一种侥幸心理——我活过来了!
  我竟然活过来了,这多么不应该呀!
  他食言了。
  他好像无所不能,可就是不敢见我!他害怕我!
  第二天,天就彻底明朗起来,我的胆气也壮实了。
  接下来,我又等了他几天,他还是没有踪影。
  我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找他。我只能打我的电话联系他。他没有别的联系方法。他就是我。
  他销声匿迹了。
  我对母亲说:“他是假的,他不敢来。妈,你相信我了吧?”
  母亲又哭了:“你以后再不许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你每年都要回来一次,让我经常看见你,就不会认错了。”
  我要返回北京了。
  是的,他不可能和我见面。我是正,他是反。我是阳,他是阴。我是实,他是空。我能和我的影子对话吗?永远不能。
  到天安县换火车的时候,我又去了文化馆。我还是不相信张弓键不存在。
  文化馆只有一个看门的独眼老头。
  我问他:“大伯,请问张弓键副馆长在吗?”
  那独眼老头看了看我,说:“没有这个人。”
  这下我死心了。刚要离开,我又问了一句:“花泓在不在?”
  他说:“哪里有什么花泓?”
  我说:“就是你们文化馆的花泓啊!几天前我还在文化馆见过她。”
  他不耐烦了,说:“文化馆都放假半年多了,只有我一个人看门。”
  我没有害怕,我一下感到很愤怒,我真想问一问那个独眼老头:“你是不是真的呢?”
  这一个又一个谎言让我疲惫不堪。我干脆把心中所有阴暗的一个勾一个的问号都倾倒出去,然后我把自己潮湿的心像口袋一样翻个底朝天,在太阳下晾晒。
  路边一家音像店正放那个老摇滚歌手的歌: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别在我面前骂人。
  ……下了飞机,我坐出租车回市区。
  在路上,遇见红灯,出租车停了。有一个报童跑过来,我看见他是穿过很多车,径直跑到了我乘坐的出租车前。
  他说:“先生,买份报吧。”
  我发现这个报童的脸色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发白。这世界怎么了!
  我掏钱买了一份报纸。
  那报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今天的新闻很好看。”然后,他就像老鼠一样钻进车辆的丛林间不见了。
  我闲闲地翻开报纸,竟然看见这样一个新闻:一个作家,为抢救个落水的孩子,不幸牺牲……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报道说:这个作家叫周德东,他一直在创作恐怖故事。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曾经做过很多好事,被人们所铭记。8月8日这一天,在跳马河附近,有一男童不慎落水,当时他正巧经过,毫不犹豫就跳下去。他抱着那个孩子奋力游到岸边,孩子被救了,他却因为双腿被水草缠绕,不幸牺牲……这一天,正是周德东的生日。有关部门授予周德东烈士称号,并号召向周德东学习。追悼会上,很多文坛老前辈都来了,沉痛追悼青年作家周德东,并向他的家人表示慰问……
  有我的照片,很大。我笑吟吟地看着这个梦魇一般的世界。
  那镶着重重黑框的照片绝对不是他,而是我,那是朋友杂志社的摄影编辑殷国斌给我拍的,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想,那一定是报社到我家索要的。
  我死了!
  我死的日期正巧是8月8日!
  他死了吗?
  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冒充我的人是不是真的淹死了呢?
  不管我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为我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句号,一个英雄的句号,一个闪耀着光环的句号!
  都已经划上句号了,你还活什么?
  这个阴险的家伙,他这是逼迫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不知道这个误会将给我的亲人带来多大的悲痛,多大的伤害!
  我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
  到了市区,天已经很晚了。我立即打电话给太太。
  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听。
  这些天,她悲伤过度,可能太累,睡下了。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很惊恐,惊恐地叫了声:“鬼”!就摔了电话。
  我又拨。电话响了很久,她不接,断了。我不停地拨。
  她终于接起来。
  我说:“你别怕,是我,我没死,我不是鬼!”
  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颤抖,我觉得都不是她的声音了:“你怎么可能没死?在火葬厂,我亲眼看着你被送进了火炉,你怎么可能没死?德东,咱们夫妻一场,我求求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然后,她又挂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半天不知道怎么办。
  我决定在弄清事实之前,先不和她对话。我怕吓坏她。既然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老公被火化,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老公又活着出现这个事实。
  既然太太看着他被火化,那他一定是死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立即好起来。
  反正被火化的不是我,那就是他。
  假如他再出现,那就没办法了,那就真的说明他是鬼了。
  假如他真的是鬼,那我还斗什么?那时候,只能由他去了,怕也没有用。鬼要索你的命,你能抵挡吗?就像癌要索你的命,你能改变吗?
  我住进了宾馆。
  第二天早上,我试探着给单位打电话。我的助手同样惊叫着把电话摔了。
  我打我办公室的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接的。我说:“我找周德东。”
  “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作者。”
  他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他已经去世了。现在我接替他担任主编,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说。”
  我说:“是我和他的事。谢谢你。”然后,我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我又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打电话。他刚接起来,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别害怕……”
  他叫了一声“我操”,“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想再听见这种惊恐的声音了。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解释。
  我一天都躺在宾馆里思考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假如那个家伙真是血肉之身,假如他真是冒充我救人不幸送了命,那么我就永远无法澄清这件事了。只有他存在,只有他向天下人坦白交待,我才能重见天日。
  可是,他到底有没有消失呢?
  假如他没有消失,我到哪里去寻找他?他为我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也就是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他不可能再出现。
  我想起那个不存在的爱婴,想起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想起那个不存在的花泓,我突然感到我游荡在一个梦里。
  我起身给许康打电话。我要一个个对证。我拨通了那所大学的总机,说找学生会主席许康。总机告诉我:“没这个人。”
  我又打毛婧留给我的宾馆的电话,找毛婧。对方说:“她回长岛了。”我舒了一口气。但是这也证明了我不是在梦中。
  我又给《新绿》文学报打电话。那个学校的总机告诉我,没有这个报,那总机说他们学校文学社的报纸叫《荒芜》……
  该吃晚饭了。我走出房间,看见那个服务台站着几个人,他们偷偷地看着我,还小声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是楼层服务员,还有三个保安。
  我一眼就看见了服务台上放着那张报纸,那张有我遗像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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