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西方有一本书,我觉得其中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有一个基督教徒,他制造了一套太阳、地球和月亮的微型模具,然后他用机械动力使它们一个围一个转。他的一个科学家朋友来了,研究其中机制。他说,没什么,不是我驱动它们,我今早上一进工作室,就发现它们自己运转起来。那朋友说,你真会开玩笑,它们是金属物,怎么会自己运转呢?基督教徒说,那么宇宙中的太阳、地球、月亮,还有更多的天体,它们更精妙,说它们自然而然,你为什么相信呢?”
一道闪电。有学生问:“你相信有鬼吗?”
我说:“我承认妖魔鬼怪是人类最了不起的恐怖作品,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迷信拟定的那种秩序,三界,阴阳,轮回,报应,等等。我不相信人类想象力之内的一切。从另一个角度说,那些想象也有浅薄的一面,比如妖魔鬼怪大都呈人形,甚至穿着跟人类大同小异的衣服,比如青面獠牙,比如血盆大口……如果真有神或者鬼存在,人类能看得见吗?如果让我们看清了扣子,发丝,纹理,表情,那肯定不是神或者鬼,那是装神弄鬼在骗钱财。”
又一道闪电。这时候,我突然止了口。
我呆住了。我看见圆桌对面坐着一个我!
他和我穿一样的黑风衣,他也在认真地和两边的人说着什么,只是他没有声音。
他两边的人好像看不见他,都认真地注视着我。
他像是另一个世界和这个真实世界的叠影。
我短促而尖厉地叫道:“鬼!!!”
学生左顾右盼。
那个我蓦然消失了。
我惊骇地看着他坐过的那个地方,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空椅子。
大家都不解地看着我。文学社社长胆怯地问我:“怎么了?”
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我指着对面那把惟一的空椅子问:“那里为什么有一把空椅子?”
社长说:“本来我们文学社还有一个学生的,可是他突然被一个女孩约出去了。”
我沮丧地说:“把它搬走。”
社长立即跑过去把那椅子搬出去了。
我的情绪坏透了,没有任何心情再谈。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太丢人。我喊那声鬼的时候,声音尖极了,像个女人。
……那个文学社社长把我送上车的时候,不太好张口地对我说:“周老师,我觉得您以后不要再写这种恐怖故事了……”
“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读起来很过瘾,可我觉得,您总写,对您刺激很大。”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我产生了幻觉?
就算是幻觉,那同样是可怕的。
假如,你的生命中出现了超现实的幻觉幻听,那么就意味着,你什么恐怖的东西都可能看见,什么可怕的声音都可能听见。那就意味着,啥事都可能发生,远远超出你的想象。那就意味着,一切不符合逻辑的都符合逻辑,一切没法解释的都是不必解释,一切不合情理的都在情理之中,一切荒谬的都是正常的,一切罪恶都是合法的,没有任何规范、规矩、规律。你将看见很多别人看不到的古怪的东西,你将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可怕的声音,甚至穿白大褂的医生都可能是虚拟之物,这时候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还是相信医生的嘴?
恐怖的是,几天后我又听说了那个当天缺席的学生去约会的事——那是个男学生。
那天下午,有个女孩给他打电话,说她叫姜丽。
他说:“我不认识你啊。”
姜丽:“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是我们大学文学社的社员,你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你。你们每一期《新绿》都寄给我们的,我一直在读你的诗,很喜欢,都抄在我的笔记本上了。”
《新绿》向很多大学的文学社寄赠,其中就有北方大学。
这个学生立即高兴起来:“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聊一聊。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你有空吗?”
这个学生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红颜知己兴奋不已,他说:“好啊。”
赴一个陌生女孩之约当然比听什么作家发言更有诱惑力。而且,他听我说话,是和他崇拜的人在一起。而他和那个女孩约会,是和崇拜他的人在一起。
那个女孩约的地方是一个公园。那是多年以前情人约会的地方。那地方省钱。学生没有钱。
这个学生愉快地答应了。
在我们开始座谈的时候,他缺席了,他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公园,找到那女孩说的那座假山。他发现那个地方处于暗处,有点阴森。
没有什么女孩的影子。
这个学生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只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冷冷看着他。他在阴影里。
这个学生想走过去问一问,刚才见没见这里有一个女孩。可是,他觉得那个人的神情有点可怕,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犹豫起来。他怀疑有人跟他恶作剧。
他推自行车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阴影里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粗粗地说:“你往哪走哇?我就是姜丽啊!”
这个学生惊叫一声,扔了自行车就跑……
我从不过生日,因此我根本记不起来自己的生日。听了这事后,我陡然想起,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是的,8月8日。
八、我的单人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
世界,一半黑着,一半亮着。
——骆一禾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接待了仨陌生的来访者。
有一个男的,外省人,他到北京旅游,专门到我的办公室拜访我。
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头。他说他半年来一直跟我通信了,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寄信的地址就是我的编辑部地址。而他每次都收到那个周德东的回信!
又是他!
取信和发信都是我的助手的事,我问她咋回事,她一问三不知。
那个男性从包里拿出一封很旧的信对我说:“您看,这是您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我一直珍存着。”
我接过来一看,是编辑部的信封和信纸,最奇怪的是,那信上的字体确确实实是我的字体!——假如他用周德东这名字给别人打欠条,那肯定得我还。
还有一个女人,也是外省人,三十多岁,是个电台主持人。
她对我说,她经常在夜里跟我通电话,一聊就是很长时间。
开始,我听她谈她的恐惧,她听我开导她的心理。时间长了,她和我就聊另外的话题,哲学,情感,政治,艺术……
她打的那个电话正是我办公桌上的那电话。
还有一个来访者,她是本市人。
她进屋见了我,很随便的样子,对我说:“嗨,周德东,你好!我把那个工作辞掉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鬼知道她辞掉的了什么工作!
但是我没有惊诧,我有心理准备。我相信现在出现任何莫名其妙的情况我都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我一点点试探她。
原来,她早就和我在电话里相识了。几天前,我曾经约她到编辑部来,那天我和她面对面地聊了一下午。
他在我的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他很从容,他不怕我突然回来和他不期而遇,他那惨白的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容……
我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
那天,我的助手请假了。她的老公从国外回来了,她陪他。
然后,我努力回想那天我在哪里……
我在想我在哪里——到处都是他了,我要赶快把我找到。
噢,那天我到一家出版社去了。
本来,我中午就可以回来,可我在半路上看见一个登三轮车的老太太摔在地上。她好像犯了癫痫病。
我正好从她身边路过。我跑过去,轻轻抱起她,把她移到路边,掐她人中……这种事任何人见了都不会不管的。
她终于醒了。
她犯癫痫病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因此,她的脸色惨白,没一点血色。我慢慢扶着她坐起来。
她木木地看着我,她那眼神似乎让我陷入多年前的一个非常熟悉的梦里。
她木木地问我:“你是我儿子吗?”
我想她是糊涂了。
我没有回答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忙把她送到医院……
现在我回想那老太太的脸色,心里一抖。
我交代一下我工作的编辑部的布局。
民居,三室一厅,编辑部一间,三个兼职编辑,每周一来上班。我的助手一间。我一间。
平时,很少有人到我办公室来。客厅是专门会客的,我从来不在我的办公室接待人。只有我的助手常进我的办公室,给我送信件和报纸。除了她,没人有我办公室钥匙。
我的助手叫天秤,是一所大学社会科学系研究生,她兼职给我做助手。她虽然长相平平,但她是个很要志气的女孩。她生长在江西农村,家境很苦,她从小得了贫血病,但是她一点没有自暴自弃,最后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
她是个很宁静的女孩,话不多,工作很负责。
她老公和她的经历很接近,后来他闯加拿大,开了一个橡胶制品公司,虽不是很红火,可也买上了房子和车。他在加拿大站住了脚。天秤很快就要移民加拿大了。
天秤的电话和那三个编辑的电话串线。
我办公室的电话单独一个号码……
他越来越接近了。我似乎已经嗅到了他的鼻息。
我的空间已经渐渐成了他的空间。
他在抢夺我的社交圈。
他在抢夺我的办公室。
我在一点点替换我!
这天,我一个人在我的办公室里踱步。
编辑们没上班,我的助手也不在。编辑部很静。墙上的石英钟在走动。天阴得厉害,但是雨没有落下来。
办公室的墙壁比我家的更白。我有点冷。我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想:我的单人办公室里,其实一直都有两个人!
那个人是隐形的!我看不见他!
我的心有些虚飘飘。
突然,我觉得我的椅子似乎有点响动。我转过头,久久看它——自从我在那所大学座谈之后,我对空椅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真害怕它突然转动起来。
最后,我把双手支在我的办公桌上,对我的空椅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坐着。”
我为自己的问话感到毛骨悚然。
我吸口长气,又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出来好吗?”
空椅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我想,你也许是好……”我没有想起怎么表达合适,好人?显然不是。我就说:“你也许是好意……但是我想看看你。”
没有人出现。
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好像咀嚼什么的声音。我惊恐地回过头,看见有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
我怎么没有注意身后!
“你!……”
他看出了我的惊慌,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很年轻,长得和我一点不一样。他嚼着口香糖,穿得很酷。
我问:“你是谁?”
他抱歉地笑了笑:“我是《文化播报》的记者。”
我有点恼怒:“你咋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不知道敲门吗?”
他愣愣地看我,说:“我敲门了,是您叫我进来的呀!”
我说:“我根本没听见有人敲门!”
他更诧异了,说:“这房间里只有您一个人呀,不是您叫我进来的那是谁叫我进来的?”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题目是恐怖作家的恐怖行为。说有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有怪癖……
我很气愤,但是我无话可说。
其实,这家报纸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添枝加叶,甚至没有任何文字的渲染,百分百的实录。
九、他在我心里?
○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了人
—— 顾城
四点零八分,我离开北京。那个精神病院里的老诗人很多年以前就提醒我,“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壮的汽笛长鸣……”
他离我太近了,他已经紧紧贴在我的眼睛上,甚至他的身体的一部分都和我融合在一起了。我必须远离他,才有可能看清他。
我坐火车到了山西,到了那个产煤的黑乎乎的城市。
我找一家宾馆住下来,给自己办公室打电话。是我的助手接的。
我压低声音说:“请找周德东。”
她说:“周德东不在,去山西了。您是……”
她可能感觉我的声音很像我。
我挂了电话。
次日是周末,编辑部没有人。他该出现了。
我找来一个在宾馆当服务员的女孩子,请她帮忙代我找个人。他给她一些小费,然后,我对她交代了一番。
她拨电话,免提:“嘟————嘟————嘟————”
拨通了!
那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那女孩子用眼睛问我怎么办。我示意她继续等待。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终于被接起来。
那个女孩子有点紧张:“喂,请问,周,周德东在不在?”
对方的声音很低沉:“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他在!
我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我的办公室里!
我一下把电话抓过来,声音颤抖地说:“你好,我是山西的一个读者。我读过您写的文章,我一直想向你求教……”
我一边说一边想下面说什么。
“你怎么了?” 他关切地问。
我说:“我特别恐惧黑夜,每当黑夜降临,都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很多古怪的声音,看到很多可怕的影象。我甚至想自杀。”
他说:“这位先生,你那是幻视幻听,没啥可怕的。你看我写的故事,里面写到的情节是不是比你经历的更可怕?其中很多是我亲身经历,但是我戳破了它的谜底。其实都是很可笑的谜底。活着就是美好的。”
我说:“我不是觉得活着不好,我是挺不住了。很多好朋友都劝过我,他们都帮不了我。这几天,我想到北京去散散心,不知道可不可以跟您见个面?”
他说:“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