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难道真是自己发疯了自己不知道?
一个人疯了能不能记得自己疯癫时的情形?估计谁都不知道。
我回想,昨天晚上我下班后干了啥。
我哪里都没去,直接坐车回家了。我的思路很清楚,我坐在车上一直在构思下一部书。那将是一部绝顶恐怖的故事,那书从头至尾是一个极其喜庆的故事。男红女绿……婚礼……有锣鼓有唢呐……
整个故事是彩色的。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只是偶尔露出黑白色,隐隐约约,很模糊的一点点,一点点……
我回家煮了点面,吃完就睡了。
太太出差了。
这样更说不清。假如她在家,或者假如我有社交活动,还有人给我作证。可现在,能谁证明我昨晚没有疯癫呢?
我到了编辑部。
我知道会有什么眼神迎接我。果然,我的助手见了我,她愣了一下:“周老师,您……来了?”
她无疑看到了那张报。
我不想解释,我很沮丧,我没说话就进了我的办公室。
她后来进来几次,一会儿给我送信件,一会儿给我倒杯水,一会儿问我一句啥,我知道,她一直在观察我的神态。
我感觉贼别扭。
我提前离开了编辑部。
我出门的时候,回头,见她正紧紧地盯着我。
我冷冷地说:“我没疯。”
第二天,太太就回来了。她进了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没疯。他们胡说。”
太太打量我的脸,又说:“德东,咱们到医院看看吧。”
我说:“这是一个阴谋,我没疯!”
我坚决不会对她说出那个虚拟的东西,我不想让她再承受我都无法承受的刺激。
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根本不相信我。她出差前,就曾经看见第一份说我有怪癖的报道,而现在,她又看到这样的消息……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德东,你是一个明白人,你要承认自己的病,你要相信医院。最近你的表现确实有点异常……”
我一下感到了无助,我抱住她,惶恐地说:“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精神院去!假如以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你也要相信我!好吗?我没疯!”
她心疼地抱紧我,把头偎在我怀里:“德东,今后,你别再写什么恐怖书了,好吗?我的薪水能够养活这个家……”
那天夜里,太太紧紧抱着我睡着了。
窗外细细的月亮呈猩红色。这世界一派荒唐。
嗯哪,我是疯了。
十三、天空中的影像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 海子
我打算到陕北去。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念那里的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想念那里淳朴的穷人,想念那里的膻膻的羊肉面。
大约1995年我曾经驱车去那里看望我一个同行的母亲。那母亲一贫如洗,很老了。她儿子叫路遥。那次,我给那老人送去读者的15000元捐款。那次经历我终生难忘。那次回来后,我还接到个恐怖电话,那恐怖电话跟路遥家族的名誉有关,不提。
另外我想躲开北京的噩梦,躲开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到陕北散散心。站在陕北那片蓝蓝的天空下,似乎就回到了童年,没有恐怖阴影的五颜六色的童年。
还有一个目的是采风。
我要去搜集些乡野的鬼故事之类,营养我的灵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在长途车上,我一直在用我智商不高的大脑在思考。
我把以前那一切我解释不了的现象定性为幻觉,我把那个人定性为变态。
我认真思考我和他的问题。
我觉得再不能纠缠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否则,我会荒废了我的一切事业,最后真的崩溃。
我还要继续我的恐怖事业。
我坐了一夜长途车。黎明时分,我在三十里铺吃了一碗热辣辣的羊肉面。(有支歌唱它——“问我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进了驼城。
那是座老城,四周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
我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年逾古稀的退休老人,他叫王五,当地人称他“故事王”。
“故事王”一个人生活,我想他的老伴可能是死了。见了他之后,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很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为啥熟悉。
他的胡子很稀,脸很白。最近,我接触的很多人脸色都有点白。
老人听我讲了来意,十分高兴,他端出上好的陕北米酒招待我。我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土炕上。
那是一孔挺宽敞的窑洞,甚至都有点空旷。窗子上贴着已经退色的剪纸,剪的是鸡鸭鹅狗,十分热闹。
“故事王”说:“我只给你讲仨故事。”
故事一:有个人,他的单位给他分了套大一点的房子。
他的家有只猫。
他搬完了所有的东西,抱着那只猫走向新居。当他接近新居那个小区的时候,那只猫竟然很惊恐,尖叫不停,最后挣脱他逃掉了。
猫认家,它跑回了旧房子。
他追回去,看见那只猫缩在旧房子一角,不停地哆嗦。他又抱起它继续走向新居。
那只猫这次叫得更惊惶,终于在他走进新居楼道里的时候,跳到地上,怪叫着逃掉了。
他觉得玄,再次回到旧房子找它。那只猫见了他四处逃窜,不想让他抱走。最后,他还是把它抓住了,用布蒙住它的眼睛,把它抱出门。他想,这次走到哪它都不知道,它不会再叫了。
那只猫被蒙住了眼睛,果然不叫了,它趴在主人的臂弯里,一动不动,警觉地聆听着,判断着。
当他抱着它走近新居的房门时,那只猫突然又要逃!
他早有防备,紧紧抱住它不放。那只猫惊恐至极,它用爪子疯狂地挠他的手,鲜血流出来……
他疼痛难忍,把它放开了。
那只猫再也没有回到旧居,它不知逃到了何方。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住进那个新居之后,四处找那只猫,到底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于是,他就不再找了。
新生活开始了。一切都很正常。
很多天过去,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突然看见家里的地板上有很多小老鼠,刚刚生出来,它们慢慢吞吞地四处爬。
老鼠?哪里来的老鼠?
他四处找,终于在卫生间一角发现了一个很小的老鼠洞口,还有刚出生的小老鼠从那洞里往出爬。
他慌了,用脚踩那些小老鼠。
恐怖的是,小老鼠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出来。好像就是那个洞口把它们生出来的一样。
那里面肯定有一只老鼠,它躲在洞里,一直不露面,只是不停地往外输送小老鼠。这个人傻了,想,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陡然想起家里那只逃之夭夭的猫,一下有点恐慌。
那只猫一定是怕它才不肯进来!
可是,猫为什么那样害怕洞里的这只老鼠?
他点火熏烤那个洞,自己都被呛得不停地咳嗽,可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往出爬……
他又灌水淹那个洞,水都满了,溢出来了,还是不顶事。小老鼠还是水淋淋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爬……
他用碎砖烂瓦堵那个洞,很快就被小老鼠顶开,还是一个接一个往出爬……。
他用镐刨,用锹挖,把新居都破坏了,挖了很深很远,那洞似乎一直没有底……
他没办法,就傻傻地看,看小老鼠越来越多,渐渐覆盖了他家的地面,桌子,床,渐渐覆盖了他的脚面,他像那只猫一样怪叫着破门而出……
他始终没有看见那只可怕的女鼠长得什么样……
——我听着听着,惊呆了!
为什么?因为“故事王”讲的这个故事和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程序》。而那本书稿正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他怎么讲出来了?
而且,我承认,他比我高明。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故事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见到那只可怕的老鼠。
他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把那只老鼠称为“女鼠”。
女鼠。
这名字就阴森。
故事二:有个男人,他横穿一片草甸子。
太阳很热,把整个草甸子都晒蔫了。可是,他走着走着,却突然感觉到脊背发冷。
他回头看,除了一条时隐时现的土道,啥也没有。
他继续走。走了一段路,仍感觉芒刺在背。
他再回头,还是啥也没有,荒草连天。
他疑惑地想,真是怪了。
当他第三次回过头的时候,吓傻了,他这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的眼睛绿绿的。
最早这个男人认为它是狼——尖尖的耳,绿绿的眼,长长的尾巴拖地,当然是狼!但是,后来他一口咬定它不是狼。
男人一下丢了魂,他愣愣地和那个东西对视一阵,猛然转过身,撒腿就跑。
那个东西在后面追。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它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还是刚才的那个距离。
他根本甩不掉它。他慢下来,它也慢下来。
他蓦然感到他的奔突是徒劳的。
他停下来,回头久久地看着它。终于,他发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滚过来吧!它却心不在焉,转头看别处。
他快崩溃了,双膝一软,朝它“扑通”一声跪下去。可是,它好像不懂这是啥意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
他起身继续走。
可是,他的腿如筛糠,已经走不了了,他就在地上爬。
他不适应这种走法,爬得太慢了,那个东西渐渐接近了他的屁股。
他的四肢同时抖动,爬都爬不了了。他转身坐在荒草上,惊恐地回过头,看它。
它也看他。
他和它是那样近,他甚至看见了它的眼角有一颗眼屎,它的嘴角挂一根草棍儿。
天很蓝,草甸子一片寂静。它和他就那样对视着。
突然,它朝他笑了一下。那绝对是一个人在笑!而且十分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讲到这里,“故事王”也突然笑了,那绝对是狼的笑!)
这个人好像已经不会害怕了,他只想死个明白。他使劲地想,想是谁的笑这么熟悉……
那东西更近了一步,用两只前爪支地,坐在人对面,还在笑。
“想起来了吗?”它突然说话了。
他像被催眠了一样,乖乖顺着它的话回想早已逝去的岁月。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玩耍的场景。
那个东西说:“朝前想。”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出生的那个厢房。
那个东西说:“再朝前想。”
他的脑袋一片黑暗再没图象了。
那个东西又笑了起来,耐心地说:“我提示你一下,那一世,你是狼。再想一想。”
说完这句话,它的脸突然扭曲,凄惨地嗥叫起来,那声音极其难听!
然后,它说:“想没想起来?你从早到晚都这么嗥叫……”
那嗥叫声蓦然使他嗅到了荒草的气息,月亮的味道,寒风的冷清。
那个东西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一世我是人,在这片荒草甸子上,你吃掉了我,你忘了?一个夜里,风很大。再想一想!”
它猛地把人扑在身下,那尖利的牙齿逼近人的喉管:“我再告诉你,你就是这样咬断我的喉管的……”
——我又傻了。
这个故事又跟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穷追》,同样是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只是,“故事王”的结尾和我那个不一样。我那个故事只是写到那个东西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就戛然而止。
“故事王”的高明之处在于,讲到那东西突然笑了的时候,他也笑了,而且竟然笑得十分像狼!他把故事延伸了。
而这都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我写的故事怎么都装在他的心里?
我惊骇了。
故事三:一个旅人,他来到沙漠中的一个湖边。
那是个很大的湖,波平如镜,四周没有一个人,水上也没有船和水鸟,天上甚至都没有云朵。天水一色。
那旅人坐在湖边,静静欣赏这湖光水色。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突然,他看见湖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场景,开始的时候,那场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街景。
他吓呆了!
接着,那场景越来越清晰。
水在动,水里的场面也晃晃悠悠地飘动——那是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静悄悄没一个人。那场景没有阳光感,就像阴天里的一座城,或者是一幅颜色古旧的油画。
旅人是处于俯瞰的角度,就好像在飞机的舷窗看地上的一座城。看了一阵,旅人以为它是一个静止的画面。他想,这一定就是海市蜃楼了。
他紧紧盯着这个巨大的场景,眼睛都不敢眨。他最害怕这个场景里突然出现什么情节。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丧家狗从街道上匆匆跑过!
旅人吓傻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这场景不仅仅是一个画面!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年的人世间的一个场景,一个生活的片段。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地点,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
又过了很久,他看见一个人从老宅里走出来,他穿着同样不知什么朝代的衣服,颜色很灰暗,他背着一个褡裢,好像要出门。
由于旅人的角度高高在上,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这个人走着走着,消失在街道尽头。
又过了好久,又一所老宅里出来一个女人,她穿着花花绿绿,脚很小,是古代那种三寸金莲,她快速地跑进了另一所老宅。
同样,旅人看不清她的脸。
又过了很久,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拿着一个风筝一类的东西,到外面放……
始终无声,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无声电影。
小孩仰起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了旅人,他扔了风筝,惊慌地跑回老宅去,过了一会儿,他领出一个老妇人,惊恐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张大了嘴!
接着,那水里的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