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美摇摇头,他在金顶结束了最后一次“母占卜”,又在司西平措大殿完成了最后一次“子占卜”,卜神已经不来安驻了,他没办法,只能等待香波王子的发掘。
香波王子又望望梅萨。
梅萨说:“掌握密码的也许是个人?”
香波王子说:“如果是人,就一定是玛吉阿米,因为孔雀尾毛是玛吉阿米的标志,我这把鹦哥头金钥匙般配的应该就是她了。还因为她是唯一没有以转世形态出现的仓央嘉措的情人。她既然掌握着孔雀密码,自然就应该出现在这个焰火门上显示孔雀尾毛的时刻。”香波王子四下看看,“该出现了,为什么还不出现?”
梅萨突然收回眼光,低视着鼻尖像是在凝望自己,紧张而恐惧的神色里流露出无法自已的骄傲:“原来,原来,原来是开门的密码,我想有可能玛吉阿米没必要出现了,有可能她的标志孔雀尾毛和‘七度母之门’没有任何关系,更有可能她什么也不是,她的存在只是个误解,只是个多余。但是现在看来,她必须露面了。”
香波王子望着她:什么意思?
梅萨说:“有些话你早就说过,情歌里的‘孔雀’指的是玛吉阿米,‘鹦哥’指的是仓央嘉措本人。但我一直不相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鹦哥头是锻造出来的,不是长出来的,很难说是天底下唯一的鹦哥。”
香波王子说:“你乱了,我们现在说的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玛吉阿米绝对是唯一的,因为她的孔雀尾毛是长出来的,如果你能开启她,说明你也是唯一的。”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她的孔雀尾毛是长出来的?”
梅萨说:“玛吉阿米其实早就出现了。”
在哪里?灵性使香波王子没有问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梅萨。智美却在左顾右盼。
“看我,不要看别处。”梅萨说着,挽起衣袖,亮出了自己的左臂。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看清楚了,梅萨的左臂上有一个孔雀尾毛的胎记,一轮一轮的蓝色纹饰中间,是一个眼睛一样的核。的确是玛吉阿米的标志,三百多年前的玛吉阿米就是带着这样的标志,一次次和仓央嘉措离别又重逢。
香波王子激动得发抖:“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机缘不会出现得太早,也不会出现得太晚。我等到现在才有了焰火门上孔雀尾毛的启示,才听你唱出关于‘孔雀’和‘鹦哥’的情歌。而在玛吉阿米后代的传承里,如果没有仓央嘉措情歌的启示和外在的相同标志的引诱,就没有暴露自己的义务。”
他们的话很轻很细,就像枕边的絮语、耳畔的情话。但是香波王子知道,他的激动足以让他唱出最亢亮的仓央嘉措情歌,足以让他跳过去,抱住梅萨,一口亲死。但是他克制着自己,毫无表示。几步远的地方就是碧秀,决不能让这个一心想得到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门隅黑剑知道玛吉阿米已经出现。
香波王子问:“你真的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这是我们家传的最大秘密,承认掌握着名单,却不知道名单是什么。”
“我明白了,《地下预言》说玛吉阿米‘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是为了保护你。”
“是的,我不想一旦暴露就被人剜穴杀害。”说着,梅萨打了个寒颤。
一直沉默着的智美突然攥住梅萨的胳膊说:“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与发掘‘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快说密码。”
梅萨说:“可它不是什么密码,家传的密语里从来没有密码,不过是一座山,我曾经在地图上找过,没找到。”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瞪着她:“什么山?”
“瞿麦山。”梅萨小声说。
“瞿麦山?”智美大声重复着,皱眉蹙眼地摇摇头。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一首仓央嘉措情歌,不禁唱起来:
在那山的右方,
拔来无数“瞿麦”,
为的是洗涤干净,
对我和情人的毁谤。
第十三章 伏藏之心
司西平措大殿里,诵经的声音平和而流畅,就像悠远的历史演绎着丰饶的精神,以声音的形态,优雅清晰地显现在了发掘伏藏的现场。
香波王子说:“瞿麦又叫七寸草或七星净草,是一种可以熬汁洗涤的植物。仓央嘉措唱出这首情歌,是为了在瞿麦山上等待情人的到来。现在看来,既然玛吉阿米的转世说出了瞿麦山,就更能证明,这个情人,押送京师的路上,一直陪伴着仓央嘉措的情人,就是玛吉阿米。仓央嘉措一个人遁去了,玛吉阿米和宁玛僧人小秋丹被蒙古骑兵带到‘拉奘汗营帐’作证仓央嘉措之死。‘拉奘汗营帐’在拉萨之外的东嘎村,也就是从东嘎村出发,玛吉阿米开始了向着瞿麦山的跋涉。就她一个人,小秋丹在作证之后不久就圆寂了。圆寂之前告诉她,没有我,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去拉萨,找到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好好养大,都养大,就算对得起仓央佛宝了。又说你去也是白去,他不会在瞿麦山上等你,那儿荒凉人少,狼豹出没,他等你就是等死,你找他也是找死。玛吉阿米说:‘仓央一定会等,仓央一定不死。’她去了,要饭而去,褴褛而去,净脚而去,路途上的艰辛有多少,数数她永远浓密的头发就知道。一年后,玛吉阿米到达了瞿麦山,发现山脚下有户游牧的人家,便过去打听仓央嘉措,主人摇头不答。她沿着山道攀爬上去,只见一个枯如干柴的苦行僧正在闭目坐禅。她趴在草丛里问道:‘喇嘛你告诉我,可曾见到仓央嘉措?’苦行僧说:‘你是谁,你找仓央嘉措干什么?他怎么会在这里?’她起身离开,走出去好远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歌声:
你这终身的伴侣,
若真是负心薄情,
那头上戴的碧玉,
它怎么不出一声?
“她转身就跑,情歌,情歌,仓央嘉措情歌,还有什么信物能比情歌更可信呢?他们抱在了一起,都是蓬头垢面,沧桑盖脸,已经互相不认识了。唱了情歌听了情歌,才意识到,只有仓央嘉措才会等在这里,只有玛吉阿米才会来到这里。两个人始终坚信:等待和寻找的结果,一定是相逢。
“相逢后的日子是幸福的,他们住在山上,有了爱情的自由和厮守的甜蜜,偶尔也会分开,便是去山下的牧家化缘。每次都是玛吉阿米去,她说:‘仓央我不让你去,我要伺候你。’山下的牧家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渐渐传开去,又来了一些牧家,每天奉献着食物,算不上是最好的,却是最干净新鲜的。仓央嘉措长出了肉,不再思念,也不再忧愁,枯如干柴的苦行僧长出了肉,长出了皮肤的光泽。但是该走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牧家的供养就是消息,谁知道会不会传到魔鬼那里。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离开瞿麦山的第四天,仓央嘉措就遭到了人生最悲惨的迫害,比情人失踪,比赶出布达拉宫,比押送京师,比自杀和谋杀更悲惨的迫害。
“那时候他们正在草原上休息,走累了,想喝水,玛吉阿米便拿着皮口袋去河边汲水,一去不归。仓央嘉措立刻去找她。本来玛吉阿米已经引开了那些骑兵,骑兵们悄悄跟着她,她发现了,就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很远,走近了一座碉房,碉房便成了囚禁她的地方。骑兵首领说:‘只要你帮我们找到仓央嘉措,我们就放了你。’玛吉阿米说:‘仓央嘉措已经死了。’首领说:‘死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她说:‘我在找他的灵魂。’很不幸仓央嘉措找到了这里,确切地说,找到了离碉房两箭之程的一座草冈下。草冈下有一顶帐房,听他打听一个外乡的女人,帐房里的一家大小就都出来给他跪下了,一个老人口口声声叫着:‘佛宝,佛宝。’然后指着碉房说,‘骑兵们说抓住了仓央佛宝的情人,来寻找那情人的,就一定是仓央佛宝。佛宝,佛宝,你可千万不要暴露自己啊,他们是拉奘汗派来的魔鬼,他们会割断你的喉咙。’仓央嘉措谢过那家人,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碉房。
“为了找到情人玛吉阿米,仓央嘉措自投罗网了。二十个骑兵在碉房门口的草地上团团围住了仓央嘉措,首领说:“拉奘汗王是这样说的,我们是佛教的徒子徒孙,我们曾经崇信过你,所以要宽容地请你自己选择,是死,还是活?要是想活,我们就必须剜掉你唱情歌的喉咙。”在他们看来,剜掉仓央嘉措的喉咙他就不能唱情歌,不能唱情歌他就不是仓央嘉措了。仓央嘉措一听此话,头发就竖了起来,血脉贲张地说:“我不能不唱,我也不能不活,除非玛吉阿米死去,在我前头死去。”首领说:“我不让她死,我还要娶她做老婆呢。”仓央嘉措问:“她同意了吗?”首领遗憾地摇摇头,又说:“她同意不同意有什么要紧呢,我有的是力气。”仓央嘉措说:“那我就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救她,我不要喉咙了,我不唱情歌了。”说着潸然泪下,仰起头,“来吧,剜掉我的喉咙吧。”几个骑兵架住了仓央嘉措,首领拿着一把细长的弯刀走过去准备动手。仓央嘉措又说:“请慢,在毁掉我的歌喉之前,能不能让我最后唱一首情歌。”他唱起来,唱起了最后的情歌,不管面前虎视眈眈的二十个骑兵允许不允许,他以最深最柔的感情、以最亮最美的声音唱起来。这是血性之爱、男人之爱的表达,是填补女人对男人的所有理想空白的一次歌唱: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也不会相恋;
要是不曾相恋,
也不会忍受相思的熬煎。
“然后……”香波王子说不下去了,创巨痛深地咬住嘴唇,咬出了自己的血,停了一会儿又说,“然后,拉奘汗派来的骑兵压住了仓央嘉措,首领将细长的弯刀捅进仓央嘉措嘴里,准确地割断了声带。一声嘶叫,疼痛难忍的仓央嘉措用浑身的细胞发出了一声人类和动物都不能发出的嘶叫,断了,声带断了,歌喉断了,那是爱情的歌喉,是西藏的歌喉,突然,断了。公元1707年,康熙四十六年,仲秋。历史阴险地割断了仓央嘉措的歌喉。就这样,情歌断了,他再也唱不出,她再也听不见,仓央嘉措情歌结束了。这个天降的诗人、伟大的歌手、不朽的二十五岁的情人,用雪域高原赋予的生命和藏族人的血脉创作音乐和诗歌的历史,永远结束了。
“而就在这一刻,就在喉咙暗哑、情歌结束、西藏最美丽的声音告别年轻的仓央嘉措的时候,另一种诞生正在出现。那就是爱神、藏传佛教拥有了真正的爱神。佛教是世界上神像最多的宗教,无以计数的万神殿里,唯独没有爱神。但是现在有了,他叫仓央嘉措,他由六世达赖喇嘛和情歌大王幻化而成。他是世界上唯一唱出了求爱之歌的爱情之神、香艳之神。就这样,仓央嘉措不能再歌唱了,上天以为情歌的暗哑是西藏最大的悲剧,所以让爱神诞生了,不朽的情歌在爱神的指导下,拯救了后世的藏区、所有藏族人的爱情。
“关在碉房门内的玛吉阿米知道发生了什么,哭着,喊着,一头撞向了锁紧的门,倒下去了。门外,仓央嘉措已经昏迷,失去了歌喉的天才歌手正在昏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仓央嘉措才醒来,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房里,曾经祈求他不要暴露自己的那一家人都围着他,不,围着他们两个,他和玛吉阿米。玛吉阿米睡着了,眼泪挂在腮边睡着了。仓央嘉措艰难地起身,摇醒了玛吉阿米,紧闭着说不出话来的嘴,用手势焦灼地表达着:‘走啊,远远地走啊,不走就会连累这家人。’玛吉阿米明白了,挣扎着起来,挽住了仓央嘉措。这家的老人也明白了,连声说:‘不会的,不会连累我们的。’一家人扶着他们走出帐房,走向了囚禁过玛吉阿米的碉房。
“碉房门口的草地上是一地的人影,都躺着,死了。那是二十个骑兵,在执行完拉奘汗的命令,割断了情圣、诗人、歌手、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歌喉之后,全体自杀。二十个骑兵全体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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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而舒缓的诵经突然再次响亮跌宕起来,是《妙法莲花经》的众声合诵,似乎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们格外珍视这个集体汇合的机会,抛弃了平日里信守的静默寂远,不失时机地创造着殿堂梵呗的恢弘壮丽。
“全体自杀,为什么?”梅萨一出口就觉得问得太傻。
香波王子说:“知道吗,世界上,爱情比宗教更疯狂,也更高尚,感动的力量是无穷的。”
“知道,知道。可是自杀已经换不回仓央嘉措的歌喉了。”梅萨泪雨簌簌,一把攥住香波王子的手腕,“我的心是揪出了血的,仓央嘉措的喉咙惨遭割毁,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香波王子痛苦地说:“不忍心啊,不忍心让你知道在仓央嘉措的爱情苦难里,还有我们难以忍受和难以想象的经历。割断了声带还能活着,还能说话,尽管嘶哑细小得几乎听不见。这就是奇迹,是信仰的奇迹。”
梅萨说:“仓央嘉措是爱神,爱神本来就是创造奇迹的神。”
香波王子长叹一声:“玛吉阿米也是爱神,这个仓央嘉措最初的情人和最后的情人,也因为忠贞不渝成了西藏的爱神。”
梅萨说:“是啊,是啊,玛吉阿米也是爱神。不过,你说的不对,一点都不对,玛吉阿米不是最初的情人和最后的情人,而是仓央嘉措唯一的情人。”
香波王子惊怪地望着梅萨: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说:“以前我不敢也不能说,害怕干扰了你的掘藏思路,再说我说了你也不相信:凭什么呀?但是现在我可以说了。凭着我是玛吉阿米的后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家族眼里的仓央嘉措,跟你说的不太一样。比如,你在你的研究著作中说他是个情圣,是泛情主义者,而且根据情歌列举了七个情人的名字。正确的结论应该是,始终如一的仓央嘉措,从一而终的玛吉阿米。情歌里出现的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都是玛吉阿米的化名。至于为什么要化名?其实你在书中已经无意中说到了,‘隐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没有放弃对玛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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