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使劲洗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翻出来也洗一遍,直洗到天亮才罢休。
香波王子穿上洗过的湿衣服离开了河边,等回来时,手里提着里里外外两套新衣服和毛巾肥皂。两个人再次分开,又跳进河里打上肥皂洗了一遍,这才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坐到河边的石头上。身边是晒了一地的钞票,以及证件和手机。
香波王子把装着大饼和矿泉水的塑料袋丢给梅萨说:“吃吧,吃饱了我们去社会科学院。”
梅萨“哇”地就吐:“快别说吃了。”说着,一脚把塑料袋踢到了身后。
香波王子说:“总要洗洗肠胃吧。”说着咕噜咕噜喝光了一瓶矿泉水,然后仰身躺倒,眯眼望着蓝天,感叹一声,“我们真是幸运啊,连大粪都在帮助我们。”
梅萨不望他:“说这话真恶心。还吃,别吃了好不好?”
“没吃啊。”香波王子忽地坐起来。
一阵吧唧吧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个人几乎同时回头,同时喊起来:“山魈?”
山魈已不在铁笼子里,而是被拉卜楞寺的胡子喇嘛牵狗一样用绳子牵着,正在享用被梅萨踢到身后的大饼。距离这么近,他们吓坏了,赶紧起身。
梅萨迅速从地上拾起晾晒的钞票、证件和手机,躲在了香波王子身后。
胡子喇嘛说:“我们以前见过。”
香波王子说:“是啊,见过,在拉卜楞寺。”
胡子喇嘛说:“它好像很熟悉你们,不熟悉的人,给它东西,它都不吃。”
香波王子说:“它是独脚鬼太乌让,是护持伏藏的神灵,又是一个已故贤者的寄魂兽,这个贤者名叫边巴,是我们两个的老师。他一生研究‘七度母之门’,现在死了,又寄魂于山魈,想继续关注‘七度母之门’。”
胡子喇嘛说:“原来你们是它的学生,学生见了老师不行礼,逃跑什么?”
香波王子赶紧把腰弯了弯:“边巴老师你好。”
梅萨也说:“边巴老师,你可要保佑我们,我们是来发掘‘七度母之门’的,这也是你的遗志。”
山魈发出一阵人似的“喂喂”声,似乎是回答:“你们好。”头却低着,贪馋地啃着大饼。
香波王子说:“看来它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你好像不喂它?”
胡子喇嘛说:“我一个外来的僧人,靠化缘度日,我都吃不饱,还能顾得了它?”
山魈抬起了头,哭了,眼泪滴答下来。
梅萨说:“太可怜了,边巴老师。”
香波王子说:“我给你钱,给你钱,你可不能饿着边巴老师。”
香波王子从梅萨手里要过几张还没有完全晒干的百圆钞票递了过去,看递不到胡子喇嘛手上,就朝前走了两步。就在这时,山魈一跃而起,伸出长长的前肢,抓了香波王子一把。香波王子的脖子上顿时有了几道血印子,丢下钱,赶紧后退。山魈暴躁地扑打着,皱起鼻子和嘴唇,朝他哈哧哈哧吹着气。
“为什么?为什么?边巴老师为什么?”香波王子问。
胡子喇嘛拉紧绳子,开心地说:“行了行了,抓一下就够了。”又朝香波王子说,“它这是责怪你呢,你肯定做错什么了。”
“我能做错什么?边巴老师,你说。”
山魈再一次朝他扑来。胡子喇嘛拽不住它,踉踉跄跄往前走:“快走啊,还站着干什么?”
香波王子和梅萨赶紧离开,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
梅萨眼泪汪汪的:“边巴老师,你保重。”
山魈好像很留恋她,立刻不凶悍了,坐到地上,深情无比地用琥珀色的眼睛送出了两道很亮很亮的泪光,然后“喂喂喂”地叫起来。叫着叫着,又开始号,委屈得就像被人丢弃的孩子。
7
西藏社会科学院在布达拉宫以东、大昭寺以北的色拉南路上。出租车带他们来到这里后,他们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门房要他们后天再来。
香波王子说:“我们是北京来的,寻找专家,咨询一个重要问题,后天我们就要走了。”
门房同情地问:“你们要寻找哪方面的专家,咨询哪方面的问题?”说着拿起了电话。
香波王子说:“我们的问题是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的两年内,拉萨哪些寺院进行过修葺和重建,你看找谁合适?”
门房拨通了一个电话说:“次登老师,有两个北京来的人找你。”然后把电话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客套了几句,便把问题提了出来。
对方说:“你们还是去问问扎西旺堆吧?”电话扣了。
门房嘀咕了一句什么,又拨了几个电话,对方都说,这样的问题,最好去问扎西旺堆。
香波王子作着揖对门房说:“求求你了,一定帮我们找到扎西旺堆。”
门房“噗嗤”笑了,说:“扎西旺推是我儿子,他们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就踢给了我儿子。因为我说过,我儿子将来一个顶他们一百个。他们这是记了我的仇,挖苦我呢。”
香波王子说:“那就去问你儿子吧。”
门房笑得更开心了:“我儿子知道什么,他才七岁,不喜欢上学,整天逃学在家里,藏文汉文还识不全呢。有这点时间,你们还不如去西藏大学问问,那里的专家教授比我们社会科学院多。”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出租车直奔江苏路上的西藏大学。虽然是星期六,但历史系的教授讲师们都在开会,一部分在开评职称会,一部分在开一个有美国藏学家参加的学术交流会。从两个会场上叫出来了四个饱学之士,请教的结果是得到了几乎一致的回答:重要寺院的重大修葺和重建都是可以查到的,但就是查不到1703年之后两年内拉萨寺院修缮的记载。“要不你们去问问扎西旺堆?”
走出西藏大学时梅萨说:“一个门房一句展望儿子未来的狂言在西藏学术界居然引起这么大反响,到处都知道,都在极其认真地挖苦,心眼也太小了吧。”
香波王子说:“认真挖苦的背后恐怕另有原因,就是这个孩子值得他们这么做,更何况还不一定是挖苦呢。”
梅萨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去见见这孩子?”
他们没想到早有一个饱学之士跟上了他们,并且正在毕恭毕敬地电话告诉一个叫秋吉桑波的人:“师傅,这一男一女真的是在打听公元1703年以后拉萨寺院的修葺和重建。”电话里传来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啊,也许,也许等待已久的时间已经到了,随时告诉我他们的行踪。”
香波王子和梅萨又返回西藏社会科学院。
门房得意地问:“怎么样,我儿子名气大吧?”
香波王子说:“你让我们跑来跑去原来就是为了炫耀你儿子呀?”
门房得意地笑笑说:“生一个这样的儿子不容易啊,走,见我儿子去。”那口气,好像他儿子已经是一个大人物了。
门房带着他们来到社科院住宅楼下。他儿子一个紫红脸蛋、黝黑肤色的孩子正和一只小狗你追我撵。门房招手喊道:“过来过来,有人请教问题来啦,他们从北京来。”他把“请教”说得既响亮又严肃,然后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就是你们要见的扎西旺堆。”
小孩和小狗一起跑了过来。香波王子觉得让自己请教一个拉着鼻涕的七岁小孩太不成体统,叉起腰,“哼哼”一笑说:“我今天来考考你。”
孩子用袖筒揩了一下鼻涕说:“嘻嘻,你不是老师,你怎么也说考考你。”
香波王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老师?”
孩子说:“我的老师身边没女人,你身边有女人。”
香波王子说:“这么说你的老师是个佛爷,你是佛徒?”
孩子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好好听着,我问你,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的两年内,拉萨哪些寺院进行过修葺和重建?”
孩子说:“你打听的是秘密。”
香波王子顿时愣了:“你怎么知道是秘密?”
孩子说:“知道了修葺和重建,就知道了哪些寺院发生过火灾,火灾是秘密。”
香波王子问:“谁给你说的火灾是秘密?”
“不记录的都是秘密,色拉寺的喇嘛都这么说。”
“你去过色拉寺?”
“我家住在色拉寺。”
“你家不住色拉寺,你家住在色拉路。”
“色拉路走到头就是色拉寺。”扎西旺堆说着就要走。
香波王子忽地蹲下抓住他说:“你还知道什么?”
孩子说:“还知道你们……我不说了。”挣脱香波王子的手,追向跑远的小狗。
门房咂着嘴说:“怎么样,你们评价一下。”看着孩子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心疼地跑过去,“慢点,慢点。”
香波王子呆呆地望着孩子说:“我们遇到灵童了,他肯定是某个活佛的转世,只是现在还没有被请到寺院里去。他才七岁,如果不是前世的安驻、灵识的附体,就算他早熟,他是天才,也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他似乎知道我们要来,我们是干什么的,他相信我们跟他的缘分,最终还是说出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色拉寺。”
梅萨脸上掠过一丝忧戚的神情:“不,我不认为他是某个活佛的转世灵童。”
“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望着地面,思考着说:“我也许正面对一个伏藏学研究的实例。从伏藏到掘藏,几千年、几百年的漫长时间里,可以变幻出无数种类的传承。其中一种是空行母使出神变愿力借腹胎授,得到胎授的人是个中间环节。就像传送鸡毛信的孩子,一俟掘藏者出现,就会有意无意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送出去就完成了使命,空行母的愿力就会消失,有时仅仅是灵性和表达的消失,有时是生命的消失。这就是说,传承的链条里,最终的掘藏者实际上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他要拆掉很多桥,因为正确而伟大的掘藏只能出现一次,关于伏藏的各种信息也只能出现一次。如果出现第二次,那就是一个既没有伏藏,也没有掘藏的混乱过程,就意味着‘第一次出现’没有结果。既然没有果,也就没有因,于是就形成了一种既没有因也没有果的现象。而佛是因果的聚合,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或者,因就是果,果就是因,无因无果或者只有因没有果的世界是佛以外的世界。”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你是说,我们已经害了孩子?”
梅萨紧张地说:“也许是孩子害了我们。”
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群香波王子和梅萨从未见过的喇嘛,他们头戴黄色五佛冠,身披背缀宝石带的红色大披风,似乎是从密宗法会现场风风火火跑来的,有的手里还拿着金刚杵的法器。他们四下看看,直奔有孩子的地方。
“扎西旺堆,谁是扎西旺堆?”一个国字脸的喇嘛问。
门房牵着孩子的手问:“你们也是来请教问题的?明天来吧,今天扎西旺堆很忙。”他仍然把“请教”说得既响亮又严肃。
国字脸喇嘛冲向孩子,揪住他,声色俱厉地问:“你给那两个人说什么了?”
孩子吓坏了,“哇”地哭起来。国字脸喇嘛的盘问愈加急切。
门房说:“你们要干什么,请教是这样的态度吗?”
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一把抱起孩子,吓唬道:“快说,不说就把你抱走。”另外几个喇嘛把门房朝一边推去。
门房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一点得意也没有了,分开那些喇嘛,扑过去抱住儿子,把刚才儿子和香波王子的对话叙述了一遍。
“色拉寺,扎西旺堆说到了色拉寺。”国字脸喇嘛拿出手机打给了派他来的秋吉桑波,得到的指示是,把那一男一女抓到大昭寺来,告诉他们色拉寺不能去,那是魔鬼的指引,是自投罗网,所有的逆缘者,将在色拉寺门口拦截他们。国字脸喇嘛放下手机,指挥众喇嘛去追撵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和梅萨已经朝社科院大门外跑去。他们从北京开始,一直都在逃跑,已经锻炼成逃跑的能手,一群五佛冠压顶、大披风裹身的喇嘛岂是他们的对手。逃跑和追逐几乎没有形成,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香波王子和梅萨其实并没有跑远。他们来到社科院外面沿着围墙跑了半圈,突然又翻墙回到了院子里。他们实在想知道,是不是就像梅萨说的,那孩子一旦说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也就是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就会丧失灵性和表达,甚至生命。
满院子都是人,都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香波王子和梅萨听了听,知道喇嘛们一走,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像把魂儿吓跑了似的。孩子和那个以儿子为荣的门房父亲已经去了医院。
离社会科学院最近的是林廓北路的区人民医院。
在一楼急诊科的病床上,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见到了那孩子。孩子正在打吊瓶。门房一脸苦相地守在床边,一见他们,厌烦地扭过头去。梅萨赶紧歉疚地哈哈腰。
香波王子给孩子做着鬼脸说:“我今天来考考你。”
孩子呆痴地用舌头舔舔流下来的鼻涕,又把指头放到嘴里吮吸着,一点机灵劲也没有,好像傻了,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香波王子还想说什么,梅萨扯扯他的衣服说:“快走,再待下去就有麻烦了。”
出租车驶出林廓北路,沿着色拉路往北,直奔色拉乌孜山。山下就是色拉寺。
8
色拉寺内外有许多眼睛观察着来路上的汽车,那是一些严阵以待的眼睛,藏匿在绿树丛中、汽车里面、游客堆里、殿厦窗前。那些眼睛又是各不相谋的:王岩、碧秀和卓玛一伙,阿若喇嘛、邬坚林巴和另外几个雍和宫的随从喇嘛一伙,智美和索朗班宗一伙。
骷髅杀手还是独行侠的样子,却显得比谁都疯狂。他干脆剃成了光头,穿起了袈裟,用黑氆氇蒙住了嘴脸,坐在了山门右侧售票处的窗下。骷髅刀就在袖子里,只要香波王子来买票,他就会一刀捅进对方的肚子。他再次拿出手机看了看,那里有黑方之主刚刚发给他的短信:到现在还没有得手,你的机会不多了。
邬坚林巴到处转了转,跟几个色拉寺的喇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智美:“对一个独立清洁的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掘藏者来说,任何一个试图参与或阻拦掘藏的人都是绊脚石、逆缘者,而最大的逆缘来自色拉寺,色拉寺管委会已经紧急通知所有札仓的喇嘛,一旦见到那一男一女,立即抓到阿巴札仓听候处置。现在香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