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茹邱泽说:“我知道尊师最后还想告诉我战胜对手的法宝。”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要判断,不要思考,内心的清晰、内心的涌荡就是你最应该表达的,你要随心所欲。我相信你,你和你的本尊已经形神不二地融合在一起,你的表达,就是本尊神的表达。”
“明白了,随心所欲。”古茹邱泽喇嘛说。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让他去。
古茹邱泽没有马上离开,留恋地看了看主宰三座坛城的本尊神和四周的壁画,去铜香炉里上了香,轻声念着经咒拜了拜。
十一年前,他就是在坛城殿、在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导下,考取了“拉然巴”,这是西藏格西学位的最高一等,说明他已经取得了显宗方面的最高成就,有了进入拉萨上密院或下密院修习无上密法的资格。此后他在上密院苦修九年,三年一个台阶,先后晋升到“格阔”、“翁则”、“堪布”的职位。堪布是最重要的一个台阶,不用苦修精进,任期三年后就是“堪苏”。上密院的“堪苏”按资格和修法成就,可以升任“东岳法尊”,下密院的“堪苏”可升任“北岳法尊”。两名法尊都是甘丹赤巴的继承人。甘丹赤巴是甘丹寺的住持,而甘丹寺又是格鲁派的第一根本道场,它的住持就是格鲁派教法的最高成就者,是黄教的“教法第一”,在过去也是有资格代替达赖喇嘛执政西藏的第一人选,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见了都要起身迎接,赐座赐茶。但让所有僧侣诧异和遗憾的是,古茹邱泽喇嘛在获得上密院“堪布”职位,距离黄教教法之首的地位仅有几年时间、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辞别上密院,回到了布达拉宫,回到了他最初的上师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大活佛跟前。
瓦杰贡嘎大活佛生气地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古茹邱泽说:“圣教视师如佛,我想回到佛的身边,有什么不对吗?”
“既然我是你的佛,那你就得听我的。”
“尊师有什么吩咐,我服从就是了。”
“明年我的任期就到了,你必须参加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我希望你接我的班。”
古茹邱泽用微笑做了回答。他心仪的就是布达拉宫,就是尊师瓦杰贡嘎的衣钵。他觉得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虽然不像甘丹赤巴那样处于尊崇之巅,却也有甘丹赤巴不及的地方,那就是他占据着布达拉宫这座信仰的高峰。从教外和世界的眼光看,只有布达拉宫才是藏传佛教的中心,它代表西藏,代表西藏宗教和文化的最高知名度,而他古茹邱泽喇嘛关注的,是圣教在教外的光大和对世界的影响,是大迷惘、大危机、大混乱时代,让地球众生坚定信仰、皈依爱善的可能,而不是格鲁派自己对自己的完善,更不是格鲁派僧人自己对自己的尊崇。
但是按照历史惯例和布达拉宫管理委员会的规定,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并不是按资质的晋升和师徒之间的自然传承,而是四年一次的考试竞任,参加竞任考试的都应该是上、下密院取得“堪布”职位的高僧和各大寺院拥有转世资格的住持,必须在显宗和密宗的证悟方面具有众所周知的殊胜成就,有八年以上闭关苦修的经历,以考官的身份参加过三届以上全西藏的格西考试,并有两种以上的著述流传。每次竞任由拉萨三大寺和布达拉宫权力机构选定两名,胜者为王,败者回家,相当残酷。“回家”的意思是,你一旦失败,不仅要罢免你的“堪布”或者“住持”职位,取消你的转世资格,还要发落你到童年或青年时学经的寺院,终生不得有任何升迁。这样的制度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危险程度,减少竞任者,一方面是为了给胜出者扫除最强劲、最容易产生仇恨的对手,所以只要参加竞任,就都是野心勃勃,都要破釜沉舟。
现在,对古茹邱泽喇嘛来说,实现抱负的时机终于来到了,明天,明天就是第一场考试,他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导无往而不胜。
古茹邱泽离开尊师,快步回到布达拉宫西侧自己的僧舍,一进门就看到昏暗的光影下,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榻铺上白晃晃的笔记本电脑旁。
人影背衬着墙壁,墙壁上没有唐卡的佛像,没有壁画的神灵,也没有法器念珠之类的挂饰,只有一张从画报上撕下来的图片宝贝似的装在镜框里。图片的景色是高耸连绵的雪山和一马平川的草原。雪山白得耀眼,草原绿得发光,更有河流清澈见底,用一个S形的弯曲点缀其间。这边是羊群,那边是牛群。一个木头的转经筒桥梁一样架在河床上。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似乎不是人影的体香,而是草原的花香,温暖如同躲在云后的太阳悄悄散射着。
就像第一次她来他住所那样,古茹邱泽有些说不清的激动:“妃宝来了?怎么提前没说一声,是不是在担心明天的考试?”
妃宝站起来:“不,对考试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是来告诉你……”她欲言又止。
他拉开窗帘望着她,发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怎么了?”
她说:“你弟弟死了。”
他“啊”了一声,僵立着,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僧舍摇晃着,整个布达拉宫摇晃着,他朝前倒去。妃宝扑过去抱住他,把他扶到榻铺上。他用双手撑着榻铺,满眼含泪,长叹一声:弟弟果然死了。
“怎么死的?”
妃宝摇摇头不想说。
他又说:“那就是自杀。”
妃宝抽咽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又想,万一你明天正在考试,有人突然说起呢?不如你早一点知道。”
古茹邱泽沉默着,突然说:“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妃宝擦了一把眼泪:“你觉得好就好。”
古茹邱泽用伤感的口气告别似的说:“我们开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起身拉上窗帘,从白羊毛毡的榻铺上拿开了白晃晃的笔记本电脑。
妃宝有些奇怪,这是突如其来的开始,没有任何预先的提示。但是她知道她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唯一要做的,就是迅速出离世俗界,在修炼的状态里进入佛母的幻空之境,成为明王的助力和佛体的法赞。她是明妃,是他的修习女伴,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获得并巩固大乐与性空的证悟。她来到他面前,以“轮王坐”的姿态面对着他。
古茹邱泽喇嘛跏趺而坐,榻铺就是莲台,妃宝就是方便。他什么也不想,就想着光明和幻空,世俗远了,弟弟远了,女人远了,肉体远了,大空大乐、离形去识的法尔境界就要出现了,马上,马上,就要出现了。
但眼看就要出现的“乐空双运”却始终没有出现。古茹邱泽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想,其实想了,他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弟弟,想到了从此和弟弟不会再有任何关联的妃宝,想到了妃宝的过去和未来以及迷人的风情。他惨叫一声,口吐鲜血,仰身而倒。
妃宝扑过去,摇晃着昏迷过去的他,喊着:“明王,明王。”看他不应,又换了叫法,“古茹邱泽喇嘛,古茹邱泽喇嘛。”还是没有反应,她又喊,“邱泽哥哥,邱泽哥哥。”
他醒了,他一听到妃宝叫他“邱泽哥哥”他就醒了。
妃宝说:“有个叫香波王子的来到了拉萨,我是说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具缘者来到了拉萨。”
古茹邱泽完全醒了:“你见到了?”
“没有,只是听说。”
“现在在哪里?”
“已经去了大昭寺。”
古茹邱泽喇嘛坐了起来,深深地吸口气,下地走向门外,又回来,在僧舍里踱着步子:“来了,来了,终于来了。”然后坚定地说,“来,接着修炼,我们必须用契证法性佛智的空乐成就来迎接这个神奇的具缘者,否则,我们就将和‘七度母之门’分道扬镳。”
2
好像法事刚刚结束,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进入大昭寺广场,就见喇嘛们从大昭寺门内蜂拥而出,袈裟的红色泄洪似的覆盖了广场的灰白。他们两个淹没在喇嘛海里,不停地说着“劳驾,劳驾”,分开人众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著名的“唐蕃会盟碑”前,喘了口气,又朝着更靠近寺门的“劝人种痘碑”挤去。
“劝人种痘碑”是清乾隆五十九年为纪念接种牛痘治疗和预防天花而立。大概是为了让人知道天花会带来满脸麻子的后果,藏民用石头敲出了遍体的坑窝。那些坑窝便代替文字成了石碑刻字的内容。香波王子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梅萨,就听一声法号从大昭寺最高层的金顶传来。
喇嘛们猛地动荡起来,朝着寺门流泻而去。香波王子和梅萨被他们裹挟着,不由得奔跑起来。他们路过了被称作“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的大昭寺门前磕头石板,路过了售票窗口,极力想停下,但一停下就会有喇嘛过来推搡。等到没有喇嘛推搡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里。
寺门很快关上了。喇嘛们星散而去,消失得一个不剩,只留下香波王子和梅萨伫立在空落落的大院子里。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在大院东侧的廊檐下无声地流淌着。
香波王子望着天井说:“我们就这样进来了,连门票都没买。其实不是我们自己进来的,是他们抓我们进来的。”
梅萨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香波王子摇头,正在恍惚,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突然从一河酥油灯后面闪了出来。他和梅萨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在西藏社会科学院的院子里一把抱起孩子的那个喇嘛。
国字脸喇嘛信步走来,甩着袈裟袖子说:“大师说得不错,你们去不了色拉寺,就会来大昭寺。”又指着大门说,“为了迎接你们,不到关门时间,我们就打发走了所有游客。”
香波王子说:“不是我们去不了色拉寺,是不想去了。”
国字脸喇嘛说:“就是不知道你们对大昭寺知道多少,居然敢来这里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说:“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已经失去自由。”
国字脸喇嘛说:“世界原本是个大罗网,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地纠缠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自由,谈不上失去。”
香波王子说:“你们准备干什么,把我们交给警察?”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的信徒从来不做那种事情。”
梅萨问:“秋吉桑波?他是谁?”
香波王子说:“名扬教界的一代密法大师,西藏僧人都知道他。”
国字脸喇嘛点点头:“也许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也许你们一生都没有机会认识他。他是所有掘藏人的师傅。”说着朝着三十步之外廊檐下的酥油灯吹了一口气,一河酥油灯的灯苗顿时波涛汹涌。“在接待你们之前,我首先要搞清楚,你们凭什么认定,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
香波王子冷笑着不说话。
国字脸喇嘛贿赂似的朝梅萨笑了笑,又说:“有时候诚实就是佛法,就是力量,你们是懂佛法有力量的人。”
梅萨对香波王子说:“伏藏只有证悟,没有秘密,如果他不是具缘之人,就是知道了‘授记指南’,‘七度母之门’也会离他越来越远。你就告诉他吧。”
香波王子说:“事实上我们是在寻找措曼吉姆的踪迹,她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曾经陪伴仓央嘉措度过了一段失踪的日子。他们最初藏匿在色拉寺,色拉寺火灾后,便来到拥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的大昭寺。这是‘授记指南’告诉我们的,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在哪里,‘七度母之门’就应该在哪里。或者说,措曼吉姆就在大昭寺等着我们,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们。”
国字脸喇嘛说:“啊,你是说她还活着?”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的情人,总会以一种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相信会这样。”国字脸喇嘛说,“古老的大昭寺不拒绝了解它的历史的人,秋吉桑波大师也很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资格进入大昭寺,所以我要和你们谈谈。如果你们能令人满意地回答我提出的五个问题中的三个,今天晚上,大昭寺对你们就是不设防的,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如果我们不能回答三个以上的问题呢?”
国字脸喇嘛说:“那就不仅仅是掘藏的结束,也是生命的结束。别忘了,不能继续掘藏就意味着暴露了伏藏而又让它夭折在你们的无能之中,‘七度母之门’不会再有打开的可能了。这就等于你们毁灭了伏藏,刺穿了圣教的心脏,同时也刺穿了永生不死的仓央嘉措的心脏。你们将成为佛法的敌人、罪恶的叛誓者。而你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这个石板铺成的院子,一千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惩罚教敌的行动。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
香波王子点点头。
国字脸喇嘛说:“尽管在对待‘七度母之门’上我们属于赞美派,他们属于仇视派,立场截然相反,但我们最终还是会把你们交给他们,因为他们毕竟是教内的人。他们是怎么惩罚教敌的,恐怕你也知道。”
香波王子一脸僵硬的胆怯:“钻剜经络穴位。”
“不,还有比这更惨的。”国字脸喇嘛夸张地狰狞着。
“更惨的?”梅萨不寒而栗。
国字脸喇嘛瞪着香波王子:“如果你知道,就请你告诉她。”
香波王子似乎已经看到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闭上眼睛说:“毒药会进入教敌的身体,烂掉他的心,烧焦他的肺,撕裂他的肝,洞开他的肠子,把疼痛推向极端,让所有的神经发出地狱煎熬的锐叫。要命的是,你身上没有伤痕,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也就谁也不会为你的死承担法律责任。”
国字脸喇嘛纠正道:“进入体内的不是毒药,是毒咒。”
香波王子问:“你们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了新信仰联盟的人,当成了乌金喇嘛?”
“不是我们,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把你们当成了乌金喇嘛。乌金喇嘛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相信‘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是摧毁圣教的定时炸弹,前者想发掘‘七度母之门’,后者想封藏或者毁灭‘七度母之门’。你们是夹在中间的。你们是不是乌金喇嘛,说了不算,要看行动,看你们能不能发掘出真正的仓央嘉措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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