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让于勒接着说下去。警察总监在沙发边挺直身体坐好,把录像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来,递给吉罗姆。
“这的确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这盘录像里,我们有一点东西想请你帮忙看一下。它很重要,吉罗姆,非常重要,许多人的生命可能就押在它上面。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忙,还需要你保守秘密。这是机密的事情,不可泄露。你明白吗?”
吉罗姆点了点头,从于勒那里接过盒带,小心地拿在手上,好像它随时会爆炸似的。
“里面是什么?”
弗兰克谨慎地打量他。男孩表情很严肃。
“你会看到的。不过我先警告你,它看起来不大妙。你要有心理准备。”
吉罗姆没有说话。他站起来,拉上窗帘,把太阳挡在外面,房间里只剩几缕金色光线。他坐回椅子,打开屏幕和计算机。屏幕上先是一些彩条,然后开始图像出现。
吉罗姆盯着艾伦·吉田的谋杀现场,弗兰克决定让他看整个过程。他本可以直接调到他感兴趣的那个段落,而不用做什么解释,不过既然他了解了这个男孩,他就希望他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事,以及他的作用有多重要。他好奇吉罗姆看录像时会有什么感觉,是否像他自己第一次看它时那样,感到深深的恐怖?他不得不承认,这部录像算得上是一种残忍的艺术,它的目的是毁灭而非创造,但是它也富有深意。
几分钟后,吉罗姆伸手按下暂停键。杀手和他血淋淋的受害者突然以命运和摄影机决定的姿势停顿。
“这是假的,还是真的?”他瞪大眼睛,低低地问道。
第七个狂欢节(21)
“不幸的事,这是真的。我告诉过你它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是的,不过这场屠杀简直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呢?”
“是可能的,而且不幸的是,它就是现实。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我们正在试图阻止这种你说的屠杀。”
弗兰克看到男孩腋下冒出两大块汗渍。房间里的温度很低,他想必不是因为热才冒汗。毫无疑问,这是对他所看到的东西的生理反应。
死亡既冰冷又滚热。死亡是汗水和鲜血。不幸的是,死亡是命运选来提醒我们生命存在的唯一东西。鼓起精神,孩子,别让我们失望。
吉罗姆仿佛听到弗兰克的心声,他的椅子咯吱一声,又转了回去。他紧靠在椅背上,仿佛是为了离他看的东西远点。他按下播放键,形象又开始在他眼前舞动,一直到那个嘲讽的鞠躬,最后屏幕上出现雪花。吉罗姆停下盒带。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弗兰克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宁可不在这里,宁可没看到过这盘死亡之舞和杀手好像在要求不幸的观众为他鼓掌般的鞠躬。他朝男孩弯下腰,一只手放到他肩上。
“倒回带子,不过要慢,好让我们看清楚。”
吉罗姆转动旋钮,形象开始慢慢倒退。尽管倒退的速度很快,人的动作显得像是滑稽的漫画,但是场景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压抑。
“这里,慢点,慢点。停……”
吉罗姆小心地控制着按钮,图像过早地停下。“再进一点,一点点就行。慢慢来。”
吉罗姆轻轻转动旋钮,影像一格一格前进,仿佛一系列重叠的照片。
“停!”弗兰克站在吉罗姆身边,指着屏幕说:“这里,就在这里,在柜子附近。那里有个像唱片封套的东西。我们看不清它。你能把它分离出来,放大一点,好让我们看清它吗?”
吉罗姆移到桌上的计算机键盘那里,眼睛还盯着弗兰克指的地方。
“我可以试试。这是原件还是复制件?”
“是原件。”
“好,家用录像带的支持效果并不好,除非是原件。首先,我要制作一个数码形象。我们会损失一点画面质量,不过这样更好处理。”
他的声音沉着稳定,仿佛进入拿手领域后,他渐渐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点击起鼠标。弗兰克眼前的图形被转移到计算机屏幕上。吉罗姆又敲击一阵键盘,影像更清晰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看看对这个部分强调一下会有什么效果。”
他用鼠标在弗兰克指的东西周围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框。他按了下键盘,屏幕充满一团莫名其妙的马赛克。
“什么也看不到。”弗兰克忍不住说到,立刻后悔自己的失言。
吉罗姆转向他,抬起了眉毛。“冷静些,没有信仰的人。我们才刚开始。”
他敲击了大约10秒钟的键盘,一个形象出现在屏幕上,非常清晰地显现为一个深色的磁带封面。图片的中间,有一个吹短号人的侧影,身影朝后弯着腰,音乐家想必正在尽力吹奏一个令他自己和观众同样痴狂的前所未有的高音。这是一个辉煌的时刻,艺术家忘记了时间和场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音乐。他既是这音乐的创造者,也是它的俘虏。画面上的白色字母是:
“罗伯特·福尔顿——窃得之乐声”
弗兰克目瞪口呆地读出这些字样:“‘罗伯特·福尔顿——窃得之乐声’,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知道这个曲子吗?吉罗姆?”
于勒的声音惊醒了他们。吉罗姆忙着摆弄计算机时,于勒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们身后,他们却浑然不觉。
男孩看着屏幕上的图案。
“从来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这个罗伯特·福尔顿。不过,我猜这是相当老的爵士乐唱片。这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音乐。”
于勒走回沙发,弗兰克一手托着下巴,在房间里半闭着眼睛来回走动。然后,他开始说话,不过显然是在自言自语,就像一个扛着重担行走的人那样自己嘟囔。
第七个狂欢节(22)
“窃得之乐声,罗伯特·福尔顿。非人为什么在杀人时要听这种音乐呢?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它呢?它有什么特别呢?”
房间里充满了没有答案的问题,静悄悄的,在这片寂静中,思维飞速奔驰,探索着无限的远方,寻找一个迹象、一道痕迹、一个线索。在这片寂静中,眼睛呆滞地睁着,寻找一个应当越来越近的点,但是这个点却总是遥不可及。
他脑海中翻腾着似曾相识的痛苦感觉。仿佛剧照似的场景:他们目瞪口呆的脸聚在一张沉默的唱片封套前,这无知的沉默又被一声铃响,一个电话打断,它宣布一场新的谋杀……
吉罗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劈里啪啦的声音打断了这段沉默,房间除了它,只有空调一成不变的嗡嗡声。
“可能这里有些东西……”
“什么?”弗兰克猛地转向他,就像被催眠的人听到一声召唤他清醒过来的弹指声一样。
“等一下,让我来看看……”
吉罗姆把盒带倒到头,非常慢地从头开始看起。他偶尔暂停播放,用放大功能研究一下让他特别感兴趣的细节。房间里很凉爽,但是弗兰克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他不知道吉罗姆在做什么,不过不管是什么,他都希望他加快,再快一点。
男孩把杀手俯向吉田的一个镜头暂停,看起来仿佛杀手和受害者之间正在进行亲密交谈。他可能正冲后者的耳朵说些什么,弗兰克很遗憾录像没有音轨,不过非人很聪明,他不会让他们听到他真实的声音,就连滑雪面具掩盖下的声音也不会泄露分毫。
吉罗姆回到计算机,把他从屏幕上截取的图像转到电脑屏幕上。他用鼠标箭头选择了一个部分,在键盘上敲打了一会儿。屏幕上又出现了上次那样的马赛克,看起来像是哪个喝醉的艺术家胡乱涂抹出的色块。
“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像素。它们像是组成形象的小方块,就像拼图游戏的小块一样。要是你把图像放大很多倍,图像会显得一片模糊,难以分辨。不过,我们……”
他在键盘上飞舞手指,又用鼠标点击。
“我们有一个程序,可以检查被放大的像素,重新组合它们。我花了一大笔钱买这玩意儿不是没有理由的。来吧,宝贝,别让我失望……”
他按一下回车键。形象清晰了一点,但还是难以分辨。
“妈的,不对。让我们看看谁更厉害,你还是我!”
吉罗姆威胁地冲屏幕俯过身。他理理头发,手指又回到键盘上。他疯狂地敲击了几秒钟键盘,然后站起身,摆弄起他面前架子上的机器,按按钮,摇手柄,机器上的红绿小灯闪烁起来。
“好啦,我没搞错……”
他回到椅子上,把它滑到暂停了图像的录像机屏幕前。他按了两个按钮,突然,两个形象并排出现了,一个是唱片盒,另一个是他刚才在检查的图像。他用手指点点第一个图像。
“看到了吗?我检查过了,这里是你能见到整个唱片盒的唯一地方。尽管并不完整,因为这里盒带的左上角被拿匕首的人的袖子挡住了。我们在放大图片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衣袖是深色的,就像盒带的底色一样。不过,房间对面有很多镜子,唱片的形象在镜子里产生了迭射。我感觉我从录像里截取的另一个图像中,有点和盒带图像颜色不同的地方……”吉罗姆的手指再次飞过键盘。“我觉得镜子里映出的图像,就是完整的盒带图像,瞧,中间这个就是,在上面我们没准可以看到盒带封面上的标签……”
他像发射摧毁世界的导弹一样,凝神按下回车键。慢慢地,他们眼前屏幕上混乱一团的小块融合了,渐渐有了形状。扭曲、模糊的深色字母变得依稀可辨,出现在金色背景上。
“这可能是卖唱片的商店的标签。我们看到的是‘冒险碟片店,米拉布大街什么什么,艾克斯市。’下面的街道牌号还是电话号码读不出来了,抱歉。你们得自己找出它。”
第七个狂欢节(23)
吉罗姆的声音里充满胜利的语调。他得意地转向于勒,就像一个刚刚连翻三个筋斗,像观众致意的杂耍人一样。
弗兰克和于勒一时哑口无言。
“吉罗姆,你是个天才!”
男孩耸耸肩,咧嘴笑了。
“好了,别大惊小怪,我正好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弗兰克靠在椅背上,微微弯腰看着屏幕。他难以置信地读着屏幕上的字眼。这么长时间的一无所获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漫长的大海捞针之后,他们终于看到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一点陆地的迹象,尽管那很有可能只是一团被错看的乌云。他们用上惯当的人特有的悲喜参半的表情看着它。
于勒站起来。“可以把这个打一份给我们吗?”
“当然,没问题。要多少份?”
“四份吧,以防万一。”
吉罗姆转回电脑,打印机开始工作。纸一张张吐了出来,他又站起身。
弗兰克站在男孩旁边,看着他的眼睛,不禁又一次想到,有时和某些人根本无须语言就可以交流。
“你不知道这个下午你帮了我们和很多人多大的忙。我们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吗?”
吉罗姆无言地转过身。他从录像机里弹出带子,转身把它递给弗兰克。他紧紧抓住它,坦率地看着对方。
“只有一个要求。抓住这个家伙。”
“我保证。而且那在很大程度上将归功于你。”
于勒从打印机上收起纸张,很长时间以来,他终于发出充满自信的声音。
“好了,我想我们有得忙了。你要是还有事,就不必送我们出去了。我知道路。”
“请便吧,我今天干得够多了。我也要去买点东西,兜兜风。看完那些东西,我再也不想呆在家里了。”
“再见,吉罗姆。非常感谢!”
他们走出门,迎面是花园里懒洋洋的日落,好像还沾染着他们刚才看到的残忍形象的气息。面前是温暖的大海,初夏的微风,五彩缤纷的花床以及美丽的大草坪和深绿色的月桂灌木丛。弗兰克发觉这些花朵里没有一朵是血红色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不禁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于勒问道。
“一个蠢念头,别管它。可能是看到吉罗姆的发现之后,感到的一点点乐观吧。”
“了不起的孩子……”弗兰克没有接上话头,他知道朋友还没有说完,“他是我儿子最好的朋友。他们非常像。每次我看到吉罗姆,都禁不住想要是斯坦芬尼还活着,他可能也会是这个样子。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真是有点不正常……”
弗兰克没有看他的眼睛,他不想看到于勒眼里的泪水。
他们默默走过短短的小道,走到汽车边。进了汽车以后,弗兰克拿起警察总监放在手套盒里的打印件,低头盯着它看,好让于勒恢复情绪。于勒发动汽车,弗兰克把文件放回去,靠到椅背上。他们扣上安全带时,他意识到自己很激动。“尼古拉斯,你熟悉艾克斯市吗?”
“闻所未闻。”
“那我们最好搞张地图来。我觉得你得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了,我的朋友。”38
于勒的汽车停在佛萝伦斯苔公主路和苏弗瑞·雷蒙得路之间的街角上,距离保安局总部只有几十码远。讽刺的是,车边墙上有张大海报,上书“标志206——神婴”。
于勒朝广告方向点点头,被逗乐了。“没错,什么人开什么车。”
“好吧,神婴先生。从现在开始,这事就交给你了。找到它。”
“我要是有什么发现就通知你。”
弗兰克下了车。他谴责地朝打开的车窗里的警察总监晃了晃手指头。
“不是‘要是有什么发现就通知你’,而是‘一有发现就通知你’。难道你真打算去度假不成?”
于勒冲他戳了一下手指,表示告别。弗兰克关上车门,目送汽车汇入车流。
第七个狂欢节(24)
他们从录像中得到的线索在这段艰难的调查中带来了一线希望。不过它还很微弱,未必能有什么结果。弗兰克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好运。
他转向苏弗瑞·雷蒙得路,朝总部走去。他们回来的路上,隆塞勒打来电话,请他赶到他办公室,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