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克款款而谈,云树之思溢于辞色。余伯宠深感其情,要言不烦地讲述了分手后的种种经历。从遭遇官府缉拿,身陷囹圄后承蒙伦庭玉搭救,以至韬光晦迹,化名经商,一直说到此番西行的要旨。
余伯宠和哈尔克在一起,心头的阴霾似乎很容易被驱散,于是也不禁豪情勃发,颇有浮一大白的渴望。“嘿,差点忘记了,我还有一件礼物带给你。”说着,从行囊里取出了伦庭玉赠送的那瓶白兰地。
久别重逢,岂可无酒,哈尔克却略带歉意地笑道:“小余,今天怕是不能陪你一醉,我已经戒酒很多年了。”
“咦……”余伯宠困惑不已,“你能够戒酒,想必有一个很特别的原故吧。”
“当然,我遇到了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女人。”哈尔克说,眼神里透出丝丝暖意。
“哦,快说来听听。”余伯宠显得兴趣盎然。
哈尔克对老友毫无保留,娓娓诉说了一段甜蜜而难忘的往事。“有一年春天,我在库尔勒西面的野云沟和‘蝎子’展开了恶战……”
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双方伤亡甚众,由于有官兵策应,哈尔克腹背受敌,不幸落败,狼奔豕突的过程中,又和手下弟兄走散,孤身单骑,仓皇逃窜。“蝎子”的部队在后紧追不舍,哈尔克只有马不停蹄,沿着博斯腾湖北岸一路西驰,途中历尽艰苦,几次短兵相接都险些遇难,当他逃至乌尊布拉克,已是人困马乏,遍体鳞伤,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前进。举目眺望,周围是一片广阔的草原,附近全无藏身之处,而追兵仅在数里之外,喊杀声隐隐在耳边回荡。哈尔克心灰意冷,却不肯面对蒙羞被俘的结果,于是仰天长叹,正准备饮弹自尽之际,命中的救星忽然降临了。
“及时出现的是一个妙龄少女,长身玉立,肌肤似雪,两只眼睛乌黑明媚,目光犹如夜空里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可以照亮人的心扉。花容月貌先不必细说,仅就一副典雅脱俗的气质便无与伦比,周身上下纤尘不染,仿佛天山上美丽而圣洁的雪莲。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早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伤痛的恐惧,恨不能立刻奉献平生全部的爱恋……”哈尔克深情追忆,微微眯起双眼,脸上挂满了无限倾慕的意味。
听了绘声绘色的描述,余伯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忍不住脱口询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宝日娜,”哈尔克说,“她的父亲是世居东疆的蒙古王公,据说和吐鲁番的鲁克沁王爷有着亲戚关系,前清时也曾为官一方,民国初年,家道渐衰,但仍拥有大片田庄牧场,因为多次资助过革命军起事,和迪化府的新贵人物交往甚密,所以还保留着相当的权势地位。”
宝日娜是家中的幼女,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由于生得天姿国色,自然引起许多人的思慕,其中不乏侯服玉食的王孙公子,纷纷卑礼厚币,量珠求聘。父亲原想让女儿择人而事,也好在动荡不安的乱世寻得一个可靠的归宿。但宝日娜全然看不上那些骄纵浅薄的膏粱纨绔,执拗着不肯出嫁,为躲烦扰,常常远离本府,带领几名得力的婢仆来到自家的牧场里,自由享受一片宁静的天地。
《楼兰地图》(十)(2)
偶遇穷途末路的哈尔克,在宝日娜看来也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果断救助一半出于善良的本性,一半却缘自奇妙而复杂的感觉。在她朦胧绮丽的少女春梦里,也曾悄悄勾勒过未来夫君的影子,眼前这个英俊强壮豪气凛然的汉子似乎正符合自己多年的期盼。接下来的日子里,宝日娜对哈尔克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每天鲜肉羊奶供应丰盛,朝夕相伴,目成心许。
首先倾吐衷肠的是哈尔克,他是个真诚坦荡的男人,爱意一旦迸发,绝不会掩藏伪饰。宝日娜本已情愫暗滋,听到对方剖肝沥胆的表白,自然也含羞应允。两人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并肩驰骋,在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下轻歌曼舞,抑或依偎在清风明月的帐外喁喁私语,含情脉脉,海誓山盟,度过了太多梦魂颠倒的时光。
然而,相对痛苦而言,快乐的日子总显得过于短暂。哈尔克伤愈不久,想起了诸多恩怨尚未了结,亟待收拾残部,卷土重来,于是婉言向恋人提出告别。宝日娜依依不舍,试图说服情郎放弃无谓的拼杀,两人飞遁离俗,长相厮守。但豪侠尚义的哈尔克不可能因柔情泯灭了斗志,何况他素来重诺守信,曾答应过拉西木的儿子替父报仇,更不可能苟且偷安。百般抚慰,约定归期,终于在宝日娜泪眼婆娑的凝望中踏上了行程。
“我不敢肯定,不过,你所形容的宝日娜让我想起了几天前见过的一个女人。”余伯宠迟疑着,哈尔克对宝日娜的赞美无以复加,虽不乏“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圣洁典雅的风仪却无可虚构,联想起雅布城内的奇遇,他难以相信世间竟有着气类如此相近的两个女人。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家住哪里?”哈尔克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只知道她叫‘雪莲夫人’,家在雅布城内的清真寺附近……”余伯宠简略讲述着和“雪莲夫人”会面的情形,哈尔克的眼中闪烁着点点兴奋,听到赠送通行证一节,情不自禁地喊道:“不错,就是宝日娜,以前我常向她谈起你的事情,所以她才会慷慨相助。”
雅布城内也下了大雪,却感受不到野外刺骨的严寒,尤其返回木拉提旅馆后,炭火旺热,遍室生春,考古队员们很快摆脱了惊悸困窘的阴影,但随之而起了另一种担忧。包括余伯宠在内,大家纷纷猜测着队长威瑟和特别顾问布莱恩重逢后的情形,其中的尴尬拘谨难以想象,倘若一方据理痛斥,另一方又负固不服,势必产生无法弥合的龃龉,对于即将进行的探险行动绝非幸事。然而,正当他们暗自酝酿着如何调和劝解时,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亲爱的博士,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这些天我一直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唯恐你被‘樱花社’的人伤害。”威瑟上前紧紧拥抱着布莱恩,情绪异常兴奋,仿佛浑然忘记了自己卑躬屈节结党营私的事实。与其说是厚颜无耻,不如说矫情做作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
布莱恩微微一怔,不便再有斤斤计较的诘责,讪讪地笑道:“约翰,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这段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唉,可不是吗,”威瑟摇头叹息,“日本人的胁迫,土匪的恐吓,再加上官兵的骚扰,简直是一种非人的待遇。不过,感谢上帝,我们最终还是转危为安了。”
“除了感谢上帝,你不认为我们还应该感谢一位更加重要的人士吗?”布莱恩轻轻笑道。
“哦,是谁?”威瑟仿佛懵懂不解。
“若非余先生力挽狂澜,考古队的结局就太可怕了,即使不被日本人瓦解,也有可能在流寇与官军的战争中付出伤亡惨重的代价。”布莱恩说。
“不错,余先生居功至伟,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威瑟像是恍然大悟,连忙奉承了两句。众人也纷纷附和,一时颂声如潮。
“博士,”余伯宠淡淡地笑道,“我早说过,既然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从未正式解除,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履行自己份内的职责,根本不值得一提。”
“余先生,”布莱恩目不转睛,无比恳切地说,“你尽可显示谦和敦厚的涵养,我们却无颜保持置若罔闻的姿态。老实讲,不论基于何种原因,这次意外变故已经给中英双方的协作关系造成了负面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冒犯了你本人的尊严。在此我谨代表全体英方成员郑重致歉,并且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余伯宠不免为之心动,其实,面对劣迹昭著的威瑟,布莱恩不咎既往的宽怀已经难能可贵,如今又有反躬自省的表示,更显出一份令人钦佩的雅量高致,于是摆手笑道:“博士言重了,为顾全大局着想,我们不该在细枝末节上徒劳伤神。进入沙漠后,考古队还将面临无数艰巨的考验,事先经历一次磨难,或许使大家受益匪浅。”
“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布莱恩说,目光环顾众人。“这次挫折也算是一个难得的教训,让大伙初步了解了探险之路上的重重阻碍,不仅要接受恶劣的自然环境的挑战,同时无法避免许多人为因素的制约。另外,我们也认清了谁才是最可靠的朋友,从此加强与中方代表的配合,切实改正盲目自信的弊病。”
一番话鞭辟入里,除了威瑟依然无动于衷,大多数考古队员都流露出首肯心折的神态,一些人甚至面含愧色。苏珊的反应尤为强烈,俏脸通红,眼睑低垂,颇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楼兰地图》(十)(3)
“博士,”余伯宠又说,“这一趟城南之旅虽然迫于无奈,却也有不少因祸得福的收获。首先,‘樱花社’在西北的势力遭受重创,短时期内不可能与我们正面为敌。其次,拜我好友哈尔克所赐,我已经重新拿回了另外半幅失窃多日的楼兰地图。”
说着,他取出那只长方形锦盒向众人展示。队员们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向余伯宠表示祝贺,布莱恩更是喜出望外,说:“余先生,这一次你真是不虚此行,地图的失而复得,称得上我们探险计划顺利实现的最好征兆。”
“余,你的运气实在不错。”威瑟似乎另有企谋,走上前说,“不过,为防止歹徒故伎重施,那半幅地图最好还是放在一个更加妥当的地方保存。”
“干脆由你亲自保管如何?”余伯宠不无讥讽地笑道。
“也好,大家都知道的,我这个人生性谨慎,绝不会让如此珍贵的文件轻易旁落……”威瑟一本正经地说,正要伸手讨取,却遭到布莱恩的断然驳斥。
“约翰,你太过分了吧!”布莱恩忍无可忍地说,“这半幅地图原本由中国人提供,即使当中出现过一些波折,所有权也没有发生转变。如今余先生通过不懈努力刚刚重新获得,并且中英双方的合作计划尚未正式启动,你怎么好意思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布莱恩疾声厉色,旁边的考古队员也摇首咂舌,面带鄙薄。威瑟见状连忙缩手,干笑着说:“我只是小小的建议,并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
布莱恩也不愿扩大事态,看着余伯宠收回锦盒,对众人说:“近些天大家辛苦了,眼下没有什么具体安排,中方人员抵达之前,正好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请诸位好自为之,尽量将身心状态调整到最佳程度。”
《楼兰地图》(十一)(1)
余伯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裴敬轩绝没有放弃对花影老九的追查。当日一觉醒来,发现帐内空空荡荡,回忆昨夜光景,仿佛南柯一梦。然而枕边余香犹在,浑身酸痛不堪,分明是深夜鏖战的佐证。一切并非虚幻,四处却不见女人的踪影,裴敬轩不禁如堕云雾。但正值厉兵秣马,和哈尔克开战的前夕,只有先将此事搁置脑后,直到班师归来,才又想起了那一段疑团莫释的悬案。虽然遭受愚弄的感觉与日俱增,这番苦恼却不便公布于众,权衡再三,悄悄嘱咐最信赖的长子绍武,以搜捕残匪的名义在城里明察暗访。
雪霁风寒,只宜围炉饮酒,裴绍武却要穿街越巷,逐户排查,显然是一件辛苦的差事。起初只是敷衍塞责,每天在城内胡乱巡视一遍。渐渐地,态度忽然积极起来,戴月披星,毫无懈怠,但究其动机已有所转变。他的根本愿望不再是替父亲治愈“寡人之疾”,而是想借机寻找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果然,精诚所至,皇天庇佑,三日之后,惦念已久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通往北城门的大道旁有一家铁器作坊,斋月期间白日休业,紧闭的店门外有一排低矮的木墩,上有宽约数尺的毡篷,可供行人临时歇息避寒。帕夏正在这里驻足守望,脸儿冻得通红,不停地搓手跺脚,焦灼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城门的方向。
身后传来一阵皮靴踩雪的“嘎吱嘎吱”声,帕夏蓦然回首,发现裴绍武大步走到面前,戎装笔挺,身躯伟岸,宽大的腰带上一边挂枪,一边则系着一块晶莹澄净的玉佩,英武强悍之中凭添了几分俊秀飘逸之气。毕竟有案底在对方手里,帕夏先是略显惊慌,但看见来者的神色蔼然可亲,并且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振奋,她的情绪随即松弛下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原以为找到你这样行踪飘忽的女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裴绍武微微笑着,他已经打发走了随行的卫队。
“怎么会呢,雅布城本来不大,你又是地方官的儿子,一切还不是尽在掌握么。”
“未必,”裴绍武说,“有时候我也会被一些问题困扰。例如此刻吧,我就无从参详你甘冒严寒在这里翘首等候的真正原因。”
“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不是个蠢货的话,应该不难猜得出。”
“哦,说来听听。”裴绍武意兴盎然的望着她。
“当然是等待远方归来的情郎。”帕夏展颜笑道,“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到了春心荡漾的时候了。”
裴绍武摇头笑了,说:“就算我是个十足的蠢货,也绝不会相信这一条理由的。”
“为什么?”
“因为像你这样风姿绰约的女人,只怕害得不少痴情男子牵肠挂肚,又怎么会轮到自己苦苦企盼呢。不过,也许还有一种例外的情形……”
“什么例外情形?”帕夏感到不解。
“除非你所等待的情郎就是本人。”裴绍武昂首挺胸,晏然自若。
依旧是那副果于自信的神态,帕夏的脸颊立即呈现一片绯红。以前也曾遇到过不少男人的轻佻表示,她或是熟视无睹,或是逢场作戏,但不知为什么,当直白袒露的言语从裴绍武口中说出,她竟有一种奇妙难辨的复杂感觉。
“堂堂的裴少将军,不该随意拿一个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取笑吧。”
“一个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就可以随意拿我取笑么,”裴绍武针锋相对,收敛笑容。“好吧,言归正传,既然你等待的不可能是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