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帝国的子民素来注重礼仪,就算离开,也总得向老友正式道别一下。”布莱恩微笑道。
“不要惺惺作态了,我低估了你的狡诈程度,合该有此一败……”余伯宠怅然叹息。
“你错了,”布莱恩打断他的话,“英国考古队之所以顺利过关,得益于各种环节的成功调度,一两个人的匹夫之勇根本无足挂怀。其实,此前‘冯司令’已经承诺过对余先生实行拦截,因为我对中国官员的办事能力不够信服,才又预备了一点额外的防范措施,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哦,”余伯宠仿佛意会,“原来你滞留于此只是想炫耀自己的胜利,抑或再对我进行一番羞辱,那么就请便吧。”
“你又错了,余先生。”布莱恩说,“鉴于你方才对我们的仁慈态度,我绝不会对你施加任何暴力行为或是人格上的侮辱。恰恰相反,我愿意向你提供一次弥补损失的机会,如果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拥有协议中属于中方的一部分文物。”
“你……什么意思?”余伯宠懵懂不解。
布莱恩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币,正是当初决议剥割壁画和商讨队伍进退时使用过的那件“赌具”。“还记得我们在沙漠里玩过的游戏吗?既然你对全部文物归属一方的事实难以谅解,却又无力阻挡我们离去的脚步,不如来求助一下上帝的支持。倘若你猜中硬币落地时朝上的一面,我答应转让半数的文物,但若猜不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也只有听从天意,无话可说了。”
余伯宠越发惊奇,说:“你已经占据了上风,为什么还要故弄玄虚呢?”
“这就是以诚相待的具体表现了。虽然中英双方是考古领域的竞争对手,但我始终不愿破坏彼此间原本和谐友善的关系,如果用一种相对公平的方式解决问题,大概会减少一些龃龉和怨恨。”
听他言之凿凿,余伯宠将信将疑,只是一时思绪尚不清晰,怔怔地没有说话。
“或许你已经默认了。请告诉我你的选择,人头还是字?”布莱恩怂恿着。
余伯宠嘴唇翕动,正要开口的一刹那,头脑间突然闪过一道电光石火,随即豁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一定持有两枚特别铸造的硬币,一枚两面全是头像,而另一枚两面全是数字,所以才屡试不爽,频频得手。否则,以你的谨慎小心,若没有十足把握,不可能三番两次面对重大抉择时都会采取类似儿戏的裁定方式。”
布莱恩闻言色变,神情极度尴尬,手腕低垂,从袖口果然又掉出一枚相同的硬币。于是干笑了两声,说:“余先生的机敏简直无人可及,看来我实在不该多此一举。”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险恶居心,分明用欺诈手段窃取了中华国宝,却又试图转移视线,让受害方把一切归咎于运命不济,从而减轻自己身上的罪名。哼,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奸滑诡计。用一句中国话概括,就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既然你明察秋毫,也就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了。咳,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难道对改变现状会有什么帮助吗?”
“我可能无法改变现状,可是你也不要得意忘形。”余伯宠切齿愤盈,昂头怒斥。“虽然你的阴谋暂时得逞,但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上天不予惩罚,也总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沉重的负疚感将陪伴你度过余生,相信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也未必美妙。”
布莱恩本来作势欲走,听了他的话,立刻收住脚步,转身响应。“余先生的想法太天真了吧,我有必要做出一些解释。此次西域探险,不同凡响的经历确实让我感触颇多,既有喜悦、激动和振奋,也有悲伤、痛苦和失落,却唯独缺少负疚的感受,你所指望的我愧悔终生的情形恐怕永远也不会发生。”
“那倒要恭喜了,”余伯宠轻蔑地说,“阁下恬不知耻的功夫已臻化境,犯下再多的滔天罪行也会心安理得。”
《楼兰地图》(二十二)(3)
“这是毫无根据的偏见,”布莱恩高声反驳,“平心而论,我的道德涵养绝不会比你逊色,只不过看待事物的眼光更加开阔而已。余先生,你是否认为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唯有留在中国才是天经地义吗?”
“当然,”余伯宠凛然表示,“物归原主,毋庸置疑,难道你不清楚,木箱内的每一件文物上都抹不去中华历史的烙印。”
“不错,”布莱恩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东西和中国文明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换一种角度讲,也是古代中亚地区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印证,所以它们不该被单纯地划分给某个国家所有,而更应当成为全世界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我们辛苦进行的挖掘工作,不仅要使这些珍品重见天日,更高的目标在于追本溯源,探寻失落文明的轨迹。请余先生扪心自问,以贵国目前的社会状况,能够提供一个保存或研究楼兰文物的理想环境吗?”
余伯宠顿时语塞,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让我来帮你分析吧。”布莱恩接着说,“先从政府官员谈起,‘裴将军’‘冯司令’之流你并不陌生,他们除了趋炎附势,争权夺利以外,根本没有半分保护文物的意识。像我这样的所谓‘文化强盗’,若非处处受到诸位大人的关照,又怎么可能获得无数自由发挥的空间。百姓的蒙昧麻木就更可笑了,西域伊斯兰化已经几百年,如今的穆斯林把佛教寺庙里的雕像视作妖魔鬼怪。我在旅途中不断发现,农民们常用刀子剜去塑像的五官轮廓,然后拆去庙里的门梁花砖搬回家,或是把鲜艳如新的壁画刮下来作肥料,即使官府知道也绝不会制止。更有甚者,干脆将整座古代遗址弄平用来种田,他们引水灌溉,水到之处湿气蔓延,原先干燥沙土下保藏的文物便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只有痛心和无奈,遗憾自己不能实施更多的抢救性发掘,哪里还会有你所说的负疚感呢。”
“这能够成为你巧取豪夺的理由么,”余伯宠疾声厉色,“不要忘了,至少我们还有伦先生那样公忠体国的有识之士,以及方教授那样勤勉正直的学术权威。”
布莱恩淡淡一笑,说:“方教授是一名笃诚敬业的学者,可惜得不到政府的赏识和庇护,所有的美好愿望只能停留在空想阶段。至于你的雇主伦先生,虽说神通广大,长袖善舞,但涉足西域的真实动机又值得怀疑……”
余伯宠愕然,旋即怒斥。“一派胡言!你凭什么证据下此结论?”
“无凭无据,只不过是直觉罢了,”布莱恩说,“但我相信,这份直觉和现实的差距不会太大。请你记住,在缺乏合理机制的前提下,个人的奋斗不可能化作促进社会进步的动力。譬如这一次的探险经历,各方势力角逐西域,为什么偏偏英国人笑到最后?因为相对于俄国人的贪婪,日本人的凶恶,以及中国人的虚伪,只有我们付诸行动时真正以考古为目的。其余人马充斥了太多的私欲杂念,以至于相互牵制,争执不休,所以才会纷纷落败。”
余伯宠默然垂首,虽然不肯认同对方的论调,但冥思苦索,却又实在找不出辩驳的言词。惴惴不安之际,面孔涨得通红,凄惶无助的感觉就像一个声名不佳的妇人在众目睽睽下遭遇恶徒的戏侮。
“余先生,你大可不必感到难堪,”布莱恩仿佛窥破了他的心思,“纵观世界潮流,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几乎是万古不变的定律。贵国虽然拥有辉煌灿烂的历史,但毕竟已不复汉唐鼎盛时期的风貌,当务之急是开发民智,改革体制,否则永远也没有同先进文明抗衡的资格。试想,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即便继承了一笔丰厚家产,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余伯宠愀然无语,暗自体味,病入膏肓的人确实无法享受丰厚的家产,倘若再留下一帮不肖子孙,恐怕才是天大的悲哀。
“好了,时候不早了。或许由于你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中国人,我才乐意开诚布公,言无不尽,但也不想因此耽误了今天的行程。余先生,假如你能够再度摆脱困境,我衷心希望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最后,让我用一首歌德的诗作为临别赠言吧。”布莱恩神色自若,轻轻吟诵。“既然痛苦是快乐的源泉,那又何必因痛苦而伤心?难道不是有无数的生灵,曾经遭到帖木尔的蹂躏?”
声音甫落,人已走向车马,振臂发令,队伍缓缓开拔。
英国考古队绝尘而去,绑在树上的余伯宠越发显得孤独悲惨。面前的小路人迹罕至,方圆四周寂寥荒僻,如果得不到救助,他面临的后果无非两种,一则在饥寒交迫中命丧黄泉,二则是遭遇猛兽吞噬化为异物。
然而,惊恐畏惧并不是他此刻的主要感受,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深深的抑郁和怅惘。本来,他可以把拦截行动的失败归咎于英国人的狡诈,或是边防官吏从中作梗等诸多缘故。但通过和布莱恩的一番对话,忽然有所醒悟,这一次争夺文物的较量,事实上也是彼此盛衰国力的体现,今日的局面似乎早已注定。好比两军开战,一方手持威猛火器,另一方却只有弓箭长矛,加上后援储备及谋划指挥都存在着判若云泥的差距,无须交锋,胜负可判。回忆当初的“联合考古协议”,更觉得可笑而又可恼,英国人之所以放出这样的诱饵,只是想缩短搜寻和发掘的过程,一旦文物到手,便露出狰狞面目。最可悲的是,中方队员始终扮演着“替人做嫁衣”的角色,发现受到愚弄,即使在自己的国土上,竟也没有挽回损失的能力。
《楼兰地图》(二十二)(4)
徒叹无奈,黯然伤神,余伯宠凄迷的目光投向苍天。不知不觉间,头脑里根深蒂固的信念开始崩溃,残存于心底的一丝自尊也随之剥落。由此带来的反应是巨大的,那是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由内向外迅即传遍全身,几乎超过世上任何酷刑的折磨。
剧痛过后,整个胸腔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剩下的只是无尽的落寞和颓唐。此时求生的本能欲望渐渐升起,大概也是对生活最后的留恋。他眼前浮现出许多人的影子,有伦庭玉焦灼的等待,方子介殷切的企盼,深陷樊笼的哈尔克以及苏珊望穿秋水的目光。想起苏珊,一颗心便禁不住强烈颤抖,那份真挚而绮丽的情感或许是他重返西域后的唯一安慰,虽然滋生于险恶污浊的环境,却没有沾染丝毫肮脏虚伪的杂质,倘若终成眷属,简直是人生最美妙的际遇。可惜的是,自己大限将至,已经无福消受了。
穷思极想,时光流逝,当他的意志已处于混沌错乱的状态,耳边却猛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余伯宠蓦地睁大双眼,侧首张望,居然看到一匹快马朝着自己的方向疾驰,须臾间已到近前,马上的骑者不停挥鞭,像是十分匆忙的样子。
余伯宠大喜过望,正要及时呼救,但是,不知是过度激动原因,还是干渴太久所致,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沙哑微弱的声音。那名骑者显然未曾听见,继续扬鞭催马,风驰电掣似的一掠而过。
余伯宠懊丧不已,摇头哀叹,“天欲亡我,夫复何言!”可是,忧愤的心情持续了不一会儿,马蹄声竟然再次响起。他万万没有料到,那匹快马去而复返,并且径直冲到树前。紧接着,一条格外颀长的身影从马上跳下。
“余先生,果然是你,”来者异常惊喜地叫道,“刚才我隐约察觉路旁有人,只是一时收不住缰绳,咳,险些失之交臂。”
眼望来人,余伯宠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只因头脑依然昏沉,急切之间难以辨别。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迟疑道:“请问足下是……”
“哎吆,侬不记得阿拉?沈家骏……候马村……”那人忽然改用一口标准的上海话。
“啊,原来是沈兄……”余伯宠恍然想起,数月前和威瑟乘坐飞机迫降后,曾经在丝路古道上的“候马客栈”住过一夜,当时遇到一对落难夫妇,就是面前的沈家骏及其妻童金娣。沈某供职于喀什的俄国电报局,回家接眷时半路受阻,逼不得已,指使孱弱娇小的妻子冒名“小桃红”引诱客人,试图劫索财物,谁知反被对方制伏。余伯宠查问详情,大动恻隐之心,不但未予追究,反而解囊相赠,成全了这一双苦命鸳鸯。“真是太巧了,哦,嫂夫人的身体可曾复元?”
“已经好了,多亏余先生慷慨资助……”沈家骏一面替余伯宠解开绳索,一面要言不烦地回答。他们离开候马村后,首先前往吐鲁番延医诊治,等童金娣的病情略有起色,随即赶往喀什复职。经过几月来细心照料,沈妻的身体已基本痊愈,两人鱼水和谐之余,时常感念余伯宠的恩德,苦于音讯皆无,不免耿耿于怀。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余伯宠说,忽然又生困惑,“咦,沈兄,你怎么会走上这条小路的?”
“我是专门来追赶余先生的。”
“追我?”余伯宠更觉蹊跷,“你怎么知道我人在喀什?”
“我也是偶尔看到的……”沈家骏解释。昨天,当余伯宠和萨昆策马飞驰在喀什街道上,适逢他刚刚走出电报局门口。由于场面混乱嘈杂,他的呼唤没有引起余伯宠的注意,但暗自揣摩,狼奔豕突的故人极可能遭遇挫折,于是稍作准备一路追来。经过不断的打探询问,总算在第二天找到了目标。
余伯宠默默忖度,思路豁然贯通,看来昨日仓皇出逃时听到的一声叫喊并不是错觉,但若非沈家骏锲而不舍,自己化险为夷的希望依然渺茫。当即不胜感慨地说:“当初我对英国人威瑟讲过,多行善事或许能为自己种下一方福田,没想到最后果真应验了。唉,我只不过对贤伉俪略施小惠,今日居然换回了一条性命。”
“余先生说哪里话,你对我们夫妻恩同再造,这点回报又何足挂齿。”沈家骏谦恭地表示,“其实,就算余先生没有在喀什出现,我也会想方设法各处寻找,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呈述。”
“哦,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