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
“将军的大儿子裴绍武,”卫兵说,“将军不在的时候,城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来料理。”
“那好,烦劳你给通报一声。”余伯宠说,顺手拿出一个两块银洋的红包塞过去,卫兵欢天喜地收下来,转身跑进院内。工夫不大,三声震耳欲聋的礼炮骤然响起,紧接着中门大开,军号齐鸣,两行戎装鲜明的士兵列队迎迓,从中走出一位威风凛凛的青年军官。
余伯宠认出正是裴老六的长子,上次见到他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已长得膀阔腰圆,英姿勃发。不及开口,裴绍武抢先一步抱拳施礼,笑着说:“中午就听说城里又来了一支外国考察队,没想到竟有余大叔,快请,快请。”
将四人延入灯火辉煌的客厅,早有仆人预备好了烟茶点心,并呈上各色时令瓜果,礼遇之隆重出乎余伯宠的意料,也让布莱恩等人有一份受宠若惊之感。
余伯宠一面致谢,一面介绍三位英国同伴。裴绍武说:“各位远道而来,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话音未落,布莱恩的眼光飞快地瞟向苏珊,苏珊会意地点点头,把一只硕大的黑色皮包拿到裴绍武面前,说:“初临贵宝地,免不了有许多打扰之处,这里有几件小玩意儿不成敬意,还请裴将军笑纳。”
“呵,想不到小姐的汉话讲得这么好。”裴绍武啧啧称奇,命人打开皮包,里面是四样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架俄罗斯制造的军用望远镜、两支克虏伯厂出产的新式手枪、一座设计巧妙光彩炫目的自鸣钟表、一袋铸有英王维多利亚头像的特制金币,约有三四十枚。
“余大叔,您简直在骂人了,凭你老和我爹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些俗套么。”裴绍武说着客气话,表情却十分平静,看上去根本未被眼前的财物所打动。
“你误会了,这只是外国友人的心意,我不过是替人当差。”余伯宠说,拿出伦庭玉的引荐信,连同布莱恩的那封英领事馆的介绍信一起交给裴绍武。
裴绍武匆匆阅览,不等看完,眉头已微微皱起,说:“如今进入沙漠,是否有点不合时宜呀。目前虽是秋末,沙漠里仍然酷暑难耐,水源严重短缺,恐怕任何人也无法忍受的。”
“哦,不一定即刻动身,”余伯宠解释,“据说南门有了新章程,我们想先领到一张通行证。”
“这……”裴绍武越发露出为难之色,说:“雅布城南匪患未平,劫杀商旅的事情经常发生,万一诸位有什么意外,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没关系,我们可以立下文书,一切后果完全自负。”苏珊果敢表示,“为防不测,我们也配备了少量武器,相信可以应付那些见财起意的盗贼。”
“小姐的想法太天真了,”裴绍武笑着说,“雅布城南的盗匪凶悍无比,大批官兵围剿都无济于事,你们的几条枪又怎么是对手。”
《楼兰地图》(六)(4)
话锋严密,似乎无可通融,余伯宠和布莱恩等人相对怅然。裴绍武看出他们心有不甘,索性使出一招“金蝉脱壳”,说:“余大叔,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实在是父命难违。我爹的脾气您最清楚,亲口定下的规矩从不许旁人更改,何况城南设禁也是迪化督军府的授意。”
“这么说毫无转圜的余地了。”余伯宠叹道。
“当然不是,余大叔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这样吧……”裴绍武垂首沉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东城外也有不少故址遗迹,我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去那一带寻访考察。至于进沙漠的事情,只好等我爹回来再作商议。”
返回旅店,布莱恩提出召开一次小型会议,讨论一下近期的日程安排。由于余伯宠的房间格局敞阔,被选作了临时的会议室。然而,沏茶落座之后,房内却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着布莱恩首先发话,他却微偏脑袋紧盯着墙上的一幅挂毯发愣,双手不停地摆弄着一只烟斗。
其实,布莱恩并非神思不属,而是突然发觉,接连遭遇的意外挫折已经严重妨碍了探险队的计划实施。先是“樱花社”屡次袭扰,导致半幅地图失窃,无端使目标变得更加渺茫。总算提前抵达雅布,正准备奋发韬厉,却偏偏出现了“通行证”的羁绊。倘若耽搁日久,经费匮乏,又不知何以为计。诸多烦恼加在一起,真的让他进退维谷,心志迷乱了。
会议的召集者居然哑口无言,确实是一件不尴不尬的事情。面面相觑了片刻,余伯宠终于忍俊不禁,正想加以掩饰,却已激怒了同样神色严峻的苏珊。
“喂,中国人,感觉很可笑么,出不了南城就可以免受奔波劳累之苦,是不是正好遂了你贪生怕死的本意。”
这种诛心之论格外刺耳,超出了余伯宠涵养所能忍耐的限度,但不等他辩驳,布莱恩已率先开口。“苏珊,你的话太尖刻了,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余先生也在极力争取,怎么能怀疑他坚定不移的立场呢。既然可以保持平和镇定的态度,说明余先生另有不凡见解。”
“除了幸灾乐祸,他能有什么见解?”苏珊撇着嘴说,“我父亲曾在日记里提过,汉人是世界上最缺乏冒险精神的民族。官员只懂得营私舞弊,保全地位。百姓各个锱铢必较,鼠目寸光。他们的思想行为绝不是来自文明国度的人们可以理解的。”
余伯宠顿生懊恼,正欲发作,却再次被布莱恩劝阻。“余先生,请原谅苏珊的莽撞,她也是因为内心焦急才会口不择言。我想请教余先生一个问题,对于目前的处境究竟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内心焦急并不能成为出口伤人的理由,布莱恩的谦恭和蔼却足以平息一时的怨愤,余伯宠最终放弃了反唇相讥的冲动,轻轻问道:“布莱恩博士,你是否觉得那张通行证已经成为探险队面临的最大难题?”
“那倒不至于,”布莱恩说,“探险队抵达雅布,原本留有一段富裕的时间,在贵方考察人员到来之前,我们还能够做一些细致的筹备工作。实际上眼下的季节并不适合进入沙漠,这也是吸取德纳姆爵士失败教训后得出的共识,必须等到冬天来临才正式行动,一则可以尽量避免难耐的酷暑和可怕的黑风暴,二则也便于食物和淡水的储存。所以,即使已经拿到通行证,队伍也不可能立刻开拔,我只是担心雅布当局的禁令旷日持久,最后影响计划的进展。”
“博士分析得很透彻,”余伯宠说,“但中国有句古老的成语,叫做‘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不知你可曾听过?”
“啊,知道,”汉学造诣极深的布莱恩回答,“好像是一本汉朝古籍中讲述的故事,说明要用辩证的科学观点来认识事物的发展和矛盾转化的规律。”
“不错,典出《淮南子·人间训》,”余伯宠不紧不慢地说,“道理很简单,雅布城的禁令对我们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试想,探险队尚未动身以前,那些心怀叵测的竞争对手,譬如‘樱花社’之流,同样没有先行闯入沙漠的机会,即便窃取了半幅楼兰地图也徒劳无益,岂不是替我们省去了许多防范之累。”
“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布莱恩如梦方醒,苏珊的脸上阴霾散尽,就连饱嗝不断,只顾猛灌普洱茶的威瑟也异常兴奋,欣喜地叫嚷:“对了,事实上裴家父子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不过,”布莱恩似乎仍有隐忧,“如果到时候一切准备就绪,雅布城南依然没有开禁,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放心吧,”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两国交战,雅布周围的紧张局势绝不会持续太久。一旦封锁解除,我有把握拿到第一张通行证。”
如此就无所牵挂了,愁怀尽释的布莱恩笑道:“和余先生一起工作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从中体会到的愉悦感觉简直无与伦比。”
《楼兰地图》第二部分
《楼兰地图》(七)(1)
厅堂西侧的楼梯旁有一扇不大的拱形木门,平时挂着一把乌黑沉重的铁锁,自考察队入住后一直未曾开启。余伯宠原以为是一间放置杂物的库房,到了晚上才明白,这里面就是举办“地下巴扎”的场所。
由一名伙计引路,余伯宠和苏珊结伴而行,下了几层台阶,走进一间格局深广的地下室。其间灯火通明,人语嘈杂,不少交易者提前进入角色,分别在身前的地毯上堆满货物,开始向周围的客人推荐叫卖。
“货物”的品类繁多,大到一人高的塑像、各种彩陶瓷器、锈迹斑驳的刀剑等,小到散乱的竹简、印章、年代久远的古钱等。余伯宠笑着对苏珊说:“看来不虚此行吧,如果在这里能找到需要的东西,也许就不必南下沙漠冒险了。”
“原来这竟是个地下的文物交易市场,”苏珊也感到意外,“雅布当局的宽松政策实在令人惊讶。应该通知布莱恩博士,让大家都来见识一番。”
于是命伙计前往通报,说话间来到一处格外宽阔的柜台前,木拉提正在里面整理账簿,看见两人,立刻露出笑脸,从身后的酒橱内取出一瓶上等红葡萄酒,亲自斟满两杯奉上。
“你真是生财有道,”余伯宠笑道,“什么赚钱的花样都想得出来。”
“余老爷误会了,”木拉提辩解,“若非官府出面,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哦,这么说是裴老六的主意了。”
“不错,”木拉提说,“自从裴将军主政雅布,‘地下巴扎’已经举行过三次,时间定于每年斋月的前两天。开市的日子,总会招致八方宾朋,既有古董商贩,也有富豪掮客,简直热闹极了。”
“你一定从中获益匪浅吧。”
“哪里,”木拉提大摇其头,“油水全让裴家父子刮去了,我只有打杂伺候人的份儿。虽然小店房钱上涨,其实有一半都要孝敬将军府。还有,‘巴扎’上凡是超过百元的交易,必须按比例缴纳税金,喏,那一位就是税务官。”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余伯宠看到一名黑胖军官,正坐在一张矮几后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哈密瓜。不由得暗忖,裴老六真可谓胆大妄为,倒也十分聪明,在西域考古风气渐盛之际,利用“地下巴扎”敛财确实是一条便捷有效的门路。木拉提的满腹牢骚则不可信,假使无利可图,他根本不会踊跃参与,更不可能费尽心思将地下室营造的精美舒适,气氛热烈的如同大都市里新近流行的豪华俱乐部。
四壁粉刷如新,地毯柔软多毛,器具整洁典雅,墙角廊柱上错落有致点缀着最新式的美孚油灯。宵夜供应丰富多样,单酒类就有十余种,从当地酿造的葡萄酒到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等品牌齐备。佐酒的食物更是应有尽有,鲜嫩的烤肉串、酥脆的馕、松软可口的面包以及产自俄罗斯的极品鱼子酱。地下室并非一个笼统的整体,除了交易场所,另有许多单间雅室,布局复杂而合理。买卖的间隙,可以呼朋引类,坐庄聚赌,内设精致的烟榻,专供瘾君子吞云吐雾。“巴扎”上也有不少浓妆艳抹的闲花野草,倘若谈拢条件,不妨辟室同圆好梦,就地了结一段相思债。
此外,木拉提还特意预备了一些余兴节目,诸如技艺高超的杂耍,新奇别致的歌舞等。八音迭起,不绝于耳,既有琴师联袂弹奏的轻快活泼的维族乐曲,也有留声机播放的抑扬顿挫的西洋旋律,客人可以根据喜好随意选择。总之,只要舍得花钱,世上的任何奢侈享受在这里都不难实现。
客人鱼龙混杂,有腰缠万贯喜好收藏的财主,有见多识广鉴别古玩的行家,还有一些偷坟掘墓待价而沽的盗贼,说起来也算是余伯宠的同道。他在柜台前坐了不久,已经发现了几张熟悉面孔,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名正在纵情表演的肚皮舞娘。
除了一条狭窄的墨绿色胸衣,那女人的上身近乎全裸,下身穿着尺幅短小的红裙,赤足踩在地毯上,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极力舒展四肢。她的体态丰腴健硕,却毫无臃肿之感,腰胯扭摆之际,双乳下一片光滑柔软的皮肉激烈抖动,手腕脚踝佩戴的饰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的动作优美协调,充满狂野不羁的韵味,远比上海“大世界”里隆重推出的“七脱舞”更加妖冶动人,尤其肚腹间一枚精巧闪亮的脐环上下翻飞,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热辣辣的眼光。
余伯宠似乎未能免俗,也在饶有兴趣的观赏,苏珊轻笑着揶揄道:“余先生,我建议你的酒杯最好离自己的脸更近一些,待会儿眼珠子掉出来的时候,不至于直接落在地毯上。”
“嘿嘿,”余伯宠自我解嘲似的笑了,说,“眼珠掉了可以再捡起来,我此刻最重要的是攥紧钱包,否则不等离开巴扎就已经变得身无分文了。”
“哦,怎么回事?”苏珊莫名其妙。
余伯宠没有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跳舞的女人身上,这番议论也是因她而起。那舞娘名叫帕夏,多年前和余伯宠在吐鲁番相遇,彼此间谈不上深交,却也绝不算生疏,因为两人曾商定同枕而眠。就在准备共赴巫山的时刻,余伯宠认清了她的真实身份。帕夏表面上以舞为业,暗地里却从事文物倒卖活动,并且骗术高明,妙手空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女贼。若非当初余伯宠心存机警,很有可能被她掠去了在千佛洞辛苦挖掘的全部成果。
《楼兰地图》(七)(2)
舞蹈完毕,众人欢呼喝彩,有一个虎背熊腰的俄国人表现得尤为激动,鼓掌雀跃的同时频频向帕夏招手。她却视若无睹,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披在身上,盈盈走到柜台边,向木拉提要了一杯果汁,轻啜一口,圆润饱满的双唇越发显得鲜红欲滴,然后靠近余伯宠,笑眯眯地说:“你一直在盯着我看,眼神里的渴望几乎和从前一样强烈。”
“这不奇怪,”余伯宠笑道,“因为你的身段保持得和从前一样迷人。”
“谢谢,”帕夏笑语嫣然,“‘地下巴扎’开办了三年,你却头一次大驾光临,难道有什么重大的行情吗?”
“我只是偶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