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好像已经放学了,有学生陆陆续续从正门走了出来。平介将车停在路边,注视着出来的女学生的脸。
藻奈美终于和两个女同学一起走出来了。他刚要按喇叭,这时她好像注意到了这边,和朋友说了几句话后独自跑了过来。
“车子变干净了啊。”她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就说。
“是呀。”
“啊,你的发型也漂亮了。”
“这是男人的门面。”
“不错。可这样就不是爸爸了,而是小爸爸。”
“小爸爸?听起来也不错。”说着他推动了变速杆,发动了车子。
刚上车时还在耍着贫嘴的藻奈美在车子开动后很快就不说话了,只是盯着车窗外面。平介也没有出声。虽然外面的天气很好,车子里的空气却很沉重。途中,他们停车进了一次路边汉堡店。重新上车之后藻奈美默默地吃着奶酪汉堡,喝着可乐。平介也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嚼着汉堡。
来到山下公园旁边,平介将车停在了停车场,提着行李下了车。
“喂,那个是不是太俗了啊?”藻奈美指着CD盒式收录两用机说。
“啊?可这还是最新款的呢。”
“我不是说机器本身俗,而是说带着它逛公园俗。”
“那我把它放回车里吧。”
“算了,你一定是想用才拿来的吧?”
“是啊。”
“那就没办法了。”
今天是个晴朗的周末,所以来公园的人很多,有情侣,也有全家出动的。平介朝面对大海的长椅走去,发现只有一条还空着。
“我记得是离码头还要近一点儿的。”他说道。
“什么?”
“我和你妈妈第一次约会时坐的长椅应该是再往那边一些。”
“可是那边没有空着的,你说了也没有用啊。”藻奈美坐在了长椅上,平介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一个是穿校服的女高中生,一个是拿着盒式收录两用机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旁人看了会怎么想。
两个人并排对着大海望了很久,水面很平静,偶尔会有船只通过。
“是妈妈指示你这么做的吗?”平介面朝前方问道。
“嗯。”
“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写在日记本里的。”
“里面写的是在周六吗?”
平介通过眼角余光看到她在点头。
“周六,让爸爸带你到山下公园,然后在那里……”
“在那里……然后呢?”
她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想说。
“是这样啊。”平介叹了口气。
“爸爸——”藻奈美问,“我真的应该回来吗?”
“那是当然了。”他说,“妈妈也为此感到高兴啊。”
藻奈美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点了点头,随后突然半闭起眼睛,头也开始摇晃起来,接下来顺势倚在长椅背上。她像个洋娃娃似的睡着了。
平介拿起盒式收录两用机,打开了电源开关。CD已经提前放进去了,是松任谷由实的曲子。他按下了播放键。
几乎是和曲子放出来的同时,她睁开了眼睛。平介没有马上跟她说话,而是像刚才和藻奈美在一起时那样,继续凝视着大海。她也看着同一个方向。
“由实的CD,你还真敢买啊。”她张口了,声音很平静。
“我当时羞得脸上都要喷火了。”
“不过你还是一咬牙给我买了。”
“因为直子喜欢听嘛。”
两个人又沉默着看了一会儿海。海面有些耀眼,眼睛里觉得一阵刺痛。
“谢谢你在最后时刻还能带我来这里一次。”直子说道。
平介将身子转向了她那一边。
“这果然……是最后一次吗?”
她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什么事情都会有个结束的。其实我本该在发生事故那天就走的,不过却推迟到了今天。”接下来她小声继续说,“之所以能推迟到今天,都是因为你……”
“难道就不能再多停留一会儿了吗?”
“不可能的。”她微微一笑,“我也解释不太好,不过因为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我很清楚。到这里,直子该跟你说再见了。”
“直子……”平介握住了她的右手。
“平介,”她喊着他的名字,“谢谢你,再见了。请不要忘记我!”
他很想再大喊一声“直子”,却发不出声来了。
她的眼睛和嘴唇浮现出了微笑。带着笑容,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头缓缓地倾向了身体的前方。
平介握着她的手垂下了头。他没有掉眼泪,因为有人一直在他耳边轻声对他说:“不能哭!”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抬起头来,他和藻奈美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妈妈已经走了吗?”她问道。
平介默默点了点头。
藻奈美的脸扭曲了,她将脸埋在平介胸前哇哇大哭起来。
平介一边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后背,一边望着大海。远处出现了一只白色的船。
松任谷由实在唱《暗下来的房间》……
46
“会哭,我敢跟你打赌,你一定会哭的!”姐夫富雄满有把握地说。
“我才不会哭哩!现在有几个女儿结婚时还哭的父亲啊。”平介一边摆手,一边反驳道。
“越是这么说的家伙越会哭。就拿咱爸来说吧,明明是自己收女婿,又不是往外嫁女儿,可他结婚典礼时还是哭了。是吧,老爷子?”
“有这回事吗?”三郎挠着脸问。他已经换好了和服,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富雄也穿好了礼服。
惟有平介依旧一身睡衣,只是洗过脸而已。
噔噔噔,外面传来上楼梯的声音,是平介的大姨子容子。她也穿着一身和服。
“哎呀,平介,你怎么还这身打扮呀!快点儿换衣服,藻奈美都已经出去了!”
“藻奈美刚出去的话,应该还有很多富余时间吧。不是说新娘子的准备时间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吗?”
“新娘子的父亲也不能闲着啊,和客人打招呼什么的,有很多任务呢。”
“算了算了,”富雄摆了摆手说,“新娘子的父亲到时候除了哭鼻子什么都顾不上了,还是算了吧。”
“我说了我不会哭的,你有完没完啊?!”
“肯定会哭的,是吧,容子?你觉得平介能做到不哭吗?”富雄问自己的妻子。
“啊?你是说平介吗?”容子看了看平介的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不是一看就知道,肯定会哭的吗!”
“你说什么呢!想不到连你也那么说!”平介皱起了眉头。
“行了,别说没用的了,我们几个出发吧。平介,你最晚也要在30分钟内赶到啊。还没听说过谁家新娘的父亲迟到这种事呢。爸爸,富雄,我们走吧。”
容子从昨天起就搬过来了,指挥着婚礼的筹备工作,今天也是全凭她来调度。
她带着丈夫和父亲急急忙忙离开了。
静悄悄的房间里只剩下平介一个人了。他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开始换昨天就挂在衣架上的礼服。
从确定日期那天到今天之间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连感伤的工夫都没给他留。不过他也想明白了,当一个人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藻奈美已经25岁了。她现在一边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当助手,一边从事脑医学研究工作。平介曾担心她会因为一门心思搞研究而错过婚龄,不过现在看来那完全是杞人忧天。
现在他和藻奈美已经很少提起直子了。对于那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她似乎有了和当时不同的想法。
上大学时,她有一次曾这样说过:“其实我觉得那就是双重人格的一种表现。由于受了事故的刺激,我体内产生了另一种人格,正是这一人格把自己当成了妈妈。过去发生的那些附体事件,基本上都可以用这种理论来解释清楚。他们所说的知道了只有本人才有可能知道的事,做到了原来做不到的事,这些都是很主观的,根本不可靠。我从小就一直和妈妈在一起,所以模仿起妈妈来也算不上什么难事。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精神逐渐向大人发展,所以本来的人格就出现了,另一个人格也就消失了。这种解释比起灵魂附体这种神话般的解释更合理吧?”
平介并没有反驳她的观点,只是默默地听着。他在心里想,如果藻奈美认为这样可以解释得通,那么对她自身也有好处。
当然了,平介并不认为那单单是双重人格的问题。毕竟在一起生活了5年,他不会连她是不是真正的直子都判断不出来。
于是平介心想,看来归根到底,当时的直子只活在我一个人心里。
礼服下身的腰部有点儿紧了,平介一边摸着自己的小肚子一边想,看来我也胖了。
打完领带后,平介又拉开衣柜下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怀表。那是棧ㄐ夜愕囊盼铩K熬途龆ㄒ诮裉彀阉交槔裆稀
可是……
上了发条之后,怀表却没有一点走动的迹象。贴在耳边一听,没有任何声音。
他咂了咂嘴,心想怎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情况。
他看了看闹钟,确认了—下时间,之后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
好,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拿过去看看吧。
平介拿着怀表,急匆匆出了家门。
举行婚礼的地方在吉祥寺,因而离荻漥不是很远。他决定在去婚礼会场之前,先跑一趟位于荻漥的松野钟表店。之前,怀表盖就是在那里修好的。
店主松野浩三看到平介的打扮后睁大了眼睛。
“哎呀,这么说来今天要举行藻奈美的结婚仪式了?”浩三问道。
“咦,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的结婚戒指是在我这里做的呀。”
“哦,原来是这样啊。”
这是平介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这次准备婚礼,平介没有插过一句嘴,藻奈美也没有来找他商量过什么,所有事宜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张罗的。
平介将怀表递到浩三面前。虽说是个老行家,可他还是皱起了眉头。
“这可有点儿困难,至少今天之内是不行了。”
“果然是这样啊,要是能早点儿发现就好了。”
“莫非你要带着这个怀表去参加婚礼?”
“是啊,因为,这只怀表主人的儿子,就是藻奈美的新郎!”
听了平介的话,浩三撅起了嘴。
“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我像让他的遗物代表他出席。没办法,就请它这么坏着出席吧。”平介说道。
“是呀,婚礼结束后再拿过来吧,到时候一定给你修好。”
“那就一言为定了。”平介接过坏了的怀表。
“这么说来——”浩三说,“两边都是以遗物的形式出席啊!”
“啊?”平介重复了一遍,“‘两边都是以遗物的形式出席’什么意思?”
浩三先是皱了皱眉头,之后舔了舔嘴唇。
“这个呀,本来藻奈美不让我说,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我觉得这也是件好事。”
“什么事?这我可真的很想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戒指的事吗?结婚戒指。”
“对啊。”
“藻奈美来我这儿定做戒指之事不假,不过,当时她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是戒指。喏,就是你手上戴的那只的另一只。”
平介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手。他无名指上戴着和直子结婚时的戒指。这么说来,这只戒指也是在这个店里做的。
“你是说直子的戒指?”
“嗯。她把它拿来,说这次新打的结婚戒指中,新娘戴的那只想用它来改做。她说因为它是妈妈的遗物。”
“用那只戒指……”
平介的心猛地一跳。之后,他的脉搏开始剧烈加快,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心里想着,这怎么可能!
“于是我当然就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了。我觉得好感动啊。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呢?藻奈美不肯告诉我原因,只是要求我绝对不能跟爸爸说,甚至还说,你知道了会恨她。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吧?你也没有因此而心情不好吧?”
平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浩三的了。待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从店里出来了。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平介一边走,一边念叨着。
那只戒指应该一直藏在泰迪熊里,是直子亲手放进去的。
藻奈美为什么把它取出来了呢?不,应该是她为什么能把它取出来呢?
藻奈美不可能知道那里面藏着戒指这件事。那是他和直子之间的秘密!
难道是直子通过日记告诉藻奈美的吗?就算是那样,那她又有什么必要将戒指重新做了呢?她又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平介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举行婚礼的宾馆名称。
他触摸着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内心变得越来越热。
直子——
难道你没有消失吗?难道你只是在装着已经消失了吗?
平介回忆起了藻奈美第一次出现时的情形。之前的一天,平介下定了决心:决定把直子当自己的女儿来对待,自己决定成为她的父亲。他通过将她的名字喊为“藻奈美”这一行动表达了这一决心。
面对自己的这个决心,直子是怎么考虑的呢?会不会是在领悟到丈夫的决心后,也下定了一个决心呢?是决定装出藻奈美重新苏醒过来的样子,最终让自己完全变成藻奈美吗?
但是,此事又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她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直子一点一点地消失……
9年来,她一直都在演戏,并且想将戏一直演到生命结束?
平介回想起了在山下公园的那一幕。
那一天不是直子消失的日子,而是她彻底放弃以直子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的日子。当她作为藻奈美睁开眼睛后,曾失声痛哭,那时的眼泪应该是她为放弃自我而留下的悲伤的眼泪!
直子,原来你现在还活着啊——
到了宾馆,平介像扔废纸一样甩下车费,冲了进去。发现大堂经理后,他用很快的语速向他询问了举行婚礼的地点。年长的大堂经理看似有意地慢条斯理地回答了他。
平介冲进电梯,在举行婚礼的那层下来后,看到了三郎和容子。
“藻奈美呢?”平介问,说话时还喘着气。
“我带你过去。”
平介在容子的引领下来到新娘更衣室前。
容子敲了一下门,向里面望了望,对平介说:“应该可以进了。”随后,像是领悟到了平介的心情,她又返回大家所在的地方了。
平介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推开了门。
身着婚纱的藻奈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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