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们的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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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人们的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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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写议员传记之类的承接件数也不输演艺人员的小说,对方大多是一步登天的市议员或县议员,从贫困的出身开始描写,记录此人是如何地事业有成、如何成为议员、又是如何地为世人尽心奔走,净是些空泛的内容。事实上这些政治人物大多非常有钱却斤斤计较、心里老想着占人便宜、既小气又粗俗。

替人捉刀而自己隐藏在台面下,想开一点倒也无所谓,只不过老做这样的事终究是写不成小说的。如果就这么浑浑噩噩到最后什么作品都没留下,某种层面来说其实自己比那些小气议员还不如。他对这种生活已彻底感到厌烦。

这一天,岛崎为了将完稿的短篇小说拿给责任编辑看,排出空档来到音羽。

他一走进公司玄关便遇到一位穿着华丽的女性,由于与这间出版社的形象落差太大,岛崎很自然留下了印象。女人年约五十,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前后,身穿大红色套装,戴着太阳眼镜的脸上浓妆艳抹,而且每根手指都炫耀地戴着昂贵的戒指,整个人仿佛一座活动珠宝店。与她擦身而过时,浓厚的香水味冲鼻而来,而当她看到一身邋遢的岛崎还微微皱起了鼻。

女人一副瞧不起他的神情。其实要说和这间公司的形象不符,岛崎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吧。想到这里岛崎不禁苦笑,他回头看,女子的头发如波浪般跃动,只见她在出版社门前拦了出租车。

岛崎走进玄关大厅搭电梯上到二楼,正打算利用入口处的电话拨内线找佐藤章一,佐藤刚好从眼前的会客室走出来,一袭白衬衫挽起了袖子。

“哦,所谓‘说曹操,曹操到’就是这么回事啊。”佐藤夸张地耸起肩,朝他伸出手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啊,岛崎老弟。”

岛崎一头雾水,傻傻地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今天是拿文稿来请佐藤看,自己却一句话都还没开口就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嗯,其实今天……”岛崎一边打开央在腋下的皮包拉链,将装着文稿的牛皮纸信封拿出来。

“事实上啊,岛崎老弟,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啊,所谓的‘以心传心’就是这么回事啊,眞是的。”佐藤大声地笑了出来,“对了,你现在有空吗?”

“愈穷的人愈忙喽……”

佐藤是岛崎获得纯文学新人奖时的责任编辑,因为这个原因,岛崎在他面前老是抬不起头来。佐藤亲昵地搭上岛崎的肩领他进会客室。

“忙是好事,不过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呢?”岛崎一坐到沙发上旋即倾身问道。

“可不可以请你再当一次‘幽灵’?”

佐藤的声音带着谄媚,还抬起眼瞅着岛崎。佐藤的确是一名优秀的编辑,乍见却很平凡,要是被他的外表蒙骗可是马上有苦头吃的。这人是个狠角色。

“你说影子作家吗?”

“是啊,这次好像还满有趣的喔。”

“嗯,不过我想,自己差不多该歇手不干了。我想要认眞创作,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商量……”岛崎诚惶诚恐地说道。

“我明白我明白,只不过可不可以请你先做完这一件呢?”

“可是……”

“哎呀,你先听我讲嘛,你知道富士山树海那个事件吧?”

“树海?”

“是啊,就是发现以树枝排字的那件案子啊。”

“嗯,我看过报纸,只知道大概。”

岛崎记得大约一个月前报纸曾报导在富士山靠山梨县的树海中发现了“HELP”的求救讯号与白骨。

“这样就好说了。有人希望我们帮忙写那个人的故事。”

“遇难者的故事吗?”

“那名遇难者的母亲刚才来过了,她说希望我们能替她整理她的孩子从出生到下落不明的经过。”

“你是说这件工作要我做?”

“嗯,就是这么回事。怎么样?我是因为信赖你的实力才开口哦。”佐藤咧嘴一笑。

“可是我……也差不多该好好写小说了。”

“你还年轻,用不着那么急啊,而且这次稿费可是相当高呢。”佐藤已然认定岛崎会接下这份工作了,“客户是一家珠宝店女老板,听说出手非常大方。她说酬劳两百万圆,采访费用和日薪另计。如何?这么好的条件不是到处有喔。”

听到两百万圆这个金额,岛崎有点心动,而且采访费用和日薪还会另外给付。佐藤说得没错,条件的确很好,影子作家的酬劳一般行情只有一百万圆,这次却多了一倍还附津贴。

“要是你眞的不行,我只好找其他人了。”

岛崎知道佐藤早已看透自己的窘境,要是拒绝这份工作,说不定今天带来的文稿佐藤连看也不看一眼。在现今的出版界,单凭得过短篇小说奖项的光环几乎无法混口饭吃。岛崎虽得过两项奖,事实上能发挥的空间还是有限,写好的作品大多不被采用,出版业界就是如此严酷,甚至有人被提名五次芥川奖仍养不起老婆而走上自杀一途。

如此的严苛现状掠过岛崎的脑际,已拿出来的文稿又收回皮包里。

“好吧。请告诉我细节。”

很可悲地,岛崎还是接受了佐藤的提案。他仿佛听到另一个自我怒斥自己是“丧家犬!”不是的,自己得面对现实讨生活才行。岛崎使劲摇了摇头赶走脑中的杂念。

3

“啊啊,妈妈,快救我……”

鲜血溅上墙面和天花板,白色蕾丝窗帘宛如染色工厂的布瞬间染红,她脑中的空白部分顿时充满鲜红液体,眼看就要喘不过气。

夜半,小松原妙子感到一股仿佛被腌酱菜用的大石头压在棉被上的压迫感,旋即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的那一剎那她听到了小淳的惨叫,声音大到几乎震破鼓膜。

她挪开棉被一跃而起,小淳的惨叫似乎还在这个家的某个角落回响。

“是梦吗……”

额头到颈子一片汗湿。

“是噩梦……。糟透了。”

心悸还停不下来,激烈的心跳几乎冲破睡衣前襟。时间是半夜三点多,她呼出一大口气,做了深呼吸,太阳穴传来微弱的疼痛。竖起耳朵,包围着她全身的是比海底还要深沉的寂静。没开灯的房里一片漆黑,唯有庭院的灯光透过窗帘微微照进来。或许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情绪,院子里的圣伯纳犬——次郎发出低吼。由于这一带是住宅区,户外很静,顶多偶尔从不忍大街那边隐约传来飚车族的摩托车声。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

妙子下意识哼起这首歌。

“哎呀,我是怎么搞的?”

明明已经多年没想起这首歌了。

在她小时候,邻居一户有钱人家小孩有一个蓝眼睛的赛璐珞娃娃,一头金发,穿着漂亮的衣服和红鞋。邻居小孩总是抱着那个娃娃,妙子羡慕得不得了,但双亲并没有经济能力买那样的娃娃给她。看看自己总是穿着姐姐们穿过满是补丁的旧衣服,妙子只能断了这个念头。

然而有一天,那个娃娃被丢弃在小巷里的木垃圾箱上,妙子一眼就发现了,起初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妙子将娃娃藏在裙子底下带了回家。她没让家人发现,偷偷将娃娃藏在桌子底下,不时拿出来把玩。娃娃是脏了点,但带给了她一段时日的美梦,一个会令人忘记所有不愉快的美梦。

有一天,桌子底下的娃娃不翼而飞,一旁坏心眼的二姐笑着说道:“妙子,娃娃被‘一ˋㄖㄣˊ’(注)带走了哦。”当时的妙子以为“一ˋㄖㄣˊ”指的就是“伟人”,伟大的人,换句话说,就是那户有钱人家把娃娃拿回去了。

注:日文原文是“异人”(ぃじん),在此意指外国人。与此同音异义的词,在日文中还有“伟人”,意指有权势、财势的人。妙子小时候听到这个发音时,误以为是后者。

她觉得既丢脸又伤心,哭了好几天,很久之后才晓得是因为娃娃实在太脏,被姐姐拿到庭院里烧了。

后来怀了小淳的时候,她开始不时哼唱童谣〈红鞋〉。在那寂寥的公寓里,一面忍受着无依无靠的不安,一面回想着从前被姐姐夺走娃娃的事,幼年时期的记忆与当时必须独力将孩子生下来的悲惨境遇重迭,妙子不知不觉便哼起了〈红鞋〉,她觉得这首歌的哀愁旋律正呼应着自己当时的惨况。

妙子遭男人抛弃,对方硬塞了一笔微薄的分手费后离开了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还来得及堕胎,她仍决定生下小孩。在现代,未婚妈妈已经不稀奇了,然而在那个年代却会遭到世人冷眼对待,妙子于是耱转搬进市郊的一间偏僻公寓,靠着那笔分手费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另一方面她也觉得很丢脸而不敢通知两个姐姐。

支撑她的只有一个不屈的念头——总有一天要争口气给世人看!

“Jun!”

孩子还未出生,名字已经取好了——女儿名叫“淳”(注)。妙子以女人的直觉以及自己怀孕的体型判断,总觉得肚里的孩子应该是女生。

妙子自己是三姐妹的老幺,这也使得她很难想象怀的是男孩,再加上邻居太太曾自信满满地说:“看你肚子那样,这胎应该是女的吧。”一切都让她坚信肚里的孩子是女生。

既然是女孩子,取“Jun”这个名字眞是再适合不过,写成汉字不论是“淳”、“纯”还是“顺”都好,只是她比较偏好“淳”这个字。

“小淳。”

注:在日文中发音为“Jun”(じゅん)的汉字有许多,妙子将孩子取名为“泽”。除此之外,“醇” 、“纯”、“顺”等汉字的日文发音也是“Jun” 。

这么一唤,肚里的胎儿竟微微地动了动。那是怀孕第六个月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的胎动,妙子高兴得不得了。她再次叫了声“小淳”,于是孩子又动了……

在当时,所谓的“胎教”并不普遍,妙子却时常唱歌给肚里的孩子听,总觉得每当唱着像〈红鞋〉或〈蓝眼娃娃〉这类曲调哀愁的歌时,小淳是最有反应的。

确信怀的是女孩子之后,妙子将自己的红色毛线衣拆散重新织成小孩尺寸的红毛衣,以及配成套的红背心、红毛线帽、红袜子、红裙子,还买了一双红鞋。

红色、红色、红色,所有衣物都是红色。

突然,眼前红色的鲜血飞溅,妙子的回想中断了。

穿红鞋的女孩儿?

“被异人带走了……”

绝对不能变成歌词那样!妙子全心守护着肚里的可爱女儿,不让外人接近。

“怀小淳的那段时间,我的脑筋或许不大正常吧。”

妙子自言自语着。那阵子她总是蹲在狭小住处的角落,靠墙抱紧双膝如同干瘪的胎儿。怀孕后期肚子变得很大,很难做出那种姿势,她却持续蹲缩在角落。

后来到了小淳出生的那一天——

突然,妙子感到头痛欲裂。回想过去好痛苦,原本深锁在记忆中的怪物被解放出来,似乎将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

将我那失踪孩子的一生写成一本书会带来什么影响呢?现在还来得及喊停。

不,既然已经委托出版社,订金也付了,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件事已成定局,无法回头了。

此时妙子的意识再度回到过去的某个场景。

那是在二月中旬一个寒冷的日子,过午之后气温急遽下降,窗外厚重的云层低垂,似乎还在逐渐增厚。

妙子从房间角落搬出一台小型红外线被炉桌,将热度调到最强,然而寒气依旧透过薄薄的窗户玻璃毫不留情地包围她。妙子从壁橱拿出短外套裹住全身,整个人缩成一团才好不容易慢慢暖和起来,不知不觉竟趴在被炉桌上打盹。

周遭似乎有动静,妙子醒过来,撑着头的右手臂发麻了。房里虽昏暗,窗外积雪反射的白色光芒微微发亮,窗框也积了雪,微细的冰晶不断从天飘落。

雪落下堆起来的时候眞的会发出声音耶。——她隐眬地想着,一边摩擦双手贴近被炉的红外线灯罩。

好烫!她连忙缩手。灯罩有一处绝缘表面破损,裸露在外的电热线高温烫了手。

这时肚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哎呀,小淳也醒了。 ——她茫然地想着。然而正当她打算起身去吃饭,下腹突然如针扎般作痛。

妙子把手伸往下腹部轻轻地抚摩痛处,疼痛逐渐缓和。

“还好没事。”

预产日刚好是三月三日女儿节。“小淳,还有两个星期,再忍耐一下哦。”

挑在女儿节出生,果然是女孩子啊。衣柜上早已摆饰廉价的女儿节人偶代替安产符,从男人家偷偷带出来的蓝眼娃娃也摆在人偶旁。

——蓝眼睛的娃娃,赛璐珞制的美国娃娃(注)……

注:日本童谣〈蓝眼娃娃〉(青い目の人形)的开头歌词。

她一边哼这首歌,下腹部又传来刺痛。这次比上次严重,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疼痛消失十分钟后又痛了起来,疼痛每隔十分钟来一次,仿佛涨返潮般涨了又返、涨了又返,而且疼痛程度愈来愈剧烈。

离预产日还有两周,难道眞的要生了?怎么可能?由于是第一次生产,又没有商量的对象,妙子只能独自烦恼着。

已经痛到无法忍耐了,下腹部流出温热的液体。

血?

不,不是。她手伸进裙子下方,发现内裤已经湿透,指尖沾上黏稠的红褐色液体,当时的她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破水。

她以为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立刻冲出门外想找人帮助。门一开,冷风从侧面袭来,掺杂着雪狠狠打在她身上,室外的积雪甚至堆上了水泥地面。她赤脚走了出去,发着热的脚并不觉得冷,下腹的疼痛驱离了一切的知觉。

她敲了敲平日很少往来的隔壁邻居的房门。

“对不起,请帮帮忙,帮我叫医生来好吗?”

对方家里应该也没装电话,她是想请邻居直接跑一趟诊所请医生来,但没人应门。这户的隔壁、还有隔壁的隔壁也一样,位于一楼的四户人家都没人在。

妙子内心满是绝望,不禁呜咽了起来。

“救救我,拜托……”

阴道开了,羊水流了出来,她一边压着肚子一边朝马路方向走去。得找路人帮忙,再不快点小淳会死掉啊!

“再等一下哦,小淳。”

妙子往前走着,路面积雪很深,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她才走几步便没力气了,当场倒在路上。

啊啊,我心爱的女儿会死掉啊。

胯下不断流出微温液体,指尖染成红色,白色的雪也慢慢地染红。接下来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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