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瘦镛用眼神示意,让简晗走近病床,然后张开龟裂的嘴唇,说:“谢谢你!”
他的声音异常虚弱,这次大概伤了元气,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我没有做什么啊!”简晗客气道。
“照顾……照顾好她们!”
“我会的。”
“拜托了!”说完这话,吴瘦镛的眼睛竟然湿润了。
这时,一个带着护士帽的高个子女人走了进来,不耐烦地说:“病人需要休息,不宜多讲话,你们还是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从伯特利医院出来后,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映得整个上海既诡秘又暧昧。她们坐上黎哥的汽车,向大光明大戏院驶去。说实话,此时的简晗根本没有心情看什么《绿野仙踪》,无奈她答应过妏秋妏夕,再说她也是借这个理由到医院来的,她不好出尔反尔。
那晚,电影演的什么内容她根本没有兴趣,大脑里一直盘旋着吴瘦镛以及老沈和刘晓鸥。
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厕所。戏院的厕所非常干净,面积又大,亮堂堂的,像是一座豪华的宫殿。简晗从抽水马桶上站起身,想去洗手池洗手,无奈洗手池被一个老太婆占着,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老太婆的穿着很摩登,一条几乎拖地的格子长裙,一条薄薄的开司米披巾,看上去手感不错,柔软滑腻,大概产于克什米尔高原,满足了众多女性对精致和优雅的憧憬。
老太婆见简晗站在她身边,她一边洗手一边问:“简小姐,近来还好吧!”
“你?”简晗大吃一惊,她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太婆转过脸,是刘晓鸥。
他狡黠地眨眨眼,笑着说:“没想到吧?”
简晗气急败坏,问:“你对女厕所很感兴趣吗?”
“没兴趣,我只是想来通知你,”刘晓鸥说,“明天下午3点,立德尔咖啡馆门口,我来接你,老沈想见你!”
“是不是你们打伤了吴瘦镛?我不想见你,你们太不守信用了!”
刘晓鸥吃惊地盯着简晗,问:“怎么了?你情绪这么激动干什么?吃了我?”
“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把吴瘦镛留给我!可是你们却……”
“我不想在女厕所讨论这个,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干得不错!”
“不错?”
“那串可爱的英文字母我都背下来了。明天准时,不能迟到!再见!”说完他就把披巾往肩上一搭,踩着过于狭小的高跟鞋,跌跌撞撞扶着墙走了。
妈的!我要骂脏话了!什么人啊?还化妆成老太婆。我就不去!看你们怎么办?
当晚,她改变了主意,她决定赴约,不为别的,为那串英文字母,她想解开隐藏在字母里的密码,这样,她就知道薛妈是干什么的了。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简晗问妏夕:“你的分解和弦练习得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左手……”
“我看看!”
妏夕伸出左手,除了大拇指,其它四根手指的指尖全是血泡。这是练习吉他必须经历的痛苦过程,谁的指头也不是铁做的。
小坂茂把我的指尖放在他嘴里吮吸着。
“没关系!咬牙坚持,或者每个指尖缠一块胶布,不过那样会影响音色质量。我建议,就这么裸指弹,血泡破了以后,指尖慢慢起一层厚厚的茧疤,以后就再也不疼了。”
“茧疤?”
“就是老茧。”
“茧疤是哪里的方言?”
简晗一惊,用眼角瞥了瞥薛妈,她正往桌上端汤,估计没有听见。
老子耳朵都听起茧疤了!薛妈在成都时经常这么说。
茧疤是四川方言吗?不知道。上海怎么说?福建莆田怎么说?也不知道。以后千万不能用这种疑似方言的词,免得被人抓到把柄。
“也许!”简晗含含糊糊地答道。
“阿拉弗要桑老几(我不要生老茧)!”妏夕突然用嗲嗲的上海话说道。
简晗不禁笑了,说道:“必须生的,弹吉他就是这样。”
妏秋在旁边搭腔:“本来人长得就不好看,手再生老茧,啧啧,像个女铁匠!”
“你才是女铁匠,你是上海滩第一女铁匠!”
看来两姊妹又要吵。
简晗对妏夕说:“下午你休息吧!弹吉他不能蛮干,有血泡就让它慢慢蔫,然后再弹,正巧我下午有点事儿,想出去一下。”
我想知道隐含在那串英文字母里的密码。
“简老师,不会是去会男朋友吧?”妏秋笑嘻嘻地问。
“男朋友?”简晗的耳根都红了,“我刚回国,哪里来的男朋友?”
薛妈乜斜着妏秋,不满地说:“你这个丫头怎么没大没小的?跟老师开这种玩笑!”接着她话锋一转,“简小姐,你来到吴宅,就是吴宅的人,我们不得不考虑你的安全问题。不是我多嘴,是吴先生反复交代过的。”
“谢谢吴先生,可是我……”
“听说你还跟门口的保镖发生了口角?”
“口角?没有,我只是让他让开,我想出门。”
薛妈叹了口气,脸上的伤疤慢慢向两边舒展着,像晒干的菜叶。她斜着眼睛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吴先生命令他们这样,他们也不好不执行啊!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少给他们添麻烦,配合他们的工作……”
“薛妈,我问问你,你知道要加害吴先生的是些什么人吗?”
薛妈一愣,说:“不知道。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人家既然是针对吴先生的,那伤害其它人干什么?总不可能无的放矢吧?”
“现实情况是,他们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吴太太,以前看护花园的叶师傅,不都惨死在他们手中吗?你再看看我这张脸,我不想让你变得跟我一样,我是为你好。你不听也没办法,出事你自己负责,到时候别找吴先生赔偿什么损失,打起官司来,再亲的人都会撕破脸皮,何况你还不是吴先生的亲人。记住,我是严肃告诫过你的,别怪我没说,这样我对吴先生也好有个交代。”说完就起身扭着肥胖的身子进了厨房。
大家被薛妈慷慨激昂的言辞搞得面面相觑。
妏秋说:“要不你就听薛妈一次,下午别出去了!”
妏夕也劝:“就是,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个好老师。你说过的,练习曲NO。1弹出来像两把吉他同时演奏,你教教我嘛!”
“这个练习曲不能着急,记住,开始不要照曲谱上Allegro的记号弹奏,要慢慢熟练然后加快速度。我刚才说过,你下午休息吧,让血泡也休息一下,我想出去走走,整天待在这个宅子里,太闷了。”
姊妹俩撅起了嘴。妏秋说:“出去散散心也好,简老师也够辛苦的,不过,你可真要小心,这些人是丧心病狂的,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我们家人呢!”
“我会注意的!你们放心吧!”
立德尔咖啡馆在亚尔培路,下午两点,简晗坐辆黄包车赶了过去。刚到亚尔培路口,就听见前方传来三声枪响,接着街上的行人像蝗虫一样呼啦啦飞了过来,黄包车师傅惊骇地站住脚步,两条腿直打颤。
这时,一辆蓝色的小汽车嘶嘶尖叫着,扭着身子向飞奔的行人撵了过来,先是撞到一个笨拙的中年妇女,然后撞翻了一个货摊,更让简晗吃惊的是,有三个戴着礼帽、穿着白衫、裹着绑腿的青年人,手里端着驳壳枪,拼命追着汽车射击着。
“哒哒哒……”枪声震耳。
汽车终于失去方向,剧烈地晃动着身子一头撞向街边的电线杆,“嘭”的一声,引擎盖冒出一股白烟,汽车开始起火。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浑身是血,从车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三个青年人端着驳壳枪冲了过去。
中年男人用身体把小孩护着,回头用绝望的眼神望着那三个青年人,哀求道:“别……伤害我儿子!”中年男人嘴里冒出了红色的气泡。
“哒哒哒——哒哒哒哒——”三个枪口同时喷射,中年男人从地面弹了起来,随即像过电一样剧烈颤抖着。高速旋转的子弹进入他的身体后,最大的伤害不是子弹前进,而是旋转力,它把每个弹孔周边2~4厘米的肉绞碎了。
三个青年人击毙那个中年男人后,迅速消失在小巷里,现场传来那个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简晗被这一幕吓呆了。更让她吃惊的是,刚才做鸟飞状的行人此时又慢慢向被击毙的中年男人围拢过来,他们惊恐的眼睛渐渐被兴奋代替,随后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简晗不解,问车夫。车夫说:“是锄奸特工队干的,被打死的绝对是个汉奸,活该!”说完弯腰拉起车把,继续向前赶路。
锄奸特工队?跟老沈和刘晓鸥他们是一伙儿的?
到了立德尔咖啡馆门口,简晗下了车,付了车费,发现刘晓鸥正在不远处等她,看见简晗后他笑眯眯地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是你们干的?”简晗问。
“嘿嘿!”刘晓鸥笑着,“锄奸是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惩治他们,警告世人。我不知道刚才的事儿是谁干的,估计是市民自己组织的锄奸队,这种锄奸队在上海多如牛毛,我非常钦佩他们。”
“我也非常钦佩你们!”
“当然,全上海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
简晗哼了一声:“你知道我钦佩你们什么吗?”
“什么?”
“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鸡鸣狗盗,阳奉阴违……”
“哈哈哈——”刘晓鸥大笑,说:“还有什么形容词?都一块儿用上,不过现在你先上车,在车上再继续发泄不满吧!”
车还是上次在Macha出来时乘坐的那辆黑色福特轿车,司机还是那个50开外的老头,这次他又从倒车镜用浮肿的鱼泡眼盯了简晗一眼,不!两眼,让简晗浑身不自在。与上次一模一样,10分钟后,刘晓鸥又从西服口袋拿出那块熟悉的黑布。
简晗说:“我什么时候不用蒙眼了,什么时候就是你们的人了。我现在还不是,所以必须蒙上。”
“对!不过,你马上是了。”
简晗冷冷地说:“我不太想与你们为伍,我单独干我的,少在一起掺和,你们拿你们的枪扫射,我用我的医学知识,互不干涉,但可以互补,这样才能双赢。”
“这些话你对老沈说,我只负责把你接来!”
跟上次一样,简晗感觉车子驶进一条偏僻的远离街道的里弄,然后刘晓鸥牵着她——像牵着一个盲人——慢慢朝前走,提醒她前面有阶梯,有门槛,有转弯。然后到了二楼,推开房门。
我现在给你解开蒙布,你先闭上眼睛,慢慢适应一下,别马上睁开。他一定会这么说。
果然,刘晓鸥一字不差地这么说了。简晗睁开眼,又一次看到了老沈。不过老沈这次是站着的,而不是骄傲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
老沈见到简晗,立即喜笑颜开,大声说:“欢迎你!你干得不错!”
简晗不动声色,说:“我担心你们不能破译呢!”
“你太小看我们了,”老沈说,“即使我不能破译,还有专门的密码破译员呢!”
我想知道隐含在英文字母里的密码。
“是维吉尼亚密码,”老沈说,“16世纪法国亨利三世王朝布莱瑟·维吉尼亚发明,透过印在信纸上的字母明文PMEHCNWIKHAIYFKWG,我们破译出来的结果是:TSINGTAO ONE OCLOCK,青岛,凌晨1点。我们本来以为他们要在龙华刑场执行,后来听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暂时取消,不执行了,要把他们转移出上海。你的情报告诉了我们准确的时间和方向,谢谢你,简晗!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情报的?”
天哪!薛妈你到底是什么人?简晗听得瞠目结舌。
她不想告诉老沈,她想自己把薛妈琢磨透了,薛妈太值得简晗研究了。
“我有我的方法,我现在不想说。”简晗答道。
“我们得到的是印在第二张信纸上的一串字母,那么,第一张信纸呢?谁写的?”老沈还在逼着简晗。
“老沈,我想退出,单干。”简晗岔开话题说。
老沈吃惊地看着简晗,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失信,我不想与你们为伍,看在我立功的情况下,请你答应我,别伤害吴瘦镛,把他留给我。刚才在亚尔培路口,我看到一个非常血腥的场面,当着那个五六的小孩……”
“你觉得太残忍了是吧?”
“我心里不太接受那种形式。”
“其实我倒觉得支气管激发试验更让我毛骨悚然,”老沈说着就咳嗽了两声,“那个……那个……比我们用枪用手榴弹还……所以,你才是一个冷血杀手,比我们更残忍,或者说我们彼此彼此。想知道那个男人都干了些什么吗?”
“亚培尔路被击毙那个?”
“是。”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老沈看了看刘晓鸥,说:“那咱们就让她认识认识,然后她就知道那种形式是不是太残忍了。”
老沈一歪头,示意简晗跟他到里屋。里屋是个不太的卧室,中间摆放着一张不大的桌子,桌上放着一台小型16毫米电影放映机,1938年美国BELL公司出品的那种一体机,很精巧,简晗记得在日本的商店看到过。
老沈从抽屉里拿出一卷胶片,放到机子里,插上电源,一束强烈的白光从放映机射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墙壁上。
“他叫贝凯文,河北清河人,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早年追随国父参加革命,现投靠日寇,受日本特务机构梅机关机关长影佐祯昭青睐,伙同丁默邨,李士群疯狂残害我抗日同胞。”
画面上一排被五花大绑的人跪在街上,身后站立的几个枪手举枪射击。被击中脑部的人鲜血向上划着弧线,像断线的木偶栽倒在地……
“这是去年冬天,贝凯文等人在静安寺路当街枪杀我抗日同胞。”老沈说。
画面又出现几个裸体的女尸,横七竖八躺在街角垃圾堆上,阴户上插着手腕粗的木棒……
“这是今年春节,贝凯文等人吊死几个游行的女大学生后的侮尸场面。”老沈的声音开始颤抖,简晗的胸部剧烈起伏起来。
画面又出现了一根电线杆,上面挂着几颗咧开嘴的人头……
“示众了三天,三天啊!”老沈的眼睛浸满了泪水。
“别放了!”简晗不敢再看下去,“吴瘦镛跟贝凯文是一路货色吗?”
“他会是好人吗?”
简晗说:“老沈,我能不能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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