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里还夹着一张信纸,上面有几行歪歪扭扭的文字:
至情云武,旧报伴我,业已七载,鬓发厮磨,回放不辍,痴心无悔……
这封没有写完的信似乎在说,她在思念一个叫牟云武的大烟鬼,可能是已故丈夫或情夫。这跟吴瘦镛没关系吧,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不过,可以带回去研究研究。
丁默邨连夜撰写好对“吴宅事件”的调查报告,第二天便交给了上级,他把钱白胤描绘成跟园丁争风吃醋的色鬼,两个人为姓薛的女仆大打出手,直至闹出人命。当然他在吴瘦镛身上用了很多溢美之词,好像吴比他还靠拢汪精卫,还像“汉奸”。不过,别以为丁默邨从此就能放过吴瘦镛,丁默邨素以狡诈着称,他委任给吴瘦镛的职务只是一个虚职,他时刻没有放松对吴瘦镛的戒备。
简晗出狱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1940年春天,所以她对上述事件一无所知。由于吴瘦镛被丁默邨冷却,位卑言轻,他对简晗的几次救助都被汪伪内部讥为“为自己的小情儿摇旗呐喊”。除了林丽博对她进行过几次惨无人道的摧残,日本和汪伪特工并没有对她严刑逼供,大概认为她仅仅是个从日本归来的女教师,实在无料可挖,也可能吴瘦镛起了一些作用。整个关押期间,简晗没见过凶残的伊藤见司,也没见过色迷迷的丁默邨,只有一个书记官模样的人,在审讯室简单记录了一下她在日本从学的经历,家庭、籍贯、父母姓名等等,就再也没人搭理她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接下来一个月转眼即逝,甚至在她被关押两个月三个月的时候,仍然没人搭理她,似乎龙华监狱的犯人档案根本没她这个人。简晗被激怒了,她在囚室大喊大叫,大骂日本人和汉奸,公开宣称自己是军统特工,是共产党间谍,她的叫嚣如石沉大海,根本无济于事,连林丽博都认为她精神已经失常,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后来她明白,他们是故意的,想彻底遗忘她,让她自生自灭,直至崩溃。此时,即使简晗渴望被审讯,被鞭打,被唾骂,甚至渴望死亡,也没人会来满足你。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一个连绝望都变成奢望的人,在黑暗的囚室独自体会“欲生欲死”洗涤灵魂的漫长过程。
任何朝代的监狱,都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即使失去关押的意义,只要条件允许,也要关得你灵魂出窍【】,你必须有把牢底坐穿的心理准备才能应对。简晗没有这种心理准备,所以她才疯狂,才痛苦,才自己折磨自己。
另外,薛妈和龚姐,还有作家胡斯枚的牺牲,给她心灵带来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她们为了抗日,面不改色毅然走向刑场的情景时时侵扰着她,她们忘我的“大”衬出她的“小”来,让她自省,自惭。当初老沈让她加入军统,她还一直犹疑不决,即使被汉奸的丑陋行径激愤,也从来没有意志坚定地跟老沈刘晓鸥们站在一起。但现在不了,她的血被牺牲的烈士们弄热乎了,急欲从血管喷发出来。她想,一旦出狱,她会立刻找到老沈和刘晓鸥,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抗日队伍由去,做一名优秀的军统特工,消灭一切以人民为敌的汉奸。
近些日子,监狱一下子喧闹起来,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抓进龙华监狱,简晗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风起云涌,但她猜测抗日斗争一定进入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她的感觉是对的,这个时期,军统在上海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大批军统特工被汪伪抓获,侥幸脱身的也都藏匿起来,一时间,军统在上海的锄奸工作完全处于停滞状态。
监狱人满为患,2号囚室一下子关进来20几个女犯,她们像受惊的兔子,紧紧挤在一起,等待命运的宣判。这段时间,每天都在枪毙人,龙华监狱不愧为上海第一大屠场,有时候一天好几次,子弹像炒豆子一样,死囚的歌声也唱得震天响,跟枪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2号囚室也是,进来没几天的女犯很快就被拉出去枪毙了,然后又换几张新面孔进来。
在这些新面孔中,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引起了简晗的注意。她皮肤白皙,个子高挑,乳房丰满,似乎要撑破贴身的蓝色旗袍。她是晚上进来的,一进来就用四川话破口大骂,其中不乏粗俗的脏话。尽管不堪入耳,但简晗听着亲切。她招呼那个姑娘睡到她身边来,悄悄问:“你是四川人?”
“是噻,重庆的。”姑娘一点不避讳,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
“我也是。”简晗小声说,心里为找到一个老乡而兴奋。
“我姓危,危险的危,你呢?”姑娘低声说。
“危?你是不是危雅云?”简晗大吃一惊。
“你是……”
“我是简晗。”
黑暗中,两个人的手紧紧抓在一起,手心流淌着冷汗,并微微颤抖。她以前没见过被维吉尼亚密码救出来的危雅云,不是不想见,是无法见,没机会见,谁知道她们却在监狱邂逅。“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激动着,好像找到了亲人,一刻也不想放开危雅云的手。她想把一肚子的冤屈与仇恨向她恨倾吐。
“你怎么被抓进来的?”
“是一个代号鼬鼠的人把我们都给出卖了。”
“鼬鼠?他是谁?”
“说出来你可别吓着,是老沈。”
危雅云的话让简晗瞠目结舌,问道:“老沈?搞错了没有?”
“没有搞错,千真万确,他早就叛变革命,是一个潜伏很深的汪伪特工。”
“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汪伪特务头子丁默邨和李士群,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李士群一直觊觎丁默邨的位子,并想方设法想把丁默邨搞下去。老沈叛变后,成为李士群的心腹,由于他叛变情节无人知晓,于是又被李士群派回军统,让他潜伏在军统内部。一方面偷取军统情报,一方面积极参与锄奸。锄奸是假,替李士群扫除障碍才是真正目的,借军统锄奸之手,除掉丁默邨手下的干将。吴瘦镛和钱白胤都是丁默邨的人,是李士群眼里潜在的障碍,老沈的任务就是对这类人员斩尽杀绝。当然,他的任务不单是这个,他还把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军统人员出卖给汪伪。也就是说,老沈的身份是双重的,他可以扮演军统替李士群‘锄奸’,也可以反过来出卖军统特工。”
这事让简晗吃惊不小,她这些日子一直琢磨着出狱后怎么找到老沈,正式加入军统呢,谁知道……
简晗问:“你上次跟其它3个同志被捕是谁出卖的?也是老沈?”
“对!”
“那他为什么还要救你?”
“这里面文章就大了,一是他可以借此行动证明自己对军统的忠诚,二是他想看看如果要营救我们几个,情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什么意思?”
“他派你设法搞到情报,如果你搞不到,他也会来营救我,因为事先他就知道押送路线。如果你搞到了,证明了什么?证明吴宅有问题。一个这么绝密的情报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吴宅?这说明,吴瘦镛身边,或者就是吴瘦镛本人,有意让这份情报出现在家里。出现在家里干什么?你没有暴露,那么就一定另有人等待这份情报,而这份情报又恰恰被你获得。这就是老沈想要得到的结果。”
“他这么阴险?”
“事后也证明了他的推断。除了我们4个军统特工,还有另外4人被其它组织营救。此时,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4个人属于什么组织。老沈装着不知道,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那4个人是共产党。”
“也就是说,他由此证实了吴宅里有共产党?”
“对!所以李士群得到老沈的报告后,决定抓几个共产党,拷问出谁是隐藏在吴宅里的共产党特工。他们等了很久,终于抓到两个共党分子,其中一人交代,吴宅里的女仆是他们的情报联络员。李士群高兴坏了,他可以借此狠狠羞辱一下丁默邨,说你最信任的吴瘦镛是个给共党间谍提供窝点的人。丁默邨知道情况后,自然恼羞成怒,于是,他决定亲自去吴宅抓那个女仆,谁知道这时候冒出一个钱白胤。”
“他不知道钱白胤的目标是我。”
“对!丁默邨被搞糊涂了。他当然不知道园丁老梁是我们的人,老梁认出扮装成修理烟囱的钱白胤,他把钱白胤打了个半死,但是他没想到钱白胤的假肢里藏有匕首。两个人最后死在吴宅大门口。别说李士群,连丁默邨都怀疑吴瘦镛是不是有问题了。再说,在他家查出女仆是共产党,他肯定脱不了干系,所以吴瘦镛被隔离审查,但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名堂,只得不了了之……”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老沈背叛革命的?”
“你没听说过谈刚吧?”
“谈刚?他是谁?”
“还记得爱多亚酒店地下舞厅那起爆炸案吧?”
“当然记得。”
“当你对目标展开调查进入酒店的时候,老沈、我、刘晓鸥,还有其它行动组的成员正藏在酒店对面的一幢大楼里。老沈命令我们20分钟后采取行动,炸掉这个汉奸窝点。当时刘晓鸥对老沈这个鲁莽的命令提出异议,认为你还在里面,不该不顾同志的安危。老沈狡辩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他们下次就换地方玩了,我们哪里去找他们?捣毁这个窝点的重要意义大于寻找钱白胤的罪恶证据。汉奸就是最大的证据!但是,他也同时指出,确保你的安全,说你现在是宝贝,一个天生干特工的宝贝,让我们不能误伤同志。可是你想想,炸弹有眼睛吗?”
“他炸掉舞厅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士群一直对丁默邨手下的人周末包酒店寻欢作乐的行为大为反感,况且吴瘦镛当晚也进了舞厅,老沈想借此机会炸掉这个窝点,出丁默邨的丑,讨李士群欢喜。”
“自己人炸自己人?他们的心是怎么长的,也太狠毒了。”
“行动组中有个成员叫赫吉祥,是军统上海站密码破译组赫吉利的胞弟,他怀疑哥哥被钱白胤害了,所以他报仇心切,恨不得亲手杀死钱白胤……”
“军统上海站密码破译组赫吉利?这让我想起曾在这里关押的龚姐,也是破译情报的……”
“是龚巧琳吧?”
“是。”
“她是赫吉利的老婆。”
“啊?夫妻双双牺牲?”简晗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同时还有一种崇敬感油然而生。
危雅云接着说:“当刘晓鸥带着赫吉祥,还有我刚才说的谈刚刚刚从电梯出来,就遭到了机关枪的疯狂射击,赫吉祥当场中弹。他负伤炸掉机枪后,巨大的爆炸声把舞厅里的汉奸惊动了,他们在舞厅门口开始交火。这时候谈刚提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舞厅炸掉,这么下去谁也跑不了。但刘晓鸥心里惦记的是你的安危,他不同意,谈刚就跟他吵,甚至拔出手枪逼刘晓鸥让他下令。在谈刚语言的刺激下,本来就身负重伤的赫吉利脑子一热,拿着炸药冲了出去。谈刚的行为严重违反军统纪律,按军统规矩,他必须得到制裁。”
“啊?要枪毙他?”
“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必须承受。枪决他的时候,他提出让我执行,我答应了他。就在我要扣动扳机时,他告诉我,老沈可能是叛徒。我问他证据,他说没有,但是他听一个朋友介绍过,说老沈在中央警校读书时,军事考核成绩样样优秀,尤其手榴弹投掷,每次都得第一,又准又远。可是在制裁吴瘦镛的那天晚上,他的手榴弹不偏不倚,恰恰把我们的人炸死了。他怀疑老沈是故意炸死老园丁叶方勋的,原因不明。我对谈刚说,你别牵强附会了,你只能负你该负的责任,其它的你别考虑。我开了枪,但从那以后,谈刚的话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努力想找到老沈的把柄,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我太年轻了,斗不过他。”
“这次他一共出卖了多少人?”
“大概40多个。”
“那他为什么不把我暴露出来呢?”
“他有他的考虑。你不是军统正式人员,再说你还有利用价值,关键时刻借你为母报仇的心理干掉吴瘦镛。他们苦苦寻找有关吴瘦镛的证据,但是一直没有。老沈已经不是简单地替李士群清除障碍,而是怀疑吴瘦镛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共产党。要是证据确凿,你还能在这里安然无恙?早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简晗背上泛起一阵寒气,她说:“照我看,吴瘦镛就是个共产党。”
危雅云连忙捂住简晗的嘴,低声说:“小声点!你怎么知道他是共产党?”
“我从薛妈的口气里揣摩到的。”
“薛妈是谁?”
“就是吴宅里的那个女仆。”
“哦,她说她的上线是吴瘦镛?”
“没有,我问过她,她把话题岔开了。不过,在她临走那天,她说让我转告吴瘦镛,说她床铺褥子下面有一张旧报纸,是她多年一直珍藏在身边的,如果吴瘦镛给她料理后事,就把那张报纸跟她埋在一起。我一直纳闷,那是什么报纸啊!她为什么一直珍藏?我总觉得她和吴瘦镛之间有什么秘密,8年来,她从成都到上海,一直跟随着吴瘦镛,吴那么狡猾,对我的身份一直持怀疑态度,考察来考察去的,一直没有放松。他难倒没看出薛妈一丁点蛛丝马迹?我不相信。”
危雅云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推断有些道理,不过,也许薛妈一直爱着吴瘦镛,那张旧报纸是他们爱的信物吧!我猜。”
爱的信物让简晗想起了刘晓鸥,她问危雅云:“对了,刘晓鸥安全吗?”
“我估计安全,因为在得到老沈出卖我们的消息后,他是第一个转移的。我因为要处理文件和发报机,所以晚了一步。”
听到危雅云这么说,简晗稍微松了口气,不过想起老沈的阴险,她的心又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说:“刘晓鸥曾经对我说过,只要军统获得一个情报,这个情报很快就会出现在丁默邨、李士群的办公桌上,现在看来,这事是老沈干的。”
“肯定是他!亏得我还那么喜欢他……”
“你喜欢老沈?”
“我一来,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他的老练、成熟与豁达把我的魂都抓走了,我爱得一塌糊涂。我本来想一心一意嫁给他的,但你知道,戴老板规定,军统特工不能结婚,除非抗战胜利。即使这样,我还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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