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多久,锅仔说他接了一个项目,给一家营销公司设计数据库,据说要把全中国年人三万元以上的人口全部收罗在内,包括这些人的年龄性别住址体重身高性取向以及品牌忠诚度,绝对宏大的工程。这个数据库即使只完工1%,都可以卖给FBI。我们被他唬了一下,以为他很快就会捞到第一桶金,但他却被这个软件搞疯了,因为数据老是出错,要不就干脆弄丢,最麻烦的是他设计的数据库软件无法用ExcEL导人,全靠手工输入。数据丢了三次之后,营销公司负责数据输入的女孩合伙在他脸上挠了四十多根血杠,脸像布满公路线的地图一样。他一分钱工资没拿到,带着四十多根血杠回来了。
这是他人生的重大挫折,经历了一个不算漫长的调整期,跟着我们几个人混吃混喝,打牌、听摇滚、蹦迪,伤口愈合了,大三上学期他开始梦想成为媒体大亨,到处集资要开一家传媒公司,在T市的大街小巷发送DM,手下有一千个员工(把本校的学生都算进去了),十二个分部,四大支撑产业。这很唬人,电视台都来采访他,把他当成是T市大学生创业的典范来报道。按照当时的分配,老星、亮亮和我可以各管一个分公司,将DM事业做到全国各地去,低成本运作,掌握地区性的核心资源,建立一个可复制的盈利模式,然后等着美国公司来买我们,然后纳斯达克,吃完了风投吃股民,于是我们就成了天天开着宝马在大街上撞美女的大亨。这个流程有点混乱,但却打动了我们,问他:“给多少股权?”锅仔说:“股权现在不能给,股权太混乱的话,风投就不来了。给期权吧。”
传媒公司开了两个多月,他最终拉到的客户只是我们学校附近的大排档,印了几千张传单,居然将菜价印错了,老板拒不付款,同时还有两个发送传单的学生被城管部门生擒在马路上,打得鼻梁骨都险些窜到脑子里。如此,他的公司倒闭了,欠了不知道多少债,大多数都是百十来元的小债务,别人看他可怜也就算了。我们几个有期权的比较惨,几个月的生活费都被他骗走了,也休想再还给我们。亮亮有点心疼,想找他讨债,被我和老星劝住了:“看锅仔那样子,马上就要精神崩溃了,别再去刺激他了。”
第二轮调整期到来,还没来得及带他出去散心,有一天他告诉我们,他爱上了齐娜。我们都吓了一跳,首先是时间出现了偏差,大二时我们谈恋爱,大三时找工作,锅仔却像倒时差一样,大二搞创业,大三快毕业了追女孩。其次是搞错了人,他爱谁不好,偏偏爱上了齐娜。
本校最厉害的斗地主女皇,傲慢与偏见的女主角,火爆的不靠谱大姐,精英主义的底层代言人,齐娜,她绝不会接受一个欠一屁股债的男人的爱。
那以后锅仔变得不太正常了,不谈创业,不再沉思,醒过来就上牌桌,不赌钱(也没钱),赌的是谁输了谁去女生宿舍楼下大喊“齐娜,我爱你”。我们都很寒,谁都不敢输,最后是他输了,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刚喊了一嗓子,上面伸出很多可爱的脑袋,对着他喊:“风投王子,喊个屁啊,还我的钱!”
有一天,锅仔说齐娜和他一起在夹弄里做过爱,套子也扔到了树上。说得非常认真,连细节都说,酷似我们不久前观赏过的一部色情电影。我们都知道他脑子出大问题了。还没商量妥当,到底是送他去福利院呢还是再凑钱给他找个心理医生,却被齐娜知道了,冲到我们寝室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劈头大骂道:“老处男,你自己打手枪扔的套子吧?”
出事以后,齐娜很后悔骂了锅仔(尤其是骂人家老处男),说:“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是的,他不但可怜,而且让我们预知到了泡沫经济的后果,如果他能坚强地活下去,我们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过了几天,医院里传来消息,说他被救活了,但是他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分裂倾向,他把医生当成是骗子,把护士当成是齐娜,最后,他把自己当成是比尔·盖茨。
他又上了本地新闻。T市的晚报将他作为大学生心理问题的典型进行了报道,做了他妈的一个整版,这样,他就被传媒再次吊上了看台。报社记者还特地来采访我们班的学生。每个人都说,是的是的,风投王子应该及时得到心理辅导,是的是的,大学生应该树立健康良好的人生观,经常参加体育锻炼,戒除网瘾,回到现实中来。
三天之后才发现了锅仔的遗书,贴在寝室门背后,打印在A4纸上,如一张逃生地图,文字功底令人折服。
我决定尝试着去死,我的死于任何人也没有关系,即便冒险也好,结束也好,甚或什么都不是也好。这样的死,于任何人来说委实没有意义,因此伤害不到任何人,希望如此,最好如此。
大概会真的死去吧,这样的死,是齐娜投向天空的小石子。无论以什么轨迹落下,去六月的荒草里,去夏天的某一条河里,还是索性掉在暗无天日的深井里。齐娜是不是爱过我?只有这件事会让我悲哀。答案或许就在小石子最终坠落的地方罢。
遗书被某个缺德鬼扫描下来,打印了二十份贴在学校宣传栏上。整整二十份。这封遗书让齐娜彻底崩溃,后面半个月都成了狂躁抑郁症患者,好像是遭了诅咒,对我们说:“等锅仔来上学了,你们给我打他一顿。”
她没能等到这一天,锅仔休学了。
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聊起锅仔,老星说锅仔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竟然也没有人去看望过他。
齐娜说:“其实我是受不了他的固执,幸亏他是个精神病,要是个正常人的话一定更可怕。”
“努力把锅仔定义为精神病,以此反衬我们的胜利。”我说。
老星说:“锅仔的悲剧不在于他的性格,而在于他程序出错,严格来说这不是悲剧。”
对于老星来说,一切问题都是程序出错造成的,正如一切成功都是程序合理的结果。但我不相信这个,我相信在程序背后有一个意志力存在,否则无法解释它为什么会出错。
“每一个自杀的人都是上帝,”我说,“由此而言,毁灭和疯狂都应该受到尊重。”
“你这句话很警句。”
“前半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
“后半句呢?”
“我说的。”
猫们
大概没有人能算清楚,工学院到底有多少只野猫存在,也许二十只,也许五十只。随着季节的变化,老猫会死去,小猫会出生,数量不定,难以计算。
事情得说到一九九九年去。
那年猫多,春天里我们听到四面八方的惨叫,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有些叫声近得就在窗台之上,持久,绵延,突兀。猫在交配时所进发出的能量惊人,到了夜里我们全都缩在被窝里,熄灯之后,在猫的淫声浪语中发抖。
认识的人中间,对猫抱有特殊感情的也有,比如小白就极讨厌猫,她对一切带毛的动物都敏感,又比如在家教中介所的小广东,他有吃猫的癖好。至于齐娜,她对猫的感情古怪到了极点,既曾贪恋过一只傻猫,后来又对一切猫退避三舍,居然还因为一只猫把我们的校长送进了监狱。
一九九九年春天,齐娜经常到我们寝室来看打牌,手里挟着一只猫。那猫的长相和加菲猫一模一样,只是脸色阴沉,好像有严重的心理疾病。猫的名字就叫“加菲”,念顺了变成“钾肥”。钾肥不是野猫,正经家养的还被骟过一刀,性格嘛,谈不上温驯。而是人工制造的虚弱,倒也配得上它那张阴谋脸。
没人搞得清钾肥是怎么来的,照齐娜的说法也是一个人的罗生门,一会儿是捡来的,一会儿是某个大排档的老板送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最离谱的一次说这猫是初恋男友中了魔法。我们一边打牌一边看看钾肥,钾肥被齐娜挟在腋下,它也在看我们,带着厌倦和轻蔑的表情,好像还是中魔法的初恋男友比较可信。老星问:“齐娜,你男朋友是先骟了再变身的呢,还是先变身然后被你骟了?”
后来齐娜上了牌桌。这姑娘牌技惊人,记性好,胆子大,斗地主每每都揣着一把零钱回去。打牌自然不能挟着猫,钾肥就被放在齐娜的脚跟,像挨了麻醉枪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等到齐娜打完牌,赢够了钱(通常不需要多久),一手把钱塞口袋里,一手挟住猫,施施然离开。我们在寝室里青着脸一起摇头。
赢得多了,齐娜便说,钾肥是她的幸运星,带着它逢赌必赢。我们信这个,但更多地认为钾肥是我们的霉星,有了它逢赌必输。
钾肥养在齐娜寝室里,那个寝室的女孩都养宠物,有人养兔子,有人养乌龟,有人养金花鼠。有一天出事了,据说是金花鼠的笼子门没关,钾肥把金花鼠夫妇全都干掉了,剩了两个鼠头,像纪念品一样放在齐娜的枕边。养金花鼠的女孩对金花鼠的感情之深,也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看到这个场面挟了钾肥就送到小广东那儿,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亏得有人报信,齐娜把钾肥解救下来时,小广东正抱着钾肥在中介公司里吃方便面,那样子似乎很爱它,也似乎随时都会把它宰了做浇头。
养金花鼠的女孩并不就此罢休,等齐娜和钾肥回到寝室里,她抢过钾肥,一抬手就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寝室位于二楼,正下方就是宿舍的大门,钾肥在空中飞行了几米,一头扎进一个洗澡回来的女生的脸盆里,居然毫发无损。命大如此,令人赞叹。
猫被扔下去的瞬间,齐娜的样子就像一个麻风病患者,脸都扭曲了,容貌之动人处消失殆尽,难看之处以几何倍速扩张,而金花鼠的主人是一个本来就很难看的女生,她们扭打在一起,观者无不心惊胆寒。后来保卫科的人来了,别的不说,先把女生宿舍抄了一遍,抄出来几十只宠物,猫猫狗狗,兔子乌龟,蜥蜴螳螂,以及赤裸男生两名。
钾肥从此离开了齐娜,被送到一家很小的旅馆里抓老鼠。那里靠近铁路,是我陪着齐娜一起去的,那阵子我和齐娜的关系比较热火。我们穿过七零八落的工厂区,又经过仓库区,走了半个多小时,绕得我都有点迷糊了,估计钾肥也不可能这么有灵性。还能找到回家的路。齐娜照旧是挟着猫,吹着轻软的口哨。我问她:“心情真有那么好吗?”她说:“反正我也想通了,钾肥要还留在学校里,会被她们药死的。送走拉倒。”我再次端详钾肥,这个脸色阴沉不怀好意的猫,它确实是个霉星,坑害了女生宿舍所有的宠物们。
灰黑色的旅馆与铁路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左右都是相似高度的平房,门前的道路上飘着一些雪白的泡沫塑料盒子,屋里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齐娜认识的一个朋友在这家旅馆上班。把猫放下之后。她摸了摸它,说:“记得别去铁路上乱跑。”猫一动不动,她又轻轻踢了它一脚说,“滚吧。”
回学校的路上,齐娜说:“夏小凡,你想要女朋友吗?”
我说:“不想。”
“为什么?”
“我怕被人变成阉猫。”
她听了大笑起来。我赶紧严肃地说:“真的不想。没有什么理由。”
“蠢货。”她说。
在萧条的街道上,隔着栅栏和树木,列车轰轰地开过。再也没有猫可挟的齐娜哗啦啦地倒塌了。那以后,她的牌也打臭了,算得照样很精,但牌运不再,其打法也被我们摸透了,逐渐地把她赢走的毛票又赢了回来。看来钾肥确实有点魔法,有些事情说不清。
有一天,是下雨的早晨,我在校门口遇见齐娜,她说:“钾肥死了。”
既不是被火车撞死的,也不是吃了什么中毒的老鼠,也不是因年老力衰而死,反正就是死了,尸体被人发现在街道旁的一根电线杆后面,湿淋淋的不成样子。我再次陪同齐娜来到旅馆。旅馆那个人说,钾肥吃得香睡得好,平时也很安静,一点看不出有病的样子,忽然有一天就死了,死前的晚上还吃着剩饭在电视机前面看了一集动画片。
齐娜给钾肥收尸,装进一个马夹袋里。淋湿的猫都有点像魔鬼,不过钾肥已经死了,至多像块墩布而已。我告诉她马夹袋可不能打结,钾肥会没法托生。她便又去旅馆里要了一个瓦楞纸盒,装了钾肥,跨过一片潮湿的灌木,在铁路沿线的树林里给钾肥挖了个浅坑,埋了。草地上隆起一个很小的土丘,鞋盒那么大。自始至终没有一列火车开过。
“毕竟没有像故事里说的,死了以后就恢复原形啊。”齐娜说。
“变回初恋男友?”
“要真那样就好了。”
“照古代的做法,太监死后得把割掉的宝贝东西缝回去,钾肥的宝贝在哪儿呢?”
“还真不知道。从认识它的那天起,就是个阉猫。下辈子投胎做个母猫吧,阿弥陀佛。”齐娜双手合十,在钾肥的坟前嘀嘀咕咕地祈祷着。
据说猫的死亡特别干脆利落,既不会流露出不甘,也不会对主人有什么交待,猫很清楚,只要自己死掉,随时都会有另一只猫来取代它的位置。死亡于猫而言就像是一次简单的跳槽。
钾肥死后,齐娜对猫的热爱稍稍减退,从此再也没有看见她挟过一只猫。有一次在杞人便利店里遇见一只不那么纯种的蓝短,按市场价没有几千也得值几百,我们问杞杞这猫从哪儿弄来的,杞杞说搞不清哪儿来的,自己跑来了就不肯走了,在店里负责捉老鼠吧。
“搞错没有,蓝短捉老鼠。”齐娜嘀咕了一声,和那只智商不太高的蓝短玩了一会儿,杞杞说如果喜欢可以送给她,齐娜摇摇头,“再也不养猫了。”
野猫的出生与死亡都是非线性状态的变化。一九九九年的春天过去,学校各处有很小的野猫钻出来,娇滴滴的泛着傻气,令人惊喜。这些小猫被各类爱猫人士用各类猫粮喂养,剩饭居多,其次是饮料,也有人会去一站路以外的超市买正宗的伟嘉猫粮。
这些小猫也稍稍抚平了齐娜的哀恸,经常看见她在校园的小道上喂猫,和小猫混熟了,好几只都被她起了名字。有一只小猫和钾肥长得几乎一样,简直就是钾肥的童年版,或疑似钾肥的私生子(这当然不可能)。我们叫它“小钾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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