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铁案才回过神来,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送客。
叶萧不懂铁案究竟在想些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离开了这里。
窗外夜幕降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铁案一个人还形单影只地坐在厅堂中。烛火点着,红色的烛光照射着他的脸,把额头的皱纹都显露了出来。铁案的影子在他的身后越拉越长,他的嘴里喃喃地自语地念着一个名字——王七。
铁案又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他踏着雪从京城回到了南明。为将一个杀人如麻的逃犯捉拿归案,铁案已经在外追捕了五年,五年里他一次都没回过南明城。他走遍了天南地北,从江洋湖海到深山老林,好几次都险些葬送了性命,终于在京城抓住了逃犯,将其交于刑部衙门法办。他欢天喜地的回到了南明城,那夜的大雪他永远都记得清清楚楚,好象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铁案没有回衙门,直接回家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独守空房等了他五年。回到家里,他重又见到了久别的妻子,他的妻子很美,大大的眼睛里总是荡漾着忧郁。但妻子并非如他想象中那样欢天喜地,说话显得吞吞吐吐。铁案非常奇怪,他是那么爱他的妻子,他不愿相信某些事情在他家中发生。他冲进卧室,发现了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胸口挂着一个雕着“小枝”字的玉佩。可铁案出门已经有五年了,中间从未回过家,这三、四岁大的孩子绝不可能是自己的骨肉。他愤怒了,他不敢想象,自己深爱着的妻子会趁着丈夫在外头为了公事出生入死常年不归而做出肮脏的事情来。他抱起这孩子,孩子的哭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问妻子这是谁的孩子。妻子哭了,泪水象珍珠一样挂在美丽的脸颊上,妻子没有撒谎,老老实实地说这是她生的孩子。铁案似乎被重击了一下,他几乎崩溃了,狂怒地问她,那个野男人是谁?妻子起初不敢说,但最后还是说出了一个名字——王七。铁案没听说过王七这个人,但他确信,这个叫王七的人在他外出的五年里和他妻子干下了最肮脏的事情,而小女孩就是这肮脏的结果。铁案看着妻子,脑海里似乎浮现起了那件事,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作为男人这是奇耻大辱。狂怒的铁案抽出了刀,妻子闭起眼睛说——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只是别伤害我的女儿。铁案点了点头,然后挥刀砍下了妻子的人头。鲜血飞溅在他脸上,热热的,就象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感觉。小女孩继续在哭,铁案遵守了妻子临死前的愿望,他抱走了这孩子,送到一个乞丐寄居的破庙门口,那块玉佩依旧挂在小女孩的胸前。铁案离开了这孩子,跑到衙门里向官府报告,一个叫王七的男人杀死了他的妻子。于是,王七成为了杀人犯全国通缉,直到现在。
铁案永远记得那个大雪之夜。
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厅堂之外。雪又落下来了。
【十八】
漏壶里的水依然不断滴落,“滴嗒”,“滴嗒”,余音缭绕,绵绵不绝。
叶萧推开房门,雪花落在脸上,头发被吹起又落下。他走进一条长廊,瞳孔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脚下沉重的步履。他穿梭在南明王府的深处,走过一道又一道月门与长廊,穿过一个又一个花园和池塘,绕过一栋又一栋楼阁和水榭。他拐了无数个弯,绕了无数个圈,眼前同时有许多个门,但只能从其中的一扇门走过。
雪花飘舞,沉沉夜色里,叶萧踏着雪,悄无声息地走进一道高高的门槛。那是座巨大的宫殿,与室外寒冷的雪夜相比,显得温暖而干燥,而且,还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香味。叶萧被那香味俘虏了,他被香味紧紧地抓住,一直向前走去,绕过几个复杂的隔间,最后见到了一张巨大的龙床。
他拔出了身后的剑。
冰冷的剑锋直指床上安睡的那人的咽喉。
只需要轻轻地那么一下,不需要太大的力量,恰到好处。
但剑锋似乎是凝固住了,停留在距离咽喉二寸远的地方,纹丝不动,仿佛是与叶萧的手连在一起用铜汁浇铸了起来。
我在哪儿?
叶萧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目光一下子清澈了起来,虽然房间里一片黑暗,但他可以看清睡在床上的人,那个人的咽喉,距离他的剑尖只有两寸,那个人就是这栋巨大王府的主人——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
我这是在干什么?
叶萧怔住了,他想起来,刚才他还在床上睡着,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迷宫般的王府里不停地穿梭,直到进入这间宫殿,站在朱由林的床前,用剑指着他的咽喉。不,这不是一个梦,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朱由林的床前,自己的剑真的指着朱由林的咽喉。叶萧终于苏醒了过来——自己刚才在梦游。
他一阵发抖,剑锋从朱由林的咽喉收了回来,送回背囊里。心跳不断加剧,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嘣出来,叶萧的眼前浮现出了药铺老板杨大的脸,僧人三空的脸,最后,是总捕头铁案。
叶萧不敢多想了,他越想越怕,就象掉进了冰冻的池塘里,被那些隐居的小鱼吞啮。
他悄然退出寝宫。
寝宫里依旧被那股香味所包围着,漏壶里的水又结冰了。
朱由林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床前。
他迅速地从床上站起来,只穿着一身单衣来到寝宫门口,茫茫雪夜中,他再也见不到叶萧的影子了。
朱由林缓缓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了王府的夜空。
【十九】
仵作的验尸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但又不象是通常所能闻到的那种尸腐臭,而是另一种味道,纯粹只属于死亡的味道。现在,铁案就面对着这种味道。
夜已经很晚了,外面下着雪,仵作也早就收工回家了,房间里只剩下一个活人与三个死人。
一个活人,自然就是铁案,而那三个死人则一字排开,躺在地上。
第一个有着一具肥胖的身躯,那是连锁肉铺老板丁六。他已经死了十多天了,现在天寒地冻,尸体完好无损,如果是夏天,这具充满脂肪的尸体早就成为各种臭虫与尸蛆的美餐了。
第二个则浑身散发着一股特殊的药材味道,那是天香药铺的老板杨大,那只僵硬的手好象还在打着算盘。
第三个是一个光头的和尚,他是僧人三空。三空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的,似乎那宽敞的僧袍里包裹着的只是一团棉花,就如同外面漫天的飞雪。
他们都死了。
虽然,他们每一个人,铁案都十分讨厌。可是现在,他却有些害怕,他害怕不是因为与死尸面对,铁案一生处理过的死人成百上千,死于他刀下的盗贼也不下百人。但此刻他的害怕,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铁案又一次伏下身子,重新看了一遍尸体,尽管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那些位于咽喉的剑伤就和这雪夜中的南明城一样,是个难解的迷。铁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他的师傅对他说过的话——
捕快就是解迷的人。
铁案的脑子里不断闪回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一副副画面交替出现,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回复于模糊,犬牙交错,重重叠叠,就象大雪里无数混乱的脚印,再也无法分辨清楚。
忽然,一点光线在他脑海深处亮了起来。他循着那光线而去,发现了一道大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道路不断分岔的迷宫,他在迷宫不断地走着,直到那个最终的秘密。
他看到了。
铁案忽然感到了一股彻骨的恐惧。于是,他伸出自己的手,摸向自己的咽喉。
【二十】
叶萧掸了掸身上的雪,走进仵作的验尸房。原因很简单,清晨仵作来当班的时候,发现验尸房里多了一具尸体——铁案。
叶萧依次看了看所有的尸体,丁六、杨大、三空,最后是铁案。
铁案静静地躺在地下,还是穿着一身公差的衣服,腰上带着佩刀。死去的铁案睁着眼睛,嘴唇微微张开,好象有什么话要说。咽喉处有一道细细的剑伤口子,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刚好切断气管。
原来他也有这一天。叶萧自言自语地说。
忽然,叶萧的鼻子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他猛吸了几口气,那股奇特的气味通过咽喉进入体内。似乎整个验尸房里都有这种气味,叶萧低下头,把脸凑到铁案身边。他确定,这味道就出在铁案身上,那是什么味道?
不,不可能。
可是,这味道却分明把叶萧引向了那个巨大的迷宫,在那富丽堂皇的迷宫里,总是弥漫着这样诱人的熏香味。在南明王府的日日夜夜里,叶萧都沉醉在这些味道中。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奇特的熏香味,而且还能有这样绝妙的剑法杀死铁案的,在南明城里,只能有一个人——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人。
叶萧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忽然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推开门,看到雪越来越大了。
【二十一】
雪,何时再停呢?
在王府当差了五十年的老宦官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忽然,他看到那个叫叶萧的少年走进大门,跨入迷宫般的回廊和走道。
叶萧的剑贴在后背,他能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透过剑鞘和衣服渗入体内。这把剑是有生命的,它知道下一个对手在那里,它渴望舔噬对方咽喉中的血。现在,剑已经抑制不住了。
他能找到这座王府的主人,依靠他的鼻子。
是的,叶萧又闻到了那股熏香,在迷离的熏香指引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座隐匿在大殿后的暖阁中。
但王府的主人并不在。
暖阁中央有一个香炉,一缕悠悠的轻烟飘了出来,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然而,叶萧还是感觉到朱由林的存在——他存在于这诱人的熏香气味中?
叶萧猛地吸了一口气,一缕香烟通过咽喉缓缓地沁入心脾,充满了他的血管和大脑。忽然,他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仿佛有一只蚂蚁正在血管里缓缓地爬着,这感觉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飘飘欲仙——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香炉跟前,把鼻子凑上去,贪婪地嗅了好一会儿。
突然,叶萧抬起头来,两眼充满着恐惧。
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关于熏香的传说。
叶萧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香炉里有东西。
他把手伸到了香炉里面。
【二十二】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的地方,是报恩寺后面的乱葬冈。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看的人,是埋在乱葬冈里的一个女人。
现在,他站在一座孤独的坟墓前,没有墓碑,只有墓后的一棵枯树,向天空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
雪渐渐覆盖了他的头发。
这座坟墓已经在这里寂寞了十七年了,躺在坟墓里的是一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女子。
可惜,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有夫之妇了。
她的丈夫就是南明城总捕头,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捕铁案。
那是十九年前的上元节灯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终于耐不住寂寞跑了出来。她的丈夫铁案已经在外面追捕一个逃犯很久了,整整一年多没有回家来,她甚至不知道丈夫死了还是活着。
在那个花市灯如昼的夜晚,少妇暮然回首,一个气质不凡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正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她。
他就是年轻的南明王朱由林。
刚刚来到南明城就藩的年轻王爷穿着一身便服,看起来像是京城来的富家公子。他早已厌倦了宫廷中的贵妇与小姐,当他第一次见到市井中如此美丽的少妇时,心底立刻荡漾了起来。朱由林微笑着走到她面前,而她则羞涩地低下了头。
此后的几个月,朱由林每晚都会悄悄溜出王府,摸到寂寞的少妇家中,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他甚至把随身佩戴的玉佩交给了她,在那块玉佩上雕刻着“小枝”。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年轻的王爷很清楚自己绝不能透露身份,他想起自己排行第七,小时候总被人们叫做七王子,所以他随口编了个名字——王七。
一年以后,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按照玉佩取名为“小枝”。
然而,朱由林永远都不能承认这个小郡主,就像他永远都不敢向她透露自己的身份。
几年以后,她的丈夫铁案回到了南明城。
她死了。
据总捕头铁案说,他的妻子是被一个叫王七的江洋大盗所杀,他还向全国各地发出了通缉令。
至于那个叫小枝的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朱由林始终都没从这痛苦中摆脱出来,十几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消逝在这迷宫般的王府中。然而几年前,西洋国小酋长向他进贡了一个妖媚的女子,他立刻就被这女子吸引住了,因为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特别的熏香味。于是,朱由林将她封为惠妃。
惠妃说这味道是西洋国一种花朵的种子,放在香炉里熏烤,就会连绵不断地发出诱人的异香。因为这摄人心魄的香味,使朱由林陷入了对惠妃的痴迷之中。然而,他渐渐地感到了这熏香的可怕,他时常在香气弥漫的宫殿中陷入幻觉,似乎有某个人要夺去他的性命。他常常在深夜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龙床上,而是一身劲装地站在王府外的街道上,手中握着一把宝剑。
一年前的夜晚,当朱由林从地上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深爱的惠妃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她的喉咙口多了一道伤口。那道伤口来自一把锋利的宝剑,而这把宝剑正握在他自己手中。朱由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恐惧万分,痛不欲生,这一切都是惠妃带来的熏香造成的,是这可怕的香味使他在黑夜里变得疯狂,嗜血成性,竟然杀死了自己深爱的女子。
在埋葬了惠妃以后,朱由林才知道了这种熏香的名字——断魂草香。
虽然,他明知这种熏香的可怕,但却已染上了毒瘾,再也离不开断魂草香了。一年多来,每夜他都会把这些小小的种子投入香炉,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疯狂的香味,充满他的肺叶和血管……
不——朱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回忆的恶梦中醒了过来,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又重新看了坟墓一眼,对埋在墓里的女人说,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找到了,她活得好好的,长得很像你。
他摇了摇头,在坟上点了一柱香,在乱葬冈的风雪中,香很快就燃到了尽头。
【二十三】
雪夜。
夜色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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