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转过身体,肩膀抽了两下,没再动弹。
我唤她:“烟红,烟红,你转过来看着我说话,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我不能说,姐姐你走吧,王回来见到你,不好。”她再不扭头,甜美的声音带着一缕嘶哑,“姐姐,我见到你没事的样子,心里其实是很欢喜的。不论你是不是相信我的话。”
我呆呆地看着她迅速离开的背影,难道她在哭?她为了我哭,她为了见到平安回来的我,欢喜地流泪。
说不出话,迈不动步。
直到那个挺拔的身体挡住了日光,长长的黑影投在地下,我站在阴影中抬头望,啪的一声,心头有什么裂开的动响,酥软酥软。
他整个人似乎涂上金粉,熠熠生光,令人不能直视,眼眸里跳跃着的一点星芒先如春风,紧接着凝结成冰。
四十五章:不再留恋
相见真不如不见。
百转千回间,一直思思量量看到豫让该说些什么,会不会一见面眼泪刷地就下来,看到记忆中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整个人一下子陷进去,张着口都喘不上气的窒息,心下里有股子咸咸的味道,慢慢泛上来,摁在胸口有点疼疼的。
深呼吸,胸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他也没有说话,就死死看着我,黑衣如墨,金边象流动的夕阳,波澜不惊,眼底含一丝煞气,微微侧过脸,面无表情,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呆呆地看著他,神思恍惚,说不出话来,垂在身边握住的双手紧了一紧。
那不是我想了很多很多次的场景,不是这副表情,不是相对无语,不是,都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我在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最怕的是什麽。
还是,还是忍不住伸过手去,极慢极慢,依然碰触到他的脸,真实的,暖暖的,
如同呻吟一般,我轻唤:“豫让,豫让。”
那吐出的一个个字,忽然变成了一条条柔软而坚韧的情丝,在我眼前飞舞,慢慢的编成了一张密密的情网,将我从头罩到脚,没有一丝的空隙,缓缓的渗进我的皮肤,融进血液,最终罩上我的心,仿佛一副铠甲将我的心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缝。
下一刻,手被他握住,指甲险些嵌进肉中,他几乎是咬着牙问我:“你为什么要回来!”
指尖结了一层冰晶,刚才那一点温暖荡然无存。
我垂下手,闭了闭眼,张开时,他还在,这原不是梦,倒比我做过的那些个噩梦更加令人心寒。
暗暗吸一口气,我定下神。
“我来补送贺礼,再怎么说烟红都一直叫我姐姐。”我把碧给我的盒子举起打开,那里面盛放一对纯白无暇的玉璧,龙凤呈祥的喜庆图案,玉色极美,象一鸿一尘不染的泉水。“还有墨荷草的事情,我想当面和你说。”
他挥了挥衣袖:“都这么多年了,过去的都过去了。”
“原不是我拿的,不过它现在千真万确在我身上,混着别人的内丹被我一起吃了下去,估计也取不出来,如果你有办法拿走,我可以配合,本来就是你们狐族的东西。”
他不再说话,疑惑的神情闪过。
“是不是拿出来我会死?”
笑容淡似轻风印在他绝美的脸上,清雅如雪姿,看在我眼中却有层嗜血的残忍:“你死了,也再拿不出来,因为你身上已经完全感应不到墨荷草的气息,它依然存在但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以后苍狐山再长不出新的墨荷草,它不再属于这里。”
我惶恐恐地看着他说话,看着他笑,看着他眼波流转,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用力想,用力想。
“以后不用再来这里,你已被列为不速之客,我会加强结界,即使是你身上有墨荷草的灵力一样不能再进来。”他声音很柔,眼光却冷。
我恍然。
他对我不再有爱意,一丝一毫都不再有。
我将在他脸颊上描绘的手藏在背后,风吹得衣襟轻轻翻摆,指尖在微凉的衣衫上颤动下,随即拉起一抹浅笑,眼里的水气慢慢被风吹干,如果没有那场大水,我已经嫁为人妇,做了白三的妻,又该用如何的表情来对待豫让,我不怪他,一点也不怪,他这样很好,对我,对他,对烟红都好。
烟红,她是值得的女子。
望着他眉宇间那一股飘逸出尘真让人心醉神往,有些恍惚,似乎我昨天才刚刚逃离开苍狐山,并没有经过这些的风霜雨雪。一百年对凡人来说,足够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对狐族来说,却不过是这么弹指一挥间,除了烟红谁能去陪伴他一生。
我偷得那意外得来的十七年,应该已经心满意足。
“能告诉我,师傅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豫让只是一味地看着我,手也跟着轻抬到了唇边,仿佛在考虑着什么似地动了动,微微眯起的眼,带着几分思量将我仔细打量着。
“你再见不到他。”
“师傅,他——”
“他脱下虚身去了择界湖,不会回头,不再恋这红尘。”
师傅终于肯放下一切去见紫菡姑姑了吗,这次他们是否不会再分开。可是师傅的仇还未报,这世间最沉的,不过就是仇恨二字,他怎么肯放下。紫菡姑姑见他可会欢喜,那一双妙目中的寂寞应该烟消云散了吧,脑中飞快转变着念头,一时也想不十分明白,总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与我息息相关,偏偏我一点也不知晓。
豫让双指在身边轻轻一划,一件什物扑地落在他掌中:“临走前,他说如果哪天你回来了,要将这个交还给你。”
碧绿上一点刺目的殷红,正是爹爹留给我的那管箫,一断为二,交在我手中,我紧紧搂住,心痛:“怎么会这样。”
“燕先生亲手折断的。”豫让语气轻柔,但语意却不可逆转,“你拿了下山去吧。”
宁静的夕阳照在身上其暖融融,我却犹如掉进冰窖般全身忍不住颤抖个不停,连师傅,连师傅都不要我了,他去与紫菡姑姑团聚固然是好的,但是我做下什么让他不能原谅的事情,他连见我最后一面都感到厌恶,他连见我日常用的器物都无法忍受吗,师傅,师傅,你告诉颜儿呀。
握住断箫,就象握住自己的心,拼命用力就怕一失手,连最后的那颗心都掉在地上碎成一摊破瓦。
失魂落魄的,我绕手到颈后去解那个绳结,只腾出一只手,心里又急,越发解不开,用力一扯,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终是将它解了下来,微微低身,放在豫让脚边。
五彩斑斓的丝绳颜色经过时间的摩擦已经变旧变淡,当日离开苍狐山,取走的只有豫让束发的这一根,现在该是物归原主了。
放下的,我都已经放下。
苍狐山,不再是我留恋的地方。
豫让的影子在我身后蹲下,我没有回头。
四十六章:乌金
青鸾好象在身后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不,我不要回头,我只想一直往前,不再回头。
我的脚下是万丈悬崖,头顶则是一成不变的,在阳光晶莹似水晶菩兰的天空,一片淡淡流转的莹光,于是我张开双臂,让风鼓囊囊地涨满我的衣袖,白云飞速地从我的视线中向上掠去,我假装听不到耳边呼啸作响的风声,伸出双手,妄想会有一瞬可以抓住空气,泪水顺着咽喉向内流淌,在我的心头上流成一条长长的河,已经咬住了嘴唇,还是被那种尖锐的撕裂似的痛楚逼得眼前猛然发黑,身体仿佛被重力破开,那种脆裂的感觉,象是耳朵里也听到痛苦的破裂声。
只想化作一阵风。
风,不会再有痛苦。
碧立在城墙头,双手背在身后,阳光照在他的面具之上,一片耀眼的反光闪烁,寒气犹冽的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并不觉得,见我一味直冲下来,用力拽住我的手臂,借力化解开往下的冲势,两人飘飘然地落在实地。
“回来得正好,我等着你呢。”
我瘪着嘴不想答话。
“你随我去见王,今天原是我的闭关之日,你没回来前是预备让银姬暂时接管的,你回来了自然是交还于你。”他拖着我,用的劲不大,却偏偏让我挣脱不开。
我还巴巴以为他等在那里是为了安慰我。
他转过头,笑嘻嘻的:“这么一路冲回来,一缸子眼泪都该让风吹干了,既然事情都过去了,让你干些其他的事情解闷不是更好?”
思量着,他所言一句不差,虽然事情里还有些是我想不明白的,不过,今生与豫让是再无关系,找些事情打发这段日子也好。
“你闭关做什么?”
“练功。”
这次,他不肯再透露多一句。
我们拖拖攘攘地避过正殿,直向后宫而去。
“你这样不用通禀就直闯而入,也不怕王怪罪?”我跟着他,完全不明所以然,王的后宫,他这样进去,万一看到什么,总不太好吧。
他放开握住我的手:“你以为我们会看到什么?”
被他问的,我不禁双颊滚烫,或许真是我想多了。
他低下头,凑到我耳边:“看到你这样,我真想亲亲你,只可惜被这该死的面具堵着,师傅曾经说过,一旦见到真心爱的女子,面具会自动裂开,为什么它到现在还好好地霸占着我的脸。”
那还不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命定的人,你,活该。
他还是不依不饶过我的耳朵,热热的气息喷在耳畔:“除了你,我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是我命定中的那个女子。”
“大祭祀,你在做什么?”一个尖尖的声音春雷似炸开在身后。
我连忙推开碧,反身去看,视线笔直往下走,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庄重的靛蓝色洒金华袍,小指头大的珍珠密密绕成头冠压在他的小脑袋上,那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好奇,偏偏还要端着架子做出严肃的表情。
这稚趣的孩子哪里来的。
碧微微屈身,握住孩子直指过来的肥嘟嘟小手指,笑意满满的:“王,她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啊,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她吗。”
小人儿努力仰起头,认真地看住我的脸,浑圆珍珠顺着他的脸分向两边,露出粉粉的脸颊:“大祭祀一直在湖边坐着傻等的就是你?”
我忍不住笑,蹲在他面前:“你是吴广国的王?”
他用力地点点头,有些手足无措,低头在衣袖边摸摸,“我是新王——乌金。”眼底骤然升起薄薄的水气,“父王已经不在了,母后说惟有我能担此大任。”
我立起身,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锦衣在殿中回旋风下猎猎作响,“那我就是你的新巫女护国师,我的名字叫作容颜。”
他吃惊地张圆嘴巴,结结巴巴的:“吴广国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巫女护国师了,父王说那是因为她不要我们,一个人走了。”
他的父王就是这么和他说的,不过也是,总不能和自己儿子说,护国师是因为自己贪恋她美貌想娶来做妃子才逃掉的。
我垂着头,将手递给他:“那我说我现在会留下来,王愿意吗?”
乌金嘴唇有些微的颤抖,我能看到他头顶那些珍珠都跟着他的身体在抖,有些说不出来的慌乱,莫名的,他的手颤著,慢慢挨近我,象是触摸一个华丽的美梦一样,轻轻的,轻轻的,凑近我的脸,猛地一抬头:“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我说的都当真,除了吴广国,我还能去哪里?娘亲,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阔别了许久又重回来,我还是只能回到这里,这里有你的气息,我不会孤单也不会难过。
我与碧的眼光相遇,他的眼波漫漫如水,温柔深邃象是深潭一般,里面还有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大祭祀即将闭关,王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我说,我会保护王和整个国家,就象过去大祭祀做得那样好。”我的手被乌金软软的小手拉住,连一点抗拒的念头也没有,这孩子的劲不小呵。
“真的,真的。”他雀跃地蹦起来,嚷嚷着,“我要去告诉母后,我要去告诉所有人。”他自顾着往内殿狂奔,头发散开,沉重的珍珠头冠滚落在地上也不知。
我低下身拣在手中:“这么累人的东西,是谁规定非要顶在他的小脑袋上的。”
“是他自己,他还是个孩子,可能只有这个才能让他有自信能做一个君王。”碧的笑容很柔软,“我这次闭关不知多久才能出来,一切都托付给你了,朱殷国主对我们历来虎视眈眈,你要多加防范。”
“我已经做了。”我掩口轻笑,“我在吴广国的外围做了一个新的结界,自苍狐山回来,我就在想,他们可以这样做,我们也可以,风吹草动我都会知晓,你不必再担心。”
我会努力做好,比自己想象地更好。
四十七章:赤鸦
从决定留下的那天,身后多了条小尾巴,除了早朝时间,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时候一觉醒来也有一双如花蕊般墨黑的瞳孔,凑近着看我,忍不住一把把那个小脑袋搂过来。
“护国师,我的头发,我的威严。”他挥舞着小拳头抗议,身体异常单薄,他的身量明显小与他的年龄,叫人不由生出一股子疼爱,叫了几声,就乖乖偎在我怀里静静的,两个人都不太爱说话,就这样子可以消磨一大段下午时光。
有时候是坐在湖边的长条石头凳子上,有时候是坐在埋白三骨灰的花架子下面,累累的荼蘼张开嘴唇般盛放,花骨朵并不大,香味也是淡淡的,一架子雪白,淅淅沥沥地会落我们一头一身,睡梦中都带有花香。
“护国师每次坐在这里,眼睛里都有一股特别的忧郁,好象有眼泪,又好象只是明眸泛波。”人小鬼大的乌金说出来的话能唬人一跳,他歪着头打量我的表情。
我浅浅地笑,也不去反驳他的话。
“这花架子下面睡着一个很爱很爱我的人,坐在这里,让他看得见我,也听得见我说话,我想他会很安心。”
大概我只是想找一个听众吧,细细道来,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
“象大祭祀那么爱你吗?”
我点了点他的鼻尖:“这话是谁教你的,没道理的说。”
“是母后告诉我的。”他认真地躲开我的手指,“母后说,你回来驻守大局,吴广国能够安然度过一段日子,如果大祭祀与你联手,我们甚至能拥有东部大陆所有的地方。”
我望着他,仔细地摸摸他的发顶,那天开始,下朝以后他不再束冠,小孩子的头发还是软软的,不扎手,眼睛象冰晶一样透明,他已经被灌输下权势的利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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