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山口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战场上的一切变数太大,在没有确切消息传回来之前,他怎么可能放心?山口想了想,脱下帽子,坐回椅子上,决定这几天暂时不去看瑞喜,而是一边处理手边的杂务,一边等柳光宗的消息。
柳光宗带着人马声势浩大地赶到崇明岛时,已经是深夜了,他首先在目标所在的崇明岛郊区那间废弃的破屋周围严密布控,围住了房间的每个出口。然而,尽管他计划周详地撒下了天网,并叫嚣“击毙或者抓活的”,但手下冲进去后,却发现破屋里早已人去楼空,只不过地上的小油灯像是刚熄灭不久,火炉中也还有余热。柳光宗气急败坏地翻动着杂物,竟连一点儿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可以想象,当柳光宗满头大汗连夜赶回上海把这个结果汇报给山口时,山口有多么震惊和失望!当然,更让山口震惊的是,柳光宗居然对他说:“山口先生,我保证,我们绝对没有耽误时间,但扑到那里时,就已经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了。我怀疑一定是情报出了问题!我并不是说您提供的消息有问题,而是怀疑中间有人走漏了消息!”
山口愣了一会儿,问:“你怀疑谁?有什么证据?”
“我们到的时候,就感觉有些异常,里面黑漆漆一片,而我们冲进去后,发现小油灯刚刚熄灭不久,炉火还是热的,这说明他们才撤离没多长时间。由此可见,他们得到情报的时间跟我差不多,所以,我敢确定,我们周围一定有他们的眼线。不过,我觉得这个人应该离我们很近,需要悄悄查,不能打草惊蛇。”
“好,这件事儿不要声张,我给你时间查,但要是查不出结果来,你要承担全部责任!现在藤野君催得很紧,我自然不会饶了你!”
看着山口气愤的样子,柳光宗大汗淋漓地跌坐在椅子上,为自己逃过一劫暗自庆幸。
当然,柳光宗绝不是做事情没有计划的人,他在决定跟山口说有人走漏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个能一箭双雕的办法——既推卸掉没能在崇明岛抓到共党的责任,也趁机除掉那个最先把自己出卖给林老板的手下。柳光宗对那个家伙的憎恨,可谓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因为被出卖,他的脖子就不会被山口套上绳子,他就会和云静一起过着轻松的日子……柳光宗越想越恨,不仅把那家伙打得死去活来,还残忍地割掉了他的舌头。
自信的人总是爱犯致命的错误。隔墙有耳,柳光宗在监狱里做的这些事儿,怎么可能不传到山口那里去呢?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告密的人是玉子。
“什么?你是说他提供给我的这次的泄密者,只是他抓来的替罪羊?混蛋!他怎么敢这样蒙骗我!”山口听了汇报,怒不可遏。
“是,我也觉得这人胆大包天。不过,他说是因为时间紧迫,总要有人来顶替!然后他才有充足的时间去查内奸!”玉子现在跟了柳光宗,说话、做事都力求面面俱到。
这个理由显然打动了山口,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你有没有查到这个替罪羊是什么人?”
“是柳光宗的手下。柳光宗上次被抓,就和这个人有关系。不过据我观察,柳光宗调查泄密的工作并没有停下,目前他虽然没查出什么结果,不过和以前的国民党特务联系得比较频繁。”
山口似乎很满意玉子的这番话,点点头说:“嗯,好了,我知道了,你先走吧,继续密切监视柳光宗的行动。我现在倒要看看,柳光宗怎么向我交代。”
柳光宗把事情处理完之后,抱着卷宗进了山口的办公室,把资料送到山口的案头说:“就是这个人泄露了秘密。”
山口打开文件瞄了一眼,就看着柳光宗,冷笑道:“柳先生,这是个替罪羊吧?你倒是很熟悉业务。”
柳光宗一愣,但马上笑了,面不改色地说:“没错儿,这确实是个替罪羊,因为一时找不到泄漏消息的人,我又必须查下去,那么按照老规矩,或者说按照我的规矩,找个人替我死,你也能交了差。”
“看来柳先生还是忘不了中国人那一套特务理论。”山口盯着柳光宗,眼神就像在寻找缝隙的针一样。
同样受过专业训练,柳光宗自然不会在他面前露怯,言语间柔中带刚:“看来山口先生想出了更好的办法?柳某人洗耳恭听。”
“听说柳兄还与旧党同事有联系?”
“不跟他们接触怎么查到线索呢?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在跟皇军合作。”
“哦,是真的吗?我提醒你可不要若即若离,党羽勾结啊。我也没必要和你兜圈子,柳先生,咱们开门见山,既然你还和国民党原特务机构的人员有联系,那么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将这些不可多得的情报人员团结在大日本帝国的周围,为我所用。你明白吗?”
柳光宗当然明白。只是他明白的东西,山口却未必明白:除掉背叛自己的手下,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现在要做的,是看一场好戏——这场戏的主角,就是让他流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林老板。
7
郦照存是在崇明岛的同志们安全转移后约见瑞喜的,告诉她敌人的确搜查了崇明岛的联络点,但由于瑞喜提供的消息准确及时,崇明岛的同志已经提前全部安全撤离了,所以没有任何伤亡。郦照存代表二十多位获救的同志感谢瑞喜,也代表组织表扬了瑞喜。
不过,郦照存还是提醒她:“这次你能得到消息非常侥幸,以后要得到敌人的情报就不会那么容易了。通过这件事儿,他们一定会警惕起来,查找情报的泄露途径,所以你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才行!还是那句话,不要着急,先隐蔽好自己。我们这个工作是一个长期工作,自己的安全至关重要。而且,你要小心那个柳光宗,他以前是调查局优秀的情报工作者,非常有经验,还有那些日本人,他们都很警觉,你最近要做一些更让他们信服的事情,这样才会让他们解除对你的戒备。”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瑞喜听了郦照存的鼓励和鞭策,有些羞涩地说,“我想加入你们,我希望做一名共产党员!”
郦照存惊喜地问:“瑞喜,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认识了黄山先生,他是个好人,是一个有理想、博学多才的好人。那个时候,他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但是我看过他送给我的书,也了解了一些共产主义的宗旨和纲领,后来我懵懂中帮助吴烈,也没想特别多,但现在,我重新认识了你,你和同志们不惜代价,甚至置自己生死不顾也要顽强抗争到底的精神,让我突然在这个几乎沦亡的大上海,找到了新方向,感悟到了人生的意义,我也越来越相信,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为解救亿万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而浴血奋斗的!”
“谢谢你,瑞喜,你的话,也让我充满了力量!”这段时间一直孤身作战的郦照存被瑞喜感染了。
“从当年为了找小姐来到上海,一直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年,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丑恶嘴脸,经常会感觉悲观绝望,人生的理想也经常会被现实打碎,但是现在不会了!我突然好像看见了光明!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彷徨下去了,那样我会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义,我也要像你那样,去抗争、去奋力拼搏!把自己的一切,融入到你们中间,去真正和你们一起奋斗!而不仅仅是在帮你们!”瑞喜依然激动地讲述着,像一个游子突然见到了家乡亲人一样。
郦照存使劲儿地握住她的手,满脸感动地说:“好,太好了!瑞喜,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心里是那么炽热!我愿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最近几天,上级就会有人来上海,到时候我会把你的情况汇报上去。咱们尽量保持联系,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们不要轻易见面。你要努力稳固你的地位,以方便我们之后开展更重要的工作!”
郦照存的这番话,让瑞喜心里豁然明朗,清楚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更让她激动的是郦照存离别时的那一声“瑞喜同志”——这一声“瑞喜同志”,让她从心里升起了一股由衷的自豪感,让她在迈出那个租界小诊所时,感到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轻松,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是那样踏实!
片场被砸之后,瑞喜一直都是媒体关注的焦点,只要有她出现的公开场合,总会引起骚乱。特别是那些激进学生,更是不放过瑞喜,他们在瑞喜上下班的必经之地大肆张贴“打倒女汉奸!”、“光复中华!”之类的标语,用墨汁把瑞喜的海报涂黑,向路人印发诋毁瑞喜的传单……更有甚者,还冒充“除奸团”,要暗杀瑞喜。
接连不断的应酬,让瑞喜疲惫不堪。这天傍晚,瑞喜回家,到了门前,和往常一样,司机老陈为瑞喜打开车门,瑞喜正要从车里出来,一探头,发现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司机身后,一个闷棍把司机打晕了。
瑞喜惊叫一声:“谁?”话音没落,蒙着脸的黑影已经窜到瑞喜身前,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Zei8。Com电子书下载:。 〗
瑞喜万分紧张,不敢使劲儿挣扎,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退到门口,瑞喜机智地用肩膀触动门铃,向屋里的刘妈报警。黑衣人显然不是职业杀手,根本没有注意到瑞喜的小动作,只是步步紧逼,用紧张得发抖的声音威胁瑞喜:“你早就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吧?再给日本人当走狗,下回刀就砍在你头上!”
两个人正僵持着,门开了,刘妈抱着花瓶冲出来就往蒙面人头上砸,看到蒙面人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刘妈转身边往路口跑边大喊:“巡捕!巡捕,救命!”
听到远处传来巡捕的哨声,瑞喜赶紧扶起跌倒的蒙面人,低声道:“快跑,不然就来不及了,你快跑啊!”看到蒙面人几个踉跄跑进了旁边黑黢黢的树丛里,瑞喜马上佯装受伤晕倒在地。印度巡捕吹着警笛赶到,问刘妈:“怎么回事儿?”
刘妈扶起瑞喜,急切切地说:“有人想暗杀小姐!”
“人呢?”
瑞喜挣扎着,向蒙面人逃跑的反方向指了指。印度巡捕顺着瑞喜指的方向追去后,司机老陈也醒了,他伤得不重,身体又好,还能自己走路。瑞喜被刘妈扶进客厅,颤抖着坐下,拿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一口,吐气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仍一直在发抖。
第二天,瑞喜去巡捕房给法国巡官讲述整个事件的亲历过程。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巡捕房门口一大早就来了一群面露喜色的记者,举着相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听说那个丹露被劫持了?是什么人干的?真是大快人心呀!”那场面,仿佛不像是来采访一个被害人。
巡捕房内,法籍巡官正用蹩脚的中文和瑞喜对话:“丹露小姐,对于您的遭遇我们深感抱歉,在我们的租界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令人遗憾。现在请您陈述一下当晚的情况……”
“我晚上回到家,有个人蒙面人打晕了我的司机并要抢我的钱,幸好我的佣人把他打跑了。”经过一夜休息,瑞喜已经平静下来了。
“丹露小姐在上海有什么仇家吗?”
“没有。”
“请丹露小姐回忆一下嫌疑犯的长相。”
“天很黑,而且他蒙着脸,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丹露小姐,我们怀疑这起案件与政治有关。”法籍巡官看了丹露一眼,打开文件,“根据我们找到的证据,您曾经多次受到反日势力的威胁,所以我们断定这次袭击不只是一个孤立事件。”法籍巡官说完,把旁边纸袋里的东西倒在桌上,里面是刘妈交出来的、寄给瑞喜的信件,其中包括一封恐吓信和一枚子弹。
“我没有见过这些信,我只是一个演员而已,我不相信会受到什么威胁。不过还是谢谢你们。我也相信你们会尽快查清此案,相信自己的人身安全在租界能受到贵国保护。”
从巡捕房出来,瑞喜立刻被等在那里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挤在最前面的记者问:“丹露小姐,请问这是否是一场与反日组织有关的政治暗杀活动?”
瑞喜很累,但还是提起精神,微笑着回答:“多谢各位记者关心,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为了钱财的打劫,根本与政治无关!请大家不要胡乱猜测。”
又有记者追问:“丹露小姐,听说您受伤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没有受伤,谢谢你们。”瑞喜说着,挤出了人群,上了车。
瑞喜原打算今天好好休息,可回到家,竟意外发现孙导演在家等她很久了。
孙导演也是听说瑞喜遭到暗杀,才赶紧过来看望她的。当然,看望仅仅是个由头,孙导演真正想的,还是不希望瑞喜“堕落”。虽说干着导演这样的职业,但孙导演始终不擅长“表演”,见了瑞喜,就站起来说:“上次我言辞激烈,请你原谅。毕竟处于乱世,身不由己……”
瑞喜一边请孙导演坐下,一边安排在旁边续茶的刘妈去帮她取晚上应酬要穿的旗袍。看到刘妈出门了,她才回答孙导演道:“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怪您呢?”
孙导演看着瑞喜指使刘妈,开始有些不太明白,后来听瑞喜说她身边全是黛西的人,才明白了瑞喜的处境和苦心。不过他还是不太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为日本人卖命呢?是不是他们威胁你?还是有什么难处?”
“上海沦陷以后,电影的生存空间完全被打破了,很多电影人陆续离开上海,你看看,曾经的不夜城,一瞬间便成了空城、死城。没有电影公司拍电影,没有人演出,也没有人看电影。很多人就此放弃理想,投身到其他行当找生路,改换思想挣扎着活下去,我也在挣扎,我想活着。等到日本人离开,上海复苏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我们又能重新开始了。”瑞喜真的很想推心置腹地和孙导演交流,但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透,不过,她虽然尽捡模棱两可的话应付孙导演,但却始终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孙导演,期待他能通过自己的眼神,看出自己没能说出的意思。
孙导演似乎听明白了瑞喜的言下之意,点点头说:“我明白,你是想保存自己的力量。我理解。现在外面这么乱,连国家都不能自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想生存下来,是何等困难啊!”
“孙导演,有时候你看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