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孟婆。
黄绮回浑身湿透地站在泉水中,周围的厉鬼已经被这一幕吓得尽数逃窜,所有失去效用的符纸都飘落在水面,被不断涌出的泉水推得涌向岸边。
一张符纸漂到大猩猩脚边,不动了
“我的儿啊!”孟婆手一松,跪在泉水中失声痛哭起来。
那一刻,朱槿忘了吐掉嘴里那块臭肉,黄绮回也忘了躲开劈头盖脸的泉水。
万籁俱寂。
唯余那悲恸的哭声直上天际,久久不绝。
192、情有可原
早在黄绮回吹响镇魂曲的那一刻,整座阎浮提洲就已经苏醒,十殿阎王及手下的鬼差,还有无数暂时关押在殿后牢狱中的魂魄,全都惊醒了。
这是开天辟地以来,地府里第一次传出镇魂曲,不要说那些关在牢狱里的,就连鬼差们,也不同程度地感觉到头晕目眩,烦躁不安。
“出了什么事?”唐小棠从梦中惊醒,镇魂曲她是听过的,年初帮黄绮回到处找鬼魂的时候,她听得耳朵都要烂了,可这是地府,怎么会有镇魂曲?
女娲睡在她旁边,被她起身的动作吵醒,揉着眼睛问:“怎么啦?”
唐小棠习惯性地把她当小孩,给她拉好被子,自己翻身下床:“没事,你睡你的,我出去看看。”
女娲“哦”了声,闭着眼睛嘟囔了几句,小手伸出被子,轻轻一弹,一道淡蓝色的光落在唐小棠背上。
唐小棠无知无觉,换好衣服就奔出门去。
幽慈自然也醒了,她并不知道黄绮回也跟去了,只当他受了重伤,还在孟婆处休息,这会儿听见镇魂曲,瞬间明白过来,随便披了一件衣衫就冲出院子里来。
唐小棠跑到隔壁敲门:“老师!”又再到隔壁:“黄绮回!”
他们俩自然都没有回音,唐小棠来回拍了几次,幽慈见瞒不下去了,只得上前来说:“别敲了,他们俩都不在。”
“不在?大半夜的不在房间里睡觉,能去哪儿?”唐小棠讶然反问。
幽慈踟蹰了一下,还是如实告诉了她:“他们应该是一起去忘川之源摘返忧花了。”
唐小棠越发糊涂了:“返忧花?那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大半夜的去?”
幽慈叹了口气,说:“返忧花能去掉魂魄身上的阴气,狐妖要想跟你返回人间,就必须吃下它,否则他身上的阴气会令你身边所有的人沉疴不起,生命垂危。”
唐小棠嘴唇一动,幽慈已经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便直接回答:“白天我对他这么说的时候,你和女娲娘娘恰好过来,说起要回学校上课的事,狐妖大概是不想害你也涉险,又急着要跟你回去,就和黄公子一起去了忘川之源。”
“你刚才说……涉险?”幽慈说了一大堆,唐小棠只听到这两个字,“他们去摘花遇到了危险?有鬼袭击他们?所以黄绮回才会吹镇魂曲?”
连珠炮似的问题让幽慈噎了一噎,最后还是点点头,但又说:“有孟婆跟着,忘川之源里的厉鬼都不敢攻击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她话还没说完,唐小棠已经冲了出去。
老师那个笨蛋,为了不让自己身陷险境,竟然撇下她偷偷跑去摘那什么花,黄绮回知道这件事,竟然也不告诉自己,两个笨蛋凑在一堆,跑去惹什么厉鬼,是嫌活腻歪了吗?
唐小棠像一头受惊的鹿一样横冲直闯,撞翻了沿路的鬼差冲出殿门去,幽慈在后面喊着追来,衣袂飞扬,贴地而飞:“我送你过去吧!你不认识路。”
唐小棠心中有气,但也清楚幽慈并非有意瞒着自己,朱槿不让说,她也只能照办,怎么也不能冲她发火,只好咬着嘴唇点点头,幽慈便将她抱起来,朝着忘川之源飞去。
两边路程相抵,幽慈带着唐小棠赶到忘川之源的山谷入口时,唐小棠落地刚要冲进去,幽慈忙一把拉住:“出来了!”唐小棠仔细一看,黑雾翻腾的谷口果然隐约有几团黑影在动,不一会儿走了出来,正是那三人。
黄绮回走在左边,笛声未歇,像是还在提防那些厉鬼追出来,孟婆走在右边,一手用袖子掩着脸,呜咽不止。
走在中间的是背上驮了个庞然大物的朱槿,还是狐狸的样子,看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走得甚为辛苦。
“老师!”唐小棠怒吼一声冲上前去,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又背着我乱来了!”
朱槿本来就驮得要断气,被她这么一拍,直接大字型扑在了地上,抓狂大叫:“胆子肥了你!”
幽慈连忙上前劝阻:“莫吵架,发生了何事,你们遇到危险了?这人是……”
待看清他驮着出来的是什么,顿时又大吃一惊:“这是……项麻?你们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孟婆还在呜呜哭泣,黄绮回停下演奏,解释道:“项麻是……孟婆的儿子,碰了返忧花也没有魂飞魄散,我们觉得他大概还存有善念,不是罪无可恕的,就想把他带出来,看他能不能去投胎转世。”
幽慈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说:“他碰了返忧花竟然没事?——不对,他脖子上的伤……?”
黄绮回又道:“那是朱槿咬的。”
幽慈难以置信地点点头,看了看大猩猩一样的项麻,又看了看拉着他那熊掌一样的手哭泣不止的孟婆,明白了。
孟婆就是因为放心不下儿子才一直留在地府,每隔一段时间去忘川之源采返忧花,能见上他一面,也就心满意足了,而她之所以不被厉鬼所伤,多半也是因为项麻的缘故。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召集其他九人一同商议此事。”幽慈说着,转身就要走。
朱槿本已被压得眼睛里转蚊香,这回又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奋力吼道:“找人来抬这头大猩猩!难道要我再驮着他上山吗?”
折腾到凌晨四点的时候,十殿阎王齐聚一堂,经过一番讨论,最终达成了共识——项麻生前虽然杀人无数,但孝心未泯,尚有投胎转世的资格,加上邪气已被返忧花除去,今后不会再为恶,准其与孟母二人重入轮回。
项麻从昏迷中醒来,见深处的环境变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紧接着老母亲扑到他身上来,痛哭流涕地转述了十殿阎王的判决,他大吃一惊,几乎无法思考,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在盘旋:这是真的吗?
“不用怀疑,这都是真的,”幽慈笼着手微笑道,“孟婆已经全都告诉我们了,两千三百年来出入忘川之源毫发无伤,都是因为你,你不想让老母受到其他厉鬼的伤害,于是一直沿路护送,直到整个忘川之源的厉鬼都知道她是惹不起的,一旦伤了她,你就会令他们魂飞魄散。你的孝心感动了我们所有人,决定让你们一同去轮回转世。”
项麻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砸中,几乎发狂了,大叫一声,紧紧拥抱住了老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在场的唐小棠等人都给这场面感动,鼻子里发酸,几乎也要跟着流下泪来。
等这对母子平静下来,孟婆才对他们说起了生前的事。
原来孟婆生在虎年,本就被认为不吉利,八字又呈大凶之象,于是一生未嫁,本来是要终老一生的,但也许是上天可怜她,一日她上山拾菌子,竟在树下见到一个弃婴,婴孩只有几个月大,浑身长满黑毛,体型又巨大,想必是被父母当成了怪物,才扔在山上,等着喂野兽。孟婆见那孩子哭得可怜,于心不忍,就将他捡了回去,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我本想着不管这孩子是美是丑,是人是妖,只要将来教他向善,不祸害周围百姓,也就好了,谁知道……”孟婆提起那些往事,仍是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项麻坐在地上都比唐小棠要高一点,肥厚的大手在孟婆背上轻轻抚动,接过话来:“我长大以后,知道自己和周围的小朋友都不一样,娘让我不要在意他们的眼光,一定要做个好人,我一直都听娘的话,可是村里的人还是把我当成可怕的怪物,用恐惧厌恶的眼神看我,小孩子用石头木棍扔我,骂我是妖怪,为了娘,我一直都忍了。”
他的遭遇其实并不罕见,人类自古以来都有一种本能,就是排挤所有和自己不一样的异类,不管对方是动物,还是有残疾的人,总是会施加不公正的待遇,轻的是用异样的眼神去看他们,重的,则是当面辱骂,殴打,以欺凌他们为乐,自己还自以为站在了道德的高处,是在惩恶除妖,殊不知做出这种事来的自己,才是真的可恶的。
唐小棠充满同情地揉揉眼睛:“然后呢?”
“然后……”项麻吸了吸鼻子,说,“我十五岁那年,已经有两米高了,一天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把墙打穿了,邻居一定要说我是故意的,村里的人合起伙儿来,要撵我们走,娘跪下来求他们,反而被他们踹倒在地,脑袋上磕了这么大个窟窿,”说着用一手比划了下,“我气不过,就把他们推开,谁知道他们变本加厉,抡起锄头铁锹就往我们身上打。”
“后来我大概就发了疯,把他们全都给杀了,娘大哭的声音把我惊醒的时候,村子里除了我们,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我满身都是血,手里还捏着刚才用脚踢娘的那个男人的头。”
孟婆擦了擦眼泪,又说:“后来我带他去官府自首,希望能获得从轻发落,可没想到,当时的诸侯认为我们是一派胡言,见了我儿就认定他是妖孽,是故意杀死村里那些人,又编造了谎言,想要蒙混过关,要将他拖出去砍头!我儿他……一气之下,又把整个侯府的人……都给杀了……”
至此,项麻的遭遇已经令人扼腕叹息了,然而这都还不算完,他杀了侯府的人,整个城的人于是越发觉得他是怪物,请了道士来杀他,项麻又把道士给杀了,就这样越杀越多,到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中了暗器,暗器上有毒,项麻死了,来到阴间。
193、实乃功德一件
“我本以为,人间多不平事,我儿死后,那些人纷纷为除去一大祸患而欢呼雀跃,我生无可恋,便投江自尽,来到阴间。”
孟婆难过了这许久,毕竟是累了,也不哭了,只说:“可我来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我儿他来到地府后,听了阎王几句追问,便当他们也是一样的不辨善恶,彻底灰心绝望,便自暴自弃,承认自己是杀人魔,又几乎当殿殴打鬼差,于是被贬入忘川之源,永不得转世。”
尚未离去的秦广王听到这里,已是叹息连连,惭愧地道:“都是我之过,当时应该更和气一点问话,若不激怒他,也就不会有这两千三百年的冤狱了,我实在……愧对苍天。”
项麻忙摆手:“不不不,当年是我不好,大人问话的口气已经相当温和,是我在人间受尽了欺凌歧视,脾气暴躁,又动手打人,一切都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造成的,只是……可怜了我娘,一大把年纪,就因为我,活着受尽白眼,死了,又劳碌不休,我想逼她别再管我,这些年来还对她恶言相向,实在是罪孽深重。”
幽慈温言宽慰道:“你们放心吧,来生我会安排你们投生到富贵人家,不会再有这多苦难,但你二人需时刻谨记要与人为善,切不可再动杀念。”
项麻自然是慌不迭地答应,孟婆却犹豫了:“我来时曾发誓,要日行一善,多积阴德,保我儿在忘川之源平安,如今我儿得以脱身苦海,奈何桥边又无人接替,实在是不忍离去。”
“我娘不走,我也不走,”项麻一听娘这么说,也赶紧改口,“人间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我这样子就算是转世了也只会继续痛苦,还要连累更多的人犯下罪孽,不如留在地府,孝敬我娘,二位阎王如不嫌弃,随便给我安排个什么差事,我力气大,能干活,什么苦都不怕,尽管差遣我!”
秦广王和幽慈对视一眼,秦广王一点头:“也好,你既有此心,就在地府好好做事,待日后我们找到法子为你脱胎换骨,再送你们母子入轮回,如何?”
项麻和孟婆一听,马上跪在地上连连道谢,项麻尤甚,几乎要把额头磕破了,也不管自己身上还有伤没好。
“虽然吃了点苦,但这也算是功德一件吧!哎、”朱槿正沾沾自喜自己也“积了阴德”,耳根子忽然一痛,“你又皮痒了!”
唐小棠死拧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让你乱跑!我辛辛苦苦来救你,你却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也不跟我商量一声,这次运气好才圆满解决,要不然你们两个都得交代在里面!”
朱槿习惯性地要去拎她的脖子,黄绮回在旁边干咳一声,于是又没敢拎,只是试图把自己的耳朵解救出来。
结果没想到,手才一碰到,顿时就像被电打了一样,整个人一哆嗦,唐小棠还以为把他拧出问题来了,赶忙放开:“老师你没事吧?”
朱槿惊魂未定,耳朵也顾不上揉,手试探地伸向唐小棠,只见哧地一道蓝光闪过,手再次被电得发麻。
“这是怎么回事!”朱槿暴走了。
而这时候,女娲才起床,打着呵欠出来,见朱槿不屈不挠地伸手去碰唐小棠,每次都被电得跳脚甩手,幽慈或者黄绮回伸手去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气得七窍生烟。
女娲得意洋洋地上前来:“别白费力气啦,我给小棠上了保护的咒语呢,任何鬼魂都别想主动碰她一下。”
朱槿顿时凌乱了:“你说什么!”扑上去就扯她头发,“你给我马上解开!马上!”
女娲被她扯得差点飞起来,哇地一声又哭了,唐小棠看着他们俩八字不合似的,一见面就打架,感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力。
“这下可以放心回去了。”黄绮回淡淡地说了句。
唐小棠扭头看他:“你和老师一起去忘川之源,他没有欺负你吧?”
黄绮回微微一笑:“没有,我们相处得很愉快,还签订了君子协议,以后也不会再闹矛盾了。”
君子协议?唐小棠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黄绮回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朝那边扭打得尘土飞扬的两个人喊道,“喂——!私人恩怨留到回去再解决吧,再不赶紧回去,就要上课了!”
女娲和朱槿同时停住——对,那边还有两个等着去上课的人。
于是同时松开对方,恨恨地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