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箭,不知不觉间暮色四合。
杨青虽然是进士出身,但为人并不迂腐,甚至可以说是颇有些人情练达,心计精明——如果不是这样,他恐怕也不会进入监察院任职巡访使了。
既然已经暗自决定给远房表外甥李远作保,举荐他到绵州县衙谋取一官半职,杨青心思一转,趁着与刘掌柜言笑甚欢的当口,便提出让表外甥李远择吉日摆香案行大礼,拜刘掌柜为义父。
帝国旧俗,认义父义母绝对是大事,一般非至亲好友不与,极为慎重。 而且这种‘拜干亲’风俗,帝国各地都是要择吉日摆香案,互相馈赠、大摆酒席的,礼仪非常之隆重,几乎不下于婚丧做寿等大事。 每年的三节两寿,彼此来往互赠应酬的诸多礼数也不能缺少,牵涉到互赠往还、宴饮应酬,若是家境不是很好,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很难一直支应每年的应酬礼数,所以“认干亲”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交情亲厚问题,还牵涉到自身财力能否负担得起的问题,因此想要认干亲的话,人们都很慎重,量力而行。
杨青提出让李远拜刘掌柜为义父,刘掌柜当然需要慎重考虑才能决断,因此并未当场答应杨青之请。 认了李远这个学徒为义子,彼此关系当然是大进一步,好处当然是显而易见的,毕竟杨青这样的大户人家,一方士绅,科举进士,又是监察院的‘大官’,与他的表外甥认了干亲,两家就有了一层亲密关系,刘家也便有了一个“官方”的靠山,做起事来当然要方便许多,也能避免一些麻烦;但是刘家能不能负担得起,却也需要反复斟酌权衡。
是夜,刘掌柜并未马上答应杨青‘拜干亲’之请,而杨青则与外甥李远见了一面,尔后他便在这五里桥驿镇滞留下来——云南的公干并不怎么急迫,在路上耽搁几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杨青为了表外甥的事情滞留于会川地面,就算是平虏侯知道了,也不会对此多说什么。
翌日,刘掌柜大概是与铜器作的东家以及家里人勾当家务,细细的商量过了,相当爽快地应允了杨青此前的“拜干亲”之请,同意认下李远为他的义子。
所谓拣日不如撞日,恰好隔日便是“吉日”,杨青和刘掌柜各自都掏了一大笔银子操办‘拜干亲’的事,诸般人语哜嘈,鼓吹聒耳,肉香酒气,充溢四堵之事也不消细说。
双方既然已经认了干亲,有些话也就好说了,杨青只是将‘试官吏’的事略略与刘掌柜一说,刘掌柜自是无有不允,于是铜器作学徒李远原本平淡无奇的人生,便因为西北幕府《试官吏条例》新近的修订实施,以及李远的父母、杨青还有铜器作“大工”刘掌柜等一干人等的参与,再加上杨青以监察院巡访使身分署名出具的一纸“荐书”,而完全的拐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事实上,因为一纸“荐书”而改变了平淡人生的小人物,并不止铜器作小学徒李远一人!
第三章 投宿
秋风黄叶落,长亭古道边。
咸阳双照镇北面的大车店,不过是木栅栏圈起来的露天大场,搭着几大间的芦席棚子遮风蔽雨兼卖饭食酒水而已,都是由本乡本土的伙计和附近帮工的乡民在此守护、照料,即便是这个大车店的买卖已经被本地大族豪绅转租给了商人经营之后也是一样。
大车店既然是本地乡民的生计之一,因为涉及到利益,通常本地的大族乡绅都会插手其中,甚至是直接把持其事,但乡民多半还比较纯朴,大车店的伙计、帮工一般不会恶意刁难过往行旅客商,毕竟声誉不好的大车店是不会有多少客商歇脚打尖的。
夜色降临的时候,高大的木栅栏上,已经高高挂着一圈灯笼,空地上燃着几大堆的篝火,照得大车店一片通明。 辚辚进入的各色大车,立即被伙计和附近帮工的乡民引到不同的地儿停妥,安排牲口洗刷和上料饲喂。 车马行的掌鞭、伙计,标行的标客,还有旅客们都是一窝蜂的涌进芦席棚子,烤火的烤火,车辘轳打井水的洗脸,或是跟大车店的伙计商量一下饭食酒水的安排等等。
这时因为天色已晚,一些本地没有亲友投靠又不常走这条路的行旅客商,还在跟伙计、乡民打听消息,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地儿可以搭伙借宿——大车店通常不可能是什么投宿的好地方,有一些甚至连简陋地大通铺都是没有的。 最多就是一堆篝火照明取暖。 行旅客商若实在无处可去,也可以花上一文铜子从大车店伙计那儿买捆干草铺在地上,裹上随身的行李毡毯露宿,一觉睡到天亮起身上路,这在不太冷的时候还可以将就凑合,至少在大车店里睡地铺是不怕被野兽和强盗什么夜袭的,但要是在隆冬时节。 在地上这么睡上一夜,非冷掉半条命不可。 所以绝大多数客商都是到附近农家或者寺庙去借宿,翌日一早才起身。
车马一停好,行旅客商们都已各奔东西,有投奔之处的自去投奔,还留在大车店里的一些人,便纷纷挤到芦席棚子里,或是进食饮酒。 或是博彩玩乐;棚外地伙计和乡民则为了一天的工钱和口粮,按照大车店东家地吩咐,或是刷车擦车,或是洗马喂马;整个大车店人影如梭,骡马嘶鸣,一片忙碌喧闹。
几个芦席棚子里都烧着几个火塘,此刻已是座座皆满,人声鼎沸。 体臭汗味酒肉酱香弥漫充斥。
大车店的伙计、帮工,多年下来,都是驾轻就熟,见多识广,也不用掌柜管事们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咽喉干渴的西门豹。 刚从白马盟车马行的大车上下来,火烧火燎的走进芦席棚子圈起来的“大厂”,见棚子里人头涌涌,不由皱了下眉头——今儿这人也太多了吧?连个座头都没有!
简陋的大车店不是官方设置地驿站递铺,通常在行旅客商经常歇脚的那些地方,就会自然而然的有一些本地乡民为过往客商提供一些方便,比如水啊,食物啊,牲口草料什么的,久而久之沿习下来。 也便演变成了大车店;也有的大车店是由与各家车马行有交情的乡绅或者商贾出面斡旋。 会同了各家车马行经过讨价还价的协商之后,选择一个大伙儿都接受的地点专门设置这么一个大车店。 主要是供赶长途地客货大车在中途打尖歇脚。
大车店往往是官方驿站的必要补充,即便是现在的西北幕府治下,很多官方驿站虽然已包租给了民间商社、商团经营,但其价格并不是一般的行旅客商能够轻易接受的,而且大多数平民百姓对官方驿站也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也很少有平民百姓会去驿站打尖歇脚,所以以价格低廉取胜地大车店便成了许多囊中羞涩的行旅客商首选,客人通常都是搭乘车马行长程大车的小本行商、包买商、江湖客、探亲访友的旅客、僧道出家人、走方郎中、走卒公差以及其他三教九流的底层小民,自然也有一些小偷窃贼乃至混混闲汉之类的城狐社鼠混迹其中,来来往往,鱼龙混杂,大车店的品流往往非常的复杂混乱。
西门豹去年从“春秋官试”考入长安的‘吏士学校’,一年肄业,在咸阳府巡捕营当差还不到三个月,现在还是巡捕营的‘试官吏’,眼下这是刚刚考毕了‘职官正试’,官长给假让他回乡休沐,等到他回营销假,幕府发榜时若榜上有名,他就是正式吃皇粮拿官饷地巡捕营官吏了。
西门豹对大车店地一般情形还是很熟悉的,不用询问伙计、帮工,自顾走向棚子空旷处。 那里有一个大木桶搁在地上地矮木案上,正有两个帮工乡民正抬着一个厚棉套包着,象是一口大缸的东西,走到木案前将那东西搁在上头。
棚子里另外一个伙计用一个小木盆捧着一撂青花粗瓷碗、一个长柄木勺,放在木案子一角。
这时便有两名旅客跟了过去,其中一个解开那大缸上盖得严严实实的棉帽儿,无疑是一口大缸了。
只见一个旅客从小木桶里拿起长柄木勺,伸入缸中,舀出一种热气腾腾的红亮酱汤,很快斟满了四只瓷碗,就那么一只手四只碗的捧着走了,那是大车店大锅熬好的豆酱菜根热汤,虽然酱汤稀薄,也能在寒气侵人的秋夜暖身,最重要的是这种酱汤,它不收钱。
西门豹走到木案边,先拿了一只大碗,从大木桶里斟了一碗凉水,啜饮一小口,竟是冰凉沁脾分外爽快,干得冒烟的嗓子顿时得到滋润,遂捧起粗大地瓷碗咕咕咚咚一饮而尽。 饮罢撂下大碗,嘴角犹自滴水,竟是有些喘息,一股凉意直灌而入,周身通泰凉爽,惬意之极。
一个帮工将西门豹领到一张坐满旅客只余一个空位的长桌前搭座:“这个座刚空出来,客官稍坐片刻。 敢问客官要些什么菜饭?即刻便上!”
“十个肉夹馍。 一大碗油泼面,切上一盘卤肥肠。 再来两钟番署烧。 没了。 ”西门豹摸出两个银毫子丢给那个帮工。 在西北幕府治下。 现在已经没有银锭子、银锞子和碎银在市面上流通了,大额交易用银钞和银票(官票和庄票),小额日用则用银圆、银毫和铜子(也称铜元、铜角),在武威、长安、成都、重庆、咸阳等省城、府城甚至小额日用也用银钱总署统一发行的‘银钞’小票,西北幕府官吏和军人的俸禄银饷现在都是以银钞银票发放,幕府税课提举司以及府县地方的税课局征收粮税也都一律不收银两了。 而在大车店打尖的规矩是先付帐,后吃饭。 西门豹清楚这个规矩。
“好咧,马上就有。 ”
片刻之后,帮工就将西门豹要的菜饭酒水和找零地铜子一起送上了桌,凛冽的酒香弥漫。
同桌地旅客各自顾着自己吃喝,也有捧着大碗将热酱汤喝得稀里哗啦的旅客,一边喝一边说着些见闻逸事,但都对西门豹的饭量根本不以为怪,毕竟陕西这地界。 大肚汉并不罕见,比西门豹更能吃的人多的是,不过象西门豹这样,出门在外车马颠簸还有这么旺盛的好胃口,在大车店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引人注目了。
西门豹打量了一下共用一张桌子地其他旅客。 虽然都是布衣小民,但挤在一张桌子上吃喝的这些人,衣裳朴素而整洁,举止舒缓而有度,说话也不象一般西北汉子那样粗声大气,眉目之间颇有些自信甚至自傲的光彩,精气神十足。
在西门豹打量别人的同时,这一桌其他人也在审慎的打量着西门豹。
西门豹很快将一碗热腾腾的油泼面连汤带汁一气吃完,其他人多半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一桌子十几个人。 就只有两三个人还在喝酒。 其他人都捧着豆酱菜根热汤在慢慢啜饮,让热汤的温暖一点点浸润整个身体。
对面一个相当年青的男子微微含笑。 冲着西门豹拱手作礼说道,“这位兄台贵姓?小可武功县王文才。 ”
“不敢。 在下西门豹。 呃,庆阳府人。 ”
“敢问西门兄在哪里高就?兄台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莫不是哪个衙门地班头?”
“什么班头啊?不过是咸阳府的一个小书吏,试官吏罢了,‘职官正试’还没有放榜,哪里能做什么班头啊?你们,几位,也是试官吏?”
西门豹知道自己在巡捕营待了几个月,身上潜移默化,多多少少带着一点‘官味’,一般人或者察觉不到,但是那些经常与官面上打交道的人或者真正的官府中人,却会很敏感的察觉到那种特别的气息。 这种地方,品阶稍微高一点地官员和胥吏,没有什么事,是根本就不会光顾这里的,更不要说与庶民苦力闹哄哄地挤在一起吃喝了,所以这位自称是‘王文才’的男子,才会猜他是某个衙门的‘班头’,这倒也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小可哪里能跟西门兄相比啊,在下‘春秋官试’都还没考,只是在提刑按察司行署试用,还不到一个月,这次是奉上命差遣,到咸阳府公干。 这几位,是小可同乡,县学的童生,到咸阳府参加今年的‘春秋官试’,也要回武功,所以走在一起。 ”
“哦,”西门豹眨眨眼,没说话,心下暗忖:原来这王文才是举荐的‘试官吏’啊。
西门豹没有出声,倒是旁边一个碧目高鼻的中年男子,喟叹道,“战事将起啊,看起来平虏侯爷不久之后,行将大动刀兵了,嘿嘿,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唔?这位兄台,何出此言?又何以见得。 平虏侯爷即将出兵?难道,阁下是军府的吏员,知道什么机密消息?”
不但是西门豹,就是桌上其他人也都很好奇了,疑惑地目光都移到那人身上——如此断言,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
“《试官吏条例》试行有年,也没有什么纰漏和民怨吧?为什么今年要特别修订。 加上可以‘举荐试用’地条款,你们想过是什么原因么?呵呵。 只要有一纸举荐书作保,任何人都可以申请某个官署地试用考察,这很正常么?照饿看,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很短时间内,为幕府增加大量根底清白又熟悉官方办事流程地试官吏,如果没有特别的用意,平虏侯府难道是银子多到花不完吗?白白养那么多‘试官吏’当摆设好看吗?你们想过是为什么吗?饿看。 只有一个原因,西北幕府将来需要大量的人手办差。 如果西北不向外用兵,官吏其实已经是足够,增加囤积那么多人手,难道不怕重蹈故宋一代‘冗官’‘冗费’地覆辙吗?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行将对外用兵。 你们想想看,那年塞外秋猎,西北幕府抽调了多少官吏到塞外草原?事情不是很明显吗?很多试官吏。 将来都是要委官分职,随军外调,远离故乡的。 岂不闻边庭流血如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乎?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嘿嘿。 烽烟再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
“啊,这如何是好?”有人低呼。
“也没有什么不好。 ”西门豹瞥了那名中年男子一眼,心说这人倒是有些见识地,就是有点不太识趣的臭脾气,怎么能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妄自揣测军机大事呢,弄不好就是‘妖言惑众’的罪名,因此有意打岔,便冷笑一声。 说道。 “对某些人来讲,不愿意离乡冒险也是人之常情;但对其他的人来讲。 也说不定就是一桩天大富贵,远离故乡又如何?在哪里不是为了升官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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