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为先,以守密为宝,根本不允许肆无忌惮的公开缉捕人犯,就算公开拿人也只能借用刑法曹、巡捕营等衙署的名义,这也是西北秘谍的铁律。如此一来,秘谍暗探仗势欺人,无端骚扰百姓的事情自然也就很少,不大可能出现锦衣府或者鹰扬左卫右卫那样公然拷掠勒索士民官绅的情弊,就算某位秘谍当众公开亮明身份,如果没有相关的公案文牍或者长官手令,官民也都是可以抗命不奉,甚至可以当场扣押,缚送有司勘验鞫问。不过,正如林霖所言,秘谍侦缉衙署支应钱粮也是相当之大的,亦为不少人所诟病攻讦。
梁体仁听林霖这么一说,嘿然一笑,道:“你们是户曹主簿厅三科,又不是度支司出纳厅三科,钱粮支应现也不是你们该管,何苦来哉?要担心谍探衙署钱粮支应太过,那也该是监察院的言官出声才对,要不审计院的审计官讲讲也是本分职司,或者‘咨政会议’的大咨政、咨政出声也行。要我说,没有谍探驿传,不要说南边、西边的情形怎么怎么样了,就是东边中原大战,开封被围,我们在河中也该是一无所知。你们就知足了吧,至少还能拿白衣军做个由头,扯个闲篇”
白衣军四围开封的消息,还是刚刚才在西域河中府这边传开。一提到‘白衣军’,无论是俞文豹,还是林霖,或者其他几位专注于马吊的牌友,都沉默了。那毕竟是开封,周王封藩,开封若是陷落,帝国的中原形势就岌岌可危了,面临新的变局,西北该向何处去?
第六章(四)代耕互助社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
只剩下一条胳膊的退役‘龙骧锐士’成彦雄举手额前,搭了一个凉棚,眯着眼睛,望了望山下马球场上呼啸来去的两支马球队,还有围观叫嚣的众多赌客、看客。
作为西北‘冠军锐士’中曾经的悍将煞神,军功爵士成彦雄当然知道,这一场击鞠马球赛激战正酣,胜负未分。
西北虽然是中土最重要的养马地之一,又在历年征战中夺了西域地面许多养马牧场,但四方多故,战事频仍,马匹就没有够用的时候,而马球赌彩赛事,除了必须的马匹以外,还要置备各种马球装具、护具,至少还得有平时练习马球技艺、马球队合练会操的场所,也都是所费不赀;同时承办马球赌赛,若没有强大的财势支持,提供不了马匹、场地、人手、杂使费、场饷、取胜花红等等,摆平不了方方面面的觊觎者,也是不得行的,因此马球也就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赌彩赛事,没钱没势的话,门槛都没有一个。
马球队,一般也就是西北军队中比较普遍流行,其次则是某些衙门官厅,再次则是一些财势雄厚的官私大商号支持的马球社,再其次便是集资招股的‘马球会社’所属马球队,再再其次则是一些权贵富豪子弟自组的马球队。西北幕府从五花八门的赌彩赛事中征收了巨额的‘赌博税’、‘彩票抽分’,又以‘竞投扑卖’方式卖出了包括马球在内各种赌彩赛事的‘专营许可’权和‘赌彩专营许可’权,并收取巨额的‘赌彩质押保证’金,幕府历来获利极厚,堪称暴利,因此虽然有清流士人屡屡攻讦西北的‘赌博营业特别许可执照’、‘赌彩赛事许可执照’,而西北幕府尽管在管制赌博、彩票、赌彩赛事上也有不少顺应清流攻讦的改进措施,却从未有过任何废止赌博及赌彩赛事的说法,事实上根本是一丁点的废止的念头都没有动过。利之所在,人心所向,西北的赌博行当、赌彩行当,既得利益何其庞大,涉及之各方势力遍及西北治下,雷瑾既然已经把赌博、赌彩这两头吞金吐银的猛兽给放了出来,再想把这两头猛兽扼杀已经是不可能了,就是以雷瑾的声望和权威,他也没有办法扭转或者阻止,最多也就是多套上几根缰绳再戴上笼头嚼子加以管制和限制而已,再则幕府本身就是西北赌博、赌彩的坐庄大庄家和最大得利者,可以说不管谁站在赌博、赌彩的敌对面都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清流们攻讦赌博、赌彩的种种,不过是痴人说梦尔。
成彦雄看得出来,山下参加马球赛的两支队伍,马球技艺和伙伴协同都显生疏,激烈有余,精彩不足。他猜想这是由民壮‘团练兵’组成的马球队,平时骑术练得既少,马球也打得少,生疏是难免的,而若是佥兵守备军团的士兵,包括其下辖的‘选锋营’在内,打马球都不至于这么生疏了。
相对于马球,成彦雄却觉得‘西北捶丸’、‘蹴鞠’等赌彩赛事更贴近平民百姓,因为相对的各种费用就要低廉许多,场地和人手什么的也比马球容易找一些,同样举办赌赛的话也就容易许多。
如果说马球是类似两支骑兵互相冲锋的话,那么‘西北捶丸’这种赌彩赛事就类似于两支步兵在攻守恶斗。
‘西北捶丸’的打法与中土古传‘捶丸’击球入穴的打法相比,已经大不相同。由古传‘捶丸’、‘步打球’嬗变而来的‘西北捶丸’,其实更象是不骑马的击鞠马球,因此也有不少人称为‘棍击鞠’、‘步打’、‘步打击鞠’,反正称呼混乱,尚未一致。
‘西北捶丸’,其比赛场地因为是不骑马的缘故,很自然的要比马球赛小得多。它虽然也同样使用类似的马球球棍,但皮盔、护裆、靴子之类护具肯定也是不能少的。因为马球也好,‘西北捶丸’也好,在一攻一守的回合中,都是激烈非常,比赛者球棍挥舞,近似于沙场搏斗,身上要是没有佩戴护具,要害挨上一下,伤、残什么的且不多说了,但绝对会有出人命的状况。虽然有了护具,也并不能保证绝对的不出人命,但可以有效避免相当程度的伤残情形大量出现。这年头,西北治下见惯生死和战乱的人们已经变得勇蛮无畏,并不怎么在乎见血、受伤,何况疯狂的赌彩巨利也能挑起人们的狂热情绪,赌赛见了血甚至能够让他们更加热爱马球或者‘棍击鞠’、‘步打’这类赌赛。
成彦雄对这些赌赛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与一干袍泽兄弟创立的‘慈善福利会’,下辖也有好几家以参加赌赛为业的捶丸社、蹴鞠社、掷鞠社,每年不管输赢,总有不少赌彩赛事要参与,也意味着大量的银钱款项进出。
‘慈善福利会’当年在初创时受到平虏侯的嘉许和西北幕府的表彰,名头很是不小,在伤残士兵及其眷属中的口碑也非常好,历年都有许多伤残退役的军功爵士入会,直接捐赠田产充入会中作为福利金的虽然不多,但陆陆续续也有不少,另外会中每年的赢余,也会拨出部分款项买田置地,因此福利会名下拥有不少的田产,历年来或是与人置换,连田成顷,雇请专人看顾经营;或是将田地出租给附近农庄,其他任事不管,只管到期收租税;农庄每年的粮食、桑麻等产出,也是‘慈善福利会’一项主业收入,虽然赶不上赌彩赛事的收入,但也非常重要,什么时候都不能忽略不管的。
成彦雄现下还管着福利会的事务,因而每年都要下到各地转一圈,看视一下会中的庄田,毕竟人勤地不懒,田地各项出产虽然都不值些什么,但只要不遭大灾兵祸,还是可以稳稳当当坐食田租,衣食无忧的。对‘慈善福利会’这样的会社,细水长流的稳当产业,也许比营商业贾的厚利之业更稳当更适合。
西北幅员辽阔,物候不同,有的地方宜于农桑,有的地方亦农亦牧,有的地方则只宜于林木或畜牧,就是宜于农桑之地,耕作也往往大相径庭,作物更是各有不同。譬如河西一线,虽然也有少数农户种冬小麦,但并未广植,粮食仍以春播小麦为主;而边墙之外,比关陕一带气候还要苦寒,塞外之地若有耕植,几乎都会种春播小麦,诸如河西、哈密、吐鲁番、亦力、叶尔羌等西域诸行省,除了气候苦寒之外,水源充足之地也不是很多,很多地区甚至就是戈壁沙漠,大多数地方的农耕作物都以旱作居多,而且相当依赖水利河渠灌溉——事实上西北堪舆署也屡有禁令,类似于水稻这类耕作耗水量大的作物,较为损害风水形势,西域各省的府县多是不允许新徙移民农户栽种的,除非当地素来就有种植,且当地雨水也比较充沛,并能够得到西北堪舆署所属地理师的正式具文认可,否则就老老实实耕作旱地吧,其实绝大多数的新徙移民农户就是想种也种不出来,迁徙落籍地区的水土往往与新徙移民老家祖籍地的水土迥异,如果还是依循祖籍地的耕作旧习下地耕作,一味墨守成规,新徙移民农户在落籍的第一年肯定要吃老大的亏——总而言之,在西北治下北边诸行省,不管是干旱少雨完全依赖灌溉的现实,还是官府之禁令,旱地旱作才是农户耕作的常情常理。
西域诸省农庄、农户,最近几年的旱作夏粮秋粮,多有种大豆、玉蜀黍苞米的,长势都颇是喜人。去岁小丰收,‘慈善福利会’下属的几个农庄光是将所收大豆、苞米卖给西北军仓也赚了不少,军仓收大豆、苞米等谷米都是真金白银优价偿付,还无拖无欠。盖因大豆在军中是不可或缺的,不管是磨豆腐、孵豆芽、做糕饼,还是直接蒸、炒、炸,榨取豆油,制作酱油、豆子酱、豆豉、腐乳、豆瓣酱,或磨粉作为禽畜饲料,用场太多了。没有大豆,军人虽不至于食无味,但滋味至少去了一半;而且,军中粮草若是因故供给不上,较长时间缺食乏肉之时,大豆就是祛病疗饥的好东西了,可能也是唯一的菜蔬来源。只要大豆供给足量,消瘦、水肿、易生病这几样,都绝不会找上军人。大豆在军粮中的地位,与麦面谷米等主食同等重要,甚至没有肉吃都可以,但若大豆也供不上,军队要持续战斗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中土军人历代征战远戍的经验之谈了。因此不管出征,还是戍守,军中口粮除了麦面谷米等主食之外,大豆也是一等一的重要,至少西北平虏军的军仓收储规例、口粮供给规例,都将大豆放在了首要地位,非常之重视。官方和军队既然重视收储大豆,其影响所及,西北许多地方的农庄、农户很自然也是相当重视大豆的种植,毕竟有销路,有赚头,谁也不会跟银子钱有仇。
成彦雄此次巡视‘慈善福利会’下属的各地农庄,一路看来,走走停停,也颇有感触。西北官方在麦豆谷粟等主粮之外,亦鼓励农庄多种备荒作物,番薯、土豆、玉米苞谷等,凡是多种者皆有奖赏、表彰,而桑麻、棉花、苜蓿超过官方定额,还可折免一定赋役。‘慈善福利会’一向亲附西北幕府,紧跟官方政令,勇为表率,其下属农庄除了主粮之外,自然尽量多种备荒作物,又遍植桑麻、棉花、苜蓿等等,以响应官方号召,当然这里边要说‘慈善福利会’的主事者们没有心计谋算,也是不真确的,谁也不是甘愿吃亏的傻蛋,完全无利可图的话,就算是以慈善福利为结社宗旨的‘慈善福利会’也不可能做出前述举动。
眺望着两方高呼酣战的马球赌赛,成彦雄倒是饶有兴致,刚谈下了几家代耕合约,颇能为福利会名下的农庄省下不少人力,福利会也能在农耕之事上少花些心力和银钞,他现下心情不坏,正琢磨着寻摸个把新的银钱进项。
代耕合约是成彦雄代表‘慈善福利会’跟好几家‘代耕互助社’分别谈下来的,‘印契钱’和应纳税课也都不高。
代耕互助社,原本是最近几年民间自行发起的以劳作取酬的对外营业商社,他们收取主顾所付的酬劳并出人出工替主顾代耕、代种、代收、代储、代运甚至代售,应该说这就是一门在商言商的生意;但从另外一层来说,也有互助救济的意思,入社成员由于劳力、资金、应役等原因,其自有田地在耕作、收割、储运、售卖等方面存在困难,需要帮助的,凡是社内成员,则代耕等事皆可以五折取酬,家境确有困难的,酬劳甚至可低于三折,近乎于无偿帮忙了。
对‘代耕互助社’,西北官方的态度是扶持,对其不但有补贴,还有若干商税上的减免惠政,而在审计勾考(审计院)、课税及税务稽核(税课提举司)等方面亦予优容——在西北,某些特别行业或者结社,诸如车马船行、民信局、标行、赏金会馆、商总会、行会、会馆、牙行、武馆、拳社、枪棒社、弓箭社、弓马社、马球会社等等,其银钱来往、客货出入的底簿和会计簿册等,依照西北律例,必须清册呈报,同时必须要接受审计院的审计勾考,就象西北幕府下属的各个军政衙署一样,审计院定期或不定期的审计勾考,那都是强制性的,不容拒绝,不容逃避,更不容许篡改、伪造、隐匿、湮毁会计簿册等书证的情事发生,甚至允许在某些证据不足或缺失之情形下,审计官以心证推定疑罪之有无,这是很厉害的。而‘代耕互助社’就属于必须接受审计勾考的特别行业这一类——明眼人,如成彦雄者,当然明白,审计院的审计勾考,那就是一种监控和管制的手段。事实上,官方的监控管制手段当然不止于此,象车马船行、民信局、标行、赏金会馆,乃至于兴起不久的‘代耕互助社’等等,凡是开设此类特别行业商号,除了向‘农牧工商署’申请‘营业许可’等执照以外,还要向‘税课提举司’征收税务申请‘税号簿册’(课税与稽核的备案),而内务安全署的锄奸营、巡捕营、铁血营三个衙署在核准后联署发出的‘特行营业许可执照’,长史府的兵曹、刑法曹与军府的司务厅、秘谍司、枢密白室等官厅在核准后分别发出的‘核准批文’、‘备案批文’,也是少一样都没办法开门营业的。虽然少数几个信誉和实力得到了官方具文认可,授予了两到三年代办之权的‘牙行’,也可以为人代办此类特别行业所需的批文、执照,其实就是以‘牙行’的信誉为人背书担保,牙行出于对自身信誉的维护,也会尽力去查实申办人的底细,等若官府的额外助力。
官方虽然大力扶持‘代耕互助社’,但也将之列入必须严加监控和细加管制的特别行业,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西北幕府原意是以各种农牧工商营业会社、僧道教会教团、互助共济联谊会社、赈济福利会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