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杜安却无意扮演个人历史学家的角色。“独行大侦探”的外套并不适合他。
他只想离它们越远越好……
也许在还给推斯特夫人之前,先在校外租用一个防盗的储藏室?
杜安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半搭在一个箱子外面的一大块彩色的印花布,想把它放放好。
触手顺滑而温暖的感觉,告诉他这应该是种高档织物,可是真的吸引住杜安眼球的,却是那图案:
漆黑的底色之上,一条条鳞甲细腻的白蛇盘踞其上,红色的眼睛徐徐如生盯著人看,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吻竟好像带著一丝嘲笑,那柔软的神态既诡异又神秘,隐约还带著几分性感。
那一瞬间,循环往复的图案,就好像雷电般的天启,刹那之间劈中了杜安。
凌乱的物品,毫无意义的事件,读得人身陷泥沼的日记,黑夜里凌空而降的砖头,消失的日记本,一切的一切,突然间都自动排列组合,出现了清晰的格局。
嗯……有意思……
***
第七章 迷宫(下)
朱利亚醒过来来到客厅的时候,杜安正坐在桌前不知忙乎些什麽。
来到桌前,他拿著一块小小的黑色方布,摊著几样稀奇古怪的工具,手肘边还堆著几根牙签般细的蓝色小棒,朱利亚在浴室里见过,不知道什麽用途。
真正吸引朱利亚目光的,是杜安手里他从没见过的一样东西:
好像金属制成,形状古怪,很粗的一根黑方管和一个看起来很结实的深蓝色握把连在一起,食指的位置,有一个活动的扳机。整个物体虽然构造简单,但却有一种非常精悍优雅的美,隐约发著金属的幽光。
朱利亚灵光一闪:“这是你的枪吗?”
这个时候,杜安才好像被召唤回了现实中来,意识到朱利亚的存在:“啊……啊,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是的,这是我的佩枪,礼仪用的。朱利亚你肚子饿吗?午餐在厨房里,我给你留好了。”
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朱利亚这个时候怎麽可能还顾得上吃饭!他一下子精神大振,问题好像连珠炮一样涌了出来:
“首先……啊!可以给我玩一下吗?”
“呃……大概不行……这是三级管制军械……”杜安摇了摇头。
朱利亚决定暂时不去纠缠这点,继续发问:
──这是真枪吗?(呃……是的。)
──你打过吗?枪法好吗?(还行吧……)
──这可以打死人吗?(这只是配给现役军人的古典造型礼仪用枪,能量煲不足三百伏,基本打不死人。)
──你打死过人吗?(没有!)
──每人参军都可以得到一支枪吗?(如果不是上校军衔以上的话,退伍时一律要交还的。)
朱利亚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有些问题连杜安都答不上来,比如说“你知道怎麽自己做一个吗”,或者“上哪里能搞一批”之类的。
朱利亚知道所有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显而易见的那个:“你在干什麽?”
“擦枪啊……”杜安一边回答朱利亚这一长串的问题,一边手里可没有闲著,动作娴熟地已经把激光枪大卸八块。他的动作并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急速,却流畅而娴熟。手指纤长而有力,指尖沾了点油渍,衣服因为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朱利亚没来由地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好像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毛直立起来,顶得衣服穿不下。他终於暂时沈默了。
杜安也终於从这连珠炮的追问中解脱出来,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道:“我本来一直都觉得擦枪是一种很放松很让人沈静下来的活动,可以让人静静地想事的……”
朱利亚突然有些紧张:什麽意思?我刚才太吵了吗?杜安一向都鼓励自己提问题的呀。完了,万一他讨厌我了怎麽办?昨天晚上他可是是真的生气了……
鼻子上突然被刮了一下,抬头看去,正是杜安笑吟吟的目光:“现在我倒是觉得,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鸟来伴奏似乎也挺不错的,怪不得你老是爱蹲在树上……”
明白过来之後,朱利亚才知道自己被开玩笑了:“我才不是叽叽喳喳的小鸟,才不是才不是才不……”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杜安的笑容更深。朱利亚这才发现,这个人真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还挺顺眼的,比平时那种温柔的笑意还要叫人喜欢……不知怎的,忽地有些心慌意乱,赶紧把目光转回枪上。
杜安把手枪的枪管卸下後,用一块不知道是什麽织成的布擦干净了枪柄里面一个扁扁的鸡蛋大小的东西,一边擦还一边给朱利亚解释:“你瞧,这就是能量煲,俗称发光煲,其实能量到在其次,里面是精确角度的无数曲折面,开枪的瞬间,能量输送给了所有镜面……最後输出的时候,就已经……呃……很强烈了。”
──可以打死人!朱利亚兴奋地在脑子里补充著虚像节目里看来的无数枪战场面。
“里面虽然简单,麻烦的是作为枪管的导向管,内部丝毫不能损伤,不能落灰,不能有可见划痕和转向,要保持起码是战斗级别的清洁。就算是不用,也要定期除尘。所以,别看偶像剧里的英雄开枪很威风,每周一次的专业保养可是少不了的啊。”
“这麽麻烦啊……”朱利亚皱起鼻子──於是又被杜安刮了一记。
郁闷的朱利亚手腕突然被杜安抓住,手心摊开,只听到杜安笑道:“我这就教你一个诀窍,看好了哦。”掌心里突然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导向管,准确地说,是去除了方形外枪管後,里面一根铅笔粗细的东西,沈甸甸的,一头被盖子封闭,另一头有个很小的孔。
杜安把他另一只手也拿起,让他合掌握住,然後,捻起一根那种不知名,比牙签粗不了多少的蓝色细条,那蓝色细细的东西,朱利亚也常在浴室里看见,不过从来都不知道做什麽用的。
杜安让朱利亚在这蓝色细针上面哈了一口气,小心地从那个细孔中插进去。
“不能用力过猛,”他慢慢让细条滑下:“虽然刚才你哈的气已经让净枝软化了,可是尽量还是避免划伤内部好了。”朱利亚觉得,就算是一根羽毛,大概也不会被杜安的动作扰乱一丝一毫的。进到一定程度,他就放开手,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然後,杜安就用自己的大手,包裹在了朱利亚的小手外面:“唔,果然还是小孩子的体温高啊。嗯?朱利亚你不会在发烧吧,怎麽脸也很红?”
“我才没发烧!”朱利亚抗议道。相反,他感觉很好,非常好。
幸好,杜安也没有继续追究,朱利亚此刻的注意力被手里发生的变化吸引了:
露出在枪管外面的蓝色小棒突然融化得掉了下来,然後,就像内部有气体在膨胀一样,从枪口不断冒出咕嘟咕嘟的蓝色小泡泡。在杜安的引导下,朱利亚倾斜手掌,让枪口转而朝下。
小泡泡变成的液体好像油一样,但是又比油厚重,类似水银一样黏在一起,拖著细长的线向下滑落,表面拥有很强的张力。当它流过出枪口的时候,枪口顿时也变得精光闪亮,连最细小的划痕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然後,那液体就因为重力从枪口坠落下来,滴在杜安铺好的纸上。
突然间,有一道光芒在朱利亚脑海中闪过,莫非……莫非……蓝色的这样东西,本来的用途刹那间在朱利亚的脑海里变得清清楚楚,清楚得他连想象场景都可以看见。他差点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这就是我们地面军这些土包子很少使用那种口服的清洁药片的原因了,”那边杜安还在谆谆教导:“哦对了,口服的也有配给,在浴室天花板那个大药箱里最底层,一降下来就可以看见,两种都有,记得不要去零花钱再去买啊。我老是忘记跟你说,害你花了不少冤枉钱吧,真不好意思。”
朱利亚默默点了点头,心里解开了一个大谜团,可是却不知道该用什麽表情来面对。
幸好,杜安此时似乎没有太注意朱利亚,接下去,他专心地把纸上那些滚来滚去的小液体珠聚在一起。那些液体珠颜色已经不是原先那麽纯净的蓝了,带出了枪管和枪口的灰尘之类脏东西,变得有些脏兮兮的。
朱利亚一门心思坐在桌前脸发烧,杜安也没有打扰他。他看了看时间:“啊!快,快去窗口,差点错过了!快点,快点!”
朱利亚被拯救一样地冲到窗前,正看到一艘大型回收飞船慢慢驶临思之塔的上空。
“哇嗷……”
“怎麽样,壮观吧,差点错过哦……”杜安也站到了窗前,朱利亚很自然地靠了上去。
扁扁的飞船,好像一顶皇冠一样罩在高塔的上空。从飞船上笼罩下来的光波,如同一条黑色的面纱,盖住了昨夜让杜安惊险万状的地方。
然後,光芒在塔内一闪,一阵震动地面的闷哼声传来,龙卷风似的黑云腾起,直冲飞船下部的回收口。
“啊,朱利亚,你的通讯器是不是丢在塔里了?”杜安不经意地问道。
“我……留在推斯特中尉的纪念处了。”
推斯特坠楼的地点,的确有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摆了照片和鲜花的小小纪念点。
“因为……我没有别的什麽东西……听说这东西可以记住我一直到此以来的行踪……我想它代替我陪陪他。”朱利亚仰头说著,那眼神好像一只有点伤心的小猫。
杜安看著那清澈的眼神,不忍心说些什麽,只是默默帮他拢了下头发,“不要紧,我们再去领一个新的。”
两人继续看著灰尘四溅之中,高塔如幻影一般,消失在地平线上
***
送走朱利亚,杜安根据目标的位置,来到了男生的集体宿舍。大部分房间都人去房空,有机器人进出打扫著。
杜安敲了敲一间紧闭的门。
敲了好几次,门里才传来:“谁啊?”的不耐烦问话声。杜安没有回答。
最後,一个显然是仍然睡眼惺忪的男生打开了门,一瞬间被门外的光线迷了眼,抬手揉啊揉的。
“谁啊?”
“谋杀是重罪,”杜安不紧不慢地说:“你准备好承担後果了吗?”
对方在起跑的瞬间就撞在杜安的身上,向後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巴克?,脸上的震惊和恐惧,此刻已给了杜安最好的确认。
巴克脸色变白了,平时好勇斗狠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半天,才似乎想起什麽,好像魂灵回到了身上一样,结结巴巴地辩道:“我,我……我没有……”也许尚存一丝希望,到这里他就住嘴了。没说出到底“没有”干什麽。
“没有谋杀推斯特上尉吗?”杜安当然注意到他省略掉的对象,於是不动声色地压碎这轮试探:“这我当然知道。”
然後,不给他任何喘息定神的机会,杜安继续道:“不过,为了阻止我继续寻找凶手,你在塔楼爆炸前夕,扔砖头砸晕我,我相信这种意图就叫──谋杀?”
巴克现在已经彻底瘫软在地板上,嘴唇哆嗦著:“我……我只是想吓吓你……不,不是想……不是真的想……”不管他怎麽努力,却还是说不出“杀人”这两个字。
他暂时性失语了。
杜安也静静的等待著。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也不愿意知道亚瑟是凶手,而且也不认为自己有做侦探的义务。然而现在,事涉人身安全……
过了一会儿,巴克仍没有开口,正当杜安准备说些什麽的时候,巴克却突然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望向杜安道:“我听说推斯特他妈妈找过你。可是,无论是谁杀了那个强奸犯我都很高兴,我才不会让你把一个好人送上审判席!。”
杜安知道该说什麽,却仍然有些犹豫。
巴克却开始絮絮叨叨重复他那套早已习惯了的说辞:“他把我带到旅馆的房间,那里的墙壁上都印著圆圈一样的花环,还点上那种冰花香味儿的蜡烛,我,我那个之後年纪小不懂事,还以为那是他特别喜欢我……然後,然後他就,他就……”
杜安心中暗叹一口气,插话道:“不,那是不可能的。”
巴克被打断完,恼怒地说:“你怎麽知道,你又不在场……那是去年的事,你甚至都不在这个星球!”
“我的确不在这个星球,然而你也不在。推斯特夫人允许我调看了他的消费记录,他购买蜡烛的那一天和他日记里使用蜡烛是同一天,而且也仅有那一次。你的舍友们记错了,你那一天也没有溜出去看演出,根据学校的出勤记录,你为了参加家族的一个婚礼,由你父母请假,回临近的母星泰拉去了。”
巴克张口结舌,“你,你有他的日记?你,你可以看他的账单……”
对这两个问题,杜安都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不可能在那一天里真的和推斯特去旅馆的……除非──”最後一个词杜安说的尖利异常,连巴克都注意到了,两人一时间同时住了嘴。
杜安向四周张望。来人,随便来个什麽人,来帮自己一把吧。
没有人,早晨的走廊依然空荡荡的。而巴克望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比刚才还要紧张,他是在期待,还是害怕?
杜安听到一个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继续说到:“既然你不可能出现在旅馆,那麽看见墙壁上圆圈一样噬尾蛇图案的,只能另有其人。而且这人还愿意告诉你这一细节。跟推斯特去旅馆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朋友……维克。”
他看向巴克,希望能够见到他像刚才一样激烈地否认。
然而就像所有长期撒谎终於被人戳穿的人一样,巴克的头虽然仍习惯性地摇著,嘴唇好像也做著“不,不是”的蠕动,他的眼神,却一下子变得不再慌张,肩膀也似乎是已经放下了重担。
然後,可能是杜安的神情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徒劳,他的否认停止了。
杜安知道自己说对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上个学期维克的突然退学,巴克对推斯特的厌恶,还有日期和细节与日记的吻合之处。
“你为什麽不把这个报告给学校?”杜安的口气里故意带上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