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拉着一车山里红、柿子、红薯进城来卖,城里人不理不睬,现在他拿山泉水装了瓶儿叫矿泉水,拿山里大红枣做了饮料,拿红薯炸成薯条装在精美的密封真空袋里,印上合资公司的字样,
就成了精品,身价百倍 那个小山村真的就变了样,像一座小城市 大明成了名教授,
但离回来办大学的目标尚有十万八千里。你还在无耻地流浪,当你的电脑推销商,故乡传奇的小说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辈子回来办个出版社
这个百年前就有过印书馆和书局的城市现在需要文化 养得起文化 为什么不能同文海合作,他办企业你办文化?叫什么名字?“祖泉延寿出版社”?笑话!
不,一定要有自己的企业,用自己的钱办自己的文化。想到此,你又笑了——又拿自己当人 这个时代谁关心文化?
你还操心到这个小城市来办出版社。真是太可笑再说了,谁能允许私人办出版社?你还想用自己的名字叫它“吕峰书局”呢!做梦去吧。想当自己的老板,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圆个文化梦,真是一根筋。
难道忘了当初南下时的遭遇 跟几个南下文人合办刊物,
就得为自己的刊物找个什么挂靠部门,俗称找个爹。多难!给他们白送钱的事儿,还让你费九牛二虎之力。你们托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折腾个昏天黑地才找到一个“爹”,算申请下了刊号,
这时人已经疲惫得不想办刊
什么是挂靠?就是你拼死拼活折腾,赚了钱后让他来白拿一笔管理费。他别的不用管,只管看每期的文章大样。每月一万块就喂了这个部门,供他们发奖金用。
就这样“爹”还常常犯脾气,东挑西挑,三个月后不再当你爹,刊物就此沦为孤儿,没了“爹”,不配活着,自生自灭。半年多你找了十个“爹”,有三个应允当爹,又纷纷弃儿离去,可怜的刊物一亏再亏,生生死死几轮回,终归走向灭亡。
你们不甘心,又去买书号出书。眼看着东北的小盖买书号自费发行出版图书一日千里地赚大钱,就以为自己也能,便又揣着一沓子一沓子的人民币去找“爹”。
牌子硬的一本书给它一万五,牌子软的五千块一个书号到手。当权力只是权力的时候,一级权力是另一级权力的孙子。而当权力可以变成钱时,权力便以爷的面目扮演着孙子的角色卖大价儿。你有钱,你给他钱,你管他叫爷,其实他当了你的孙子。
批文外汇额度土地都可以炒卖,卖书号仅仅是最小的小巫就连那个一贯号称青年的良师益友的“向导出版社”也羞羞达达地卖起书号来你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大救星,一方二万地给他们填。你知道那钱落到穷编辑手里没几个,
大头全让那几个管事的私分 可你还得昧着良心这么干,还不敢把实情告诉你以前的穷编辑哥们儿。
你三天两头跑回北京来,请他们头儿上桌一桌地造,桌下一信封一信封地塞红包,把那几个你恨之入骨的旧日领导巴结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再突出重点,给每家送几盘“毛片儿”
,就全齐 一万五一笔书号管理费,名曰“合作出版”、“计划外选题”。一本书下来你们赚几十万,区区一万五书号费仅仅是一根筋筋拉拉的骨头罢
真不明白中国这是怎么 当年这个十二分正统的出版社里曾就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工人的儿子爱上阔小姐的少年恋很是争论一番,成了出版界最左的旗手。
以后便是标谤“建社几十年没一本书受上头批评”,美其名日“没出过一本坏书”。
在一茬儿运动一茬儿新官的几十年中,竟能做到让每一茬儿领导都不批评,这等本事不是凡人能长得出的。一个选题东审西审,哪个头儿一句“再看看”,就毙一本稿子。等看准了再出时,早已是时过境迁。小有名气的青年翻译家胡义当初热血沸腾地译《儿子与情人》,被二审刘头儿一句话就毙“什么东西,闻所未闻。恋母情结,那是乱伦。”胡义只好拿到别的出版社去出版,一下印了好几十万册。可背地里,这几个头儿却向胡义措《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转了一圈,人人看一遍,直到把书页都翻黑了摸烂了才还回来,胡义回宿舍来把那本烂稀稀的《……夫人》甩到桌上,立即摔碎,涨红了脸骂:“什么东西!假道学,生生儿把《查太莱……》当黄书过瘾,给模成这副惨样儿,给他个女人还不定要弄成什么尊容!”
你记住了这一幕,八年后回来跟他们侃书号时,起劲儿地往他们手里送“毛片儿”,并告诉他们:“《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可不是黄色文学,想过瘾别看那个。
我这片子,纯动作的,连情节都没有,一上来就脱,还有‘女上位’呢!”那几个人便瞪直了眼,异口同声地问:“女上尉?”你便哈哈笑着,借酒撒疯,说:“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女的在上头,那么干。回去试试!张社长,这几十年,一个姿势到老,腻不腻?开开眼,也享受享受清福儿,就怕咱大婶抹不开面儿跟你合作吧?”
他们便红着脸笑, 说:“这小子上了南边儿真学坏
”随后又喝酒。这群人,转过脸去又在全社大会上作政治报告号召“春季大扫黄”去了,依然是正人君子。你把这些事告诉胡义,这个天真无邪的翻译家愤愤然地用英语骂着:“Sons
of bitch !
Fuck these ambidexters !
”有什么办法,真正关心文化、真正有信仰的人有多少?得过且过,异己地活着,把自我深深埋在心灵的最深处,戴着面具自以为得意地混著有数的日子,不知老之将至,迷迷糊糊死而后已。
你倒了几个书号辛辛苦苦出了几本自以为得意的上档次有品位的文化书,又辛辛苦苦找书商推销,最终发现自己背了一身的债,同伙们一个个怨声载道,忍无可忍地命你三个月内改弦更张,赶紧积累资本,弥补赤字。你必须停止出版那些纯文学纯艺术的项目,改出华莱士、西村寿行之类,最终连劳伦斯的作品也给贬成性文学推出去。眼看着东北那小子倒黄书赚了一百万,哪个还守得住?你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去,把几年大学学来的功夫全用在推销辞上,把在中文系里练出来的演说本领全用在滔滔不绝的砍价上,而你的对手是些个大字不识一碗的书贩子,你要有本事一分钟内说得云山雾罩,让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瞳孔放大,从而降低折扣大量进货。
你就在推销时有的那次刻骨铭心的艳遇。
那是个黑美人儿,干瘦的身材,乌亮的眼睛像两泓深泉,胸脯却丰满得与身架木成比例,双唇黑红黑红的十分厚实丰泽,令你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下部。她是个小批发商,管着几十个书摊贩主。她那天一走进你在“白天鹅”的房间,那个阴雨天立即转阴为晴。你有点感到头脑出现了空白,你知道这是每次性欲涨潮的前兆,你忙去洗手间用冷水援脸,可双手还是开始发胀发抖。
你知道今天要栽在这个广东娘们手里,只要你一犯病,就会由她去,折扣就会痛痛快快让出三五个来,一迷糊就会六零折批给她。于是,你控制着自己,甚至用冷水冲了一遍头发,才似乎冷静下来,心里坚定着自己“六五,最低六三”。擦着头发出了卫生间,报歉说:“广东这天气,啊,让人犯晕。”她早已挑了几本样书在桌上,封面都是裸照的。她让你再介绍介绍。乌亮的眼死死盯着你。
你拣起一本西村寿行的,连看都不看,如数家珍地开始你的“一分钟击倒”式推销。你讲那本受虐狂小说,讲一个施虐狂怎样把几个女人绑在树上……,讲了不到一分钟,发现那女人已经无法自持地放大了瞳孔情不自禁地呻吟。你依旧空白着大脑滔滔不绝地讲,似乎感到口腔发于发涩,嘴角泛起了泡沫。待你清醒过来,你已经和那女人紧紧拥在一起。
“说呀,他让那几个女人赤裸着满地爬,然后呢,说呀!”她在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身体软软地依着你。
“说呀,”她在催促着。你不再说什么,只顾紧紧地拥住她,滚到地毯上。当你颤着手去除她的内衣时,你嗅到了一股久违了的味道,像隔着一座山,一头雄性动物也能闻到山那边雌的味道一样,那股求欢的味道太浓郁了,几乎令你窒息。那一次,大概因为一连几个月一直处在紧张工作状态中的缘故,一直没有性生活,遇上这黑美人,竟然过分激动,刚刚滑人那黑暗的渊薮之中便抖战出生命的喷泉。
她绝不放松,仍旧与你缠绵着拥在地毯上。她说像你这样纯洁的男人很少见到,竟然会如此被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轻而易举击倒,居然会早泄。你冷冷一笑说你一点也不纯,这方面是老手
今天早泄是因为几个月来一直禁欲的缘故。
第二次,则绵绵不断。你们在地毯上绞动着,把那片地毯滚得水湿一片。她一次次高呼着昏迷了又醒来,也让你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了幸福的极点。这一次,你才感到从前那些艳遇不过全像早泄一样,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只有这一次才叫刻骨铭心。
和这个女人正正经经过了一段日子,似乎真正地有了感情,一时间也有了归宿感。离开广州一些日子,心里就惦着早点回去,虽然是住在旅店里,没有家,但那个城市里有她,她会煲了汤,温热地送过来。她也有了要结婚的意思,几次要你去她家看看。心不再野了,每到外边野鸡们的电话打到房间里,你都会十分厌恶地痛骂出声把她们赶走。连自己都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改变了自己。你常住的几个旅店里的服务员一直是在为你拉皮条,
你开始对他们说“吕大爷我改邪归正了, 别再把‘鸡’轰我身上来。”大家便嘲笑你,向体讨钱,保证不再有鸡打电话骚扰你。
这些人,拉皮条赚钱,断皮条也要钱,真正是生财有道。你便每到一处先塞钱给他们,“多加关照,拦住那些‘鸡’”。
那个痴心的女人,坚决要生下孩子。那种目光令你惊讶。这是那个疯狂求欢的放荡女人 她有过那么些男人,
何以独独为你动了真情?此时她的眼神是圣洁的,像一座神女的雕塑。她赤着汗水淋淋的身子,跪在同样是汗水淋淋的你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令你一惊,慌张地从床上跳起来。“真的有了,两个月我一定要这孩子。“
“弄掉,早点处理 ”你冷冷地背对着她。
“不,我要这孩子。你不要我要,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要这孩子。”
“你!”你回转身,看到她淌着汗定格在那里,目光坚定地盯着遥远的什么地方。
“天 ”
你痛苦地叫道。你有生以来与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连在了一起,被一根看不见的红线连在了一起。那么多次的艳遇,从来没产生过感情,那些女人,再风骚多情也无法让你情动于衷,有时你厌倦了,敷衍她们几下,她们会调动起全身的风情来挑逗你,令你欲火填膺,在她们的呼嚎中疯狂地发泄。可是,没有生出那根无形的红线。
只有这个黑子,让你割舍不下。那是因为她用全副身心爱着你。她说从她看到你水湿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就爱上了你,那样子让她想起了《红与黑》中的于连。
这句话一下子就打动了你。于连,这是多少个底层野心青年的代名词。你念了几年大学,几乎只为这一个文学形象所动,认定那就是你的影子。一想到于连就想到自己,那种自恋自怜之情,久久挥之不去。可是第一个把你比作于连的却是这个黑美人书贩子。她最早连考几年中文系落第,但对文学的狂热一直木减,就开始卖书,一边卖一边读一边幻想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把心中的爱聚焦到于连身上。天知道她怎么会把你认作了于连!你住她抚慰着,填充着她久远的幻觉。她说她的于连就是这样的,一个健壮结实肌肤白净的高大的北方小伙子,最理想的是他有一头卷发。
所以当她看到你湿流派蓬乱的头发时,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完全的于连。这样一个如醉如痴做着艺术梦的南国女人,真叫你肝肠寸断地怜爱着,你无法不用全副的身心回报她。在最初的日子里,每一次,她几乎都是在扑在你身上时就先自达到高潮,发出梦幻般的苦吟,教你顿生怜悯,望着她急迫求欢的颤抖的全身,心头涌起狂热的血浪,去爱,去回报,去迎合,去给予也是去感激。这样的女人比那些张开血口品萧的浪女子来,自是多出了无限的温情和真切,像磁石叫人留恋。久而久之,你说她像一只遇上猫的小老鼠,
碰上你的身体她就会科成一团呻吟不已。 你就叫她“小老鼠”。她就叫你“老猫”。
可是怀孕的她不再柔弱,似乎是偷去了你的力量藏在心里一样,她勇敢地直视着你,尖尖的乳峰高耸着,晶莹的汗珠在乳头上闪闪发光。
“我肚里有了你的生命,我占有了你,你别想像甩别的女人那样甩了我。别想。
不管你走到哪里,这里有你的根。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不会忘了你的血骨。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定了你。要不,你就别离开广州,跟我过一辈子。”
“你想拴住我,你休想!”你叫着,那声音一定穿透了房顶,在屋外的小河上回荡。
“我是注定要流浪的人,我不想被拴在一个地方,不想拴在一个人身上!让我过小日子,你太小看我了,我吕峰是成大器的人!我他妈放弃了北京,决不是来跟你过小日子的。”
她仍坚定地望着你:“你走吧,孩子留给我。”
“打掉!”
“不!”
那是一声带血的吼叫。它让你再一次深深地爱上了她。但就在那一刻,你铁了心:离开她,永远离开她。
为了告别的交欢,那一次,你流泪了,泪水和汗水一起流进嘴里,咸腥咸腹地淹痛了干裂的嘴唇。
醒来时,你发现自己独自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地毯上。她早已了无踪影。她给你留下了一张条子:“去流浪吧,我这里有你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