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缓缓地收敛,转为深深的疑惑。
原著里并没有描写白雪公主怎样迎接皇后假扮的老妪,只是匆促地过场,而京子却没有忽视一丁点细节——她在惊讶,惊讶为什么是陌生人。
“可爱的小姑娘……”江藤诚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尽量苍老一些,他把自己的面貌遮掩在粗布斗篷下,一面是剧情需要,一面更是不想让自己尴尬的扮相被摄影机捕捉太多,“你要不要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老妪”的手颤抖着,从挎着的竹篮里,掏出一个苹果来,颤巍巍地递上前。
不愧是五分钟的剧目,一分钟不到,就已经走到了重点部分。
美丽的身影,侧倚着头,漂亮的瞳眸透出的视线,在老妪和苹果之间来回游弋。
白雪公主,生母去世,继母加害,被放逐到深山野林,与七个侏儒一起生活。
有一句话,叫做事不过三。再多天真无邪的女孩在经历了丝带、头梳两次命悬一线的戕害之后,多少都会这突然上门而来的陌生人抱有警戒之意吧。
她没有马上接过苹果。
可是她必须表现得像是渴求,至少原著里白雪确实对它很渴求,不然也不会在皇后证明了苹果没毒之后就立马入口。
【白雪:不行,我不能吃它。(眼睛注视着老妪手中的苹果,表现出盼望却又无奈的情绪)】
“不行……”嘴上这么说的京子,手却情不自禁地接过老老妪手中半红半白的苹果,单手捧在眼前细细端详着,似乎在自我挣扎,又似乎……
她不是要吃了吧?看到京子把苹果递到了嘴边,在场旁观的人们同一时刻爆发出同样的疑问。
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苹果的芬芳悠然地吸入,嘴唇瑟瑟动着,想要开口,却分明又没有。
望着她几乎快要闭上的眼帘,让人和她几乎有了同样的感受,就是手中的苹果,有着说不出的诱人甘甜,让人无法自制。
“——我不能吃它。”就像是悠扬的乐章被人掐断般戛然而止,京子突然出口的话,让所有因她的动作而悬着一颗心的人顿时舒缓下来。
可是,有些奇怪,说这话的时候,白雪没有羞涩或是无奈地看着苹果,而是——
径直看着老妪装扮的皇后江藤诚!
苹果被她的左手捧在胸前,褐色的果梗之上,是她深幽的目光。
“她想干什么?”杉浦芋艿迷惑了:“白雪公主根本不知道苹果是有毒的吧,这种情况下用这样的表情看着皇后怎么解释得通?!”
没错……直到目前为止,虽然有不错的深入思考和演技,但京子还是在遵循原著剧本的情节走——小泽瞳眯起眼睛,这样的《白雪公主》哪怕演得再好,也只能说是基本功扎实而已,无论如何是无法脱颖而出的。
想要取胜,只有在原著的基础上作不同的解析,但由于规则的限制,不能改变原著的剧本对白和剧情走向,又给颠覆做了难题。
耳边传来低笑声,小泽瞳不由得循声而去,却见到一个高挑如模特的靓丽女子默默地迈了一步上前,好像是想更近一步见证京子的失败,她的嘴角还挂着讥嘲的弧度:“无所谓她要怎么做,要不然违反规则,要不然死水一潭,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千鹤纱音,这个人,京子曾问到过。
那时候她不知道千鹤与京子的渊源,不过现时看来,是敌非友。
虽然对千鹤的论点不敢苟同,但小泽瞳自己的心里也没底。
京子……你还有……退路么?
江藤诚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女孩看他的眼神,让他心底发毛,好像洞悉了一切的犀利。
可是剧本不该这么演,要让白雪公主最后吃下这个苹果,就不该这么演。
但是不管怎么演,一直以来作为导演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停顿在这里。虽然这女孩的表现和剧本中有些许不同,但可以接!台词依然可以接!
老妪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体贴地问到:“你是怕有毒吗?不用担心,你看,我吃掉不好吃的白的这一半,把红的这半留给你,如果我都能吃下它,你也可以放心……”
江藤诚拿出配备的水果刀,割下白的这边,由于道具苹果演不出效果,所以道具师一开始准备的就是一个半白半红货真价实的苹果。
他缓缓咬下去,为了职业操守,他还装作老妪咀嚼困难的样子,让多汁的果肉在齿间多流连了一会儿。
因为一直佝偻着腰背,又加上粗布呢斗篷挡着额面,他的视野范围很低。
在吃过割下来的一块苹果之后,他手中被递上的剩下的那一半,就回到了京子手中。
可她……并没有吃。
世人都只记得白雪公主的美丽善良,都只记得皇后的善妒阴狠。
那是因为童话里,有关于这以外的东西,轻描淡写或者忽略而过。
明明还年轻的母亲,却莫名感染重病死去。
去世不过一年,父亲就另娶她人。
娶了新皇后的父亲,却忘记了再给予她父爱。
白雪……这样的你,真的还能无忧无虑下去吗……
就连我都无法接受失去母亲的存在,身为公主的你,又如何承受得了这样巨大的落差?
'我希望她的皮肤,像白雪一样,她的嘴唇,宛若血那般红润,她的长发,犹如这乌楠木的窗框,漆黑发亮。'
只是念念着这样的字句,就能体会到生母恨不得为白雪公主掏空一切的爱。
是什么样的单纯,能让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女儿,在继母的眼里看来依然天真善良?该是怎样的完人,才能忽略所有不安和悲观的情绪,不怨不念!
除非这一切……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所谓的角色揣摩,就是要去思考登场人物的心理性格背景和心理状况,诸如此类连剧本都没有写到的细节……'
这句话,直至如今,仍旧让她收益匪浅。
作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她不可能不对母亲的死有怨,她不可能不对父亲迎娶的新人有恨——公主,再怎么平易近人的公主,依然是高人一等的傲骨,因为公主是天生的,皇后却是后天的。
能把一切的忿怨藏匿得如此完美的孩子……
黄昏的光线,从拉门的斜侧照耀过来。
被拉门遮挡,只堪堪照亮了她被公主裙紧勒得不盈一握的腰身。
那张仿佛白雪似的皙白面容,隐匿在阴影的庇佑下。
江藤诚难以忘记,当他从斗篷下抬眼,想要看清面前的“白雪公主”之时,让他震慑当场的,是怎样一番景象。
那女孩白净的脸庞上,两道晶莹的泪痕剔透得让人心疼。
可明明是忧伤的眼泪,站在半片阴影中的她,却让他不寒而栗。
因为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如此高高在上,怜悯却又不屑一顾。
不,这个人……不是白雪公主。
根本不是“她”认识的白雪公主!
这样的想法让人害怕……超脱了自己认知范畴的事实,让江藤诚怔怔站在原地,连遮掩自己的扮相都给忘记了,不其然间,手中的竹篮也掉落在地。
这完全是出自反射的举动,让偌大的道场,只剩下苹果滚落一地的声音和混杂的呼吸。
千鹤纱音撇过头,不想承认自己也因为这一幕有那么一刹那的揪心——明明是俯视的孤傲姿态,可是她的眼泪,竟然能引起自己的共鸣。
……那是失去一切,形单影只的决然。
只有片刻而已,千鹤纱音倔强地忖度着——她已经完了。
之前似乎洞悉皇后身份的目光暂且不论,现在这不知所云不合时宜的泪水注定了最上京子的失败。白雪公主的主线不能篡改,再加上她必须吃下那个苹果,而此时的她,明显已经知道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吃下那个苹果的话,难道是白雪公主意图自杀吗!
这样根本说不通!
很快,场上和她一样反应过来的人,渐渐一片唏嘘。
当然,短暂的感叹后,有更多人屏息凝气,想要看京子究竟会如何收场。
就算解释不通或是违反规则,也总要有个结局不是?
所以当白雪公主用半闭的眸子,轻轻吐出那个疑问的时候,无论是她面前的江藤诚,还是选手或评委,全都聚精会神地冒出了更大的疑问。
“——丝带,头梳……”她轻轻呢喃道,那半个苹果被小心地压在胸口,像是推不翻的磐石,“为什么我都没有死呢……”
这不是原著的对白。
《毒苹果》这一幕的对白本来就很少,所以即使记不住白雪公主的每一句台词,江藤诚都能分辨清楚,这不是原著的对白,何况童话里,更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他……他要怎么回答?
京子却在他还在犹疑的当口,缓缓偏过头,任美丽脸庞上未干的泪珠轻盈滑落,可她的口气是轻忽的,飘渺的,仿佛置身事外:“为什么母后,却死在了您的手里?”
已经跳出了剧本台词范围的对白,让在场的人都兴致盎然起来。
“这样的改动真的没关系吗?”
“明显是要逆袭的节奏吧!这样的白雪公主还怎么吃下苹果啊!”
女孩们禁不住面面相觑。
童话里根本没说过,是皇后杀死了白雪公主的亲生母亲吧!江藤诚意会过来,他还没有开口说出任何剧本台词以外的话,也没有任何可以说的话,可是他的震惊已经成为皇后最适宜的应对,此时的他试图反驳的模样,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和神情就像是一个被逼急了的老太婆在做凶狠的挣扎。
未出口的声音又被截在了京子的话语之中——
她一步步,走到了黄昏的光芒之下,从阴影里,从掩蔽里,从最后的伪装里,走到了有光的位置。
黄昏,是日与夜的过渡,是人与妖魔同进同出的时分——是逢魔时刻。
能把一切的忿怨藏匿得如此完美的孩子……
唯一的目的——
是复仇。
“Mirror;mirror,onthewall;whoisthefairestofall”在黄昏之下,她那一身深蓝色的衣裙被金辉晕得更加暗沉,暗沉得让黑暗如同绽开的花叶藤枝,以她为中心,以曳地的裙袂为中心发散、蔓延开来,站在日落的庭院中,她只留给人们一个安静的侧面,夕阳落在她如墨如漆的发梢,发丝浅浅地泛着柔光。
夕阳西下,庭院深深,她站在金红的画布之中,淡淡呢喃。
“您忘记了,魔镜只会选择什么样的主人……”
——国王的新皇后,是个女巫,她有一面充满魔力的镜子。
作为女巫的皇后,最在意的总是……
'魔镜,魔镜,我问你,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明明在世人的眼中,白雪公主已经销声匿迹。
哪怕逃离和隐居也不能停止皇后的赶尽杀绝……
'魔镜,只会选择什么样的主人?'
仿佛捕捉到了白雪的想法,江藤诚顺遂着所有的事实与故事,一层层抽丝剥茧,在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真相让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Thefairestofall”
当自己说出口的那一刻,“皇后”为自己不自觉的反应而张大了双眼。
合着言末之际的尾音,白雪公主以一种悠缓的调子转回身。
活在母亲包容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就被破灭了梦想。
妈妈。
妈妈……
存在白雪公主躯壳里的她因为这两个字感到刺痛。
'离开,我的世界。'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你也和我一样……一个人了,白雪。
不经意间,场上一片静谧。
而后——
“真是有意思的改写……皇后要杀白雪的原因是为了魔镜?”评委之一轻声评价道:“可就算白雪公主早就成为魔镜的主人又能说明什么?”
“如果仅仅是因为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就这样把生命拱手相让的话,也太没有意义了,前面的一切铺垫都白费——”
听到场下因为京子的表演而散开一片的讨论声,小泽瞳不知心中浮动的感受应该是喜是忧。她确实成功制造了话题,就算站在同样的表演水平上,京子从不同角度研读的剧本和人物的深度,也远超于她们。
她们只想着表演,而她想着演绎。
演技不能决定一个演员的一切,只有把全部情感和思维都投入表演的艺人,才是有资格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演员。
小泽瞳只是个模特,但她此刻清楚地知道……她和她,差距太大了。
“真是,又大又红的苹果呢。”看着皇后的白雪公主,颤抖的掌心,托起手中的毒苹果……
【白雪公主:真是又大又红的苹果呢!(十分喜悦地拿起苹果吃下一块)】
对于这样一个设定的角色,她的表现太淡然。
评委间这么评断着。
尽管有之前的泪水和藐视皇后的铺垫,可是之后她安静和忧伤的情绪,并没有完全刻画出此时白雪公主的角色应该有的力度。
失去了母亲,又被皇后一而再再而三谋杀,此时的白雪如果还是这样懦弱,为什么还要揭露魔镜的秘密?
京子环视着面前,清楚从场上人们的眼中看到了不解。
她当然知道,如果真的要饰演一个复仇的角色,盛怒或黑暗是最完美的外衣。可是她比他们都更了解自己演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那个存在于她十多年记忆里不断循环反复的美丽公主,她有一个名字——
叫白雪。
世界上没有那么天真无邪的人,但有更纯粹的感情与情绪。
她心中,本没有恶。要让这样一个纯净的少女燃起复仇的怒火,她要付出的最大代价,其实——是她自己。抛弃了干净的灵魂,挣扎在肮脏的恶毒泥沼中。
可无论怎样,她还是白雪公主!
一千种人,有一千种的表达方式。
就算是复仇,也能撇去怒火与癫狂!
“没有魔镜,你的巫术永远不会成功,而我不同。”
'丝带,头梳……为什么我都没有死呢……'
恶魔的爪尖,从她的身后,触及她脆弱的肩胛。
托起苹果的手腕开始剧烈地颤抖,公主骄傲的泪珠开始抑制不住从眼眶里流淌出来,红润的苹果抵在唇瓣,喀嚓的清脆声响,喉咙轻滚,吞咽入腹。
“这是诅咒的最后一步,以我三次的虚伪生命为祭礼,诅咒下一刻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很快将穿上烧红的铁鞋,在无尽的痛苦中,跳遍死亡之舞——”
以生命作为代价,无法解脱的恶毒诅咒。
黄昏。
逢魔时刻。
人与妖魔同进同出的时分。
那个瞬间,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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