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者并没有比较性——好吧,他认为比较应该是出于一个平等位置上的才会产生的行为,而依照两部电视剧所处的不同年代对作品的价值评断自然也不尽相同,所以他对《Dark Moon》的“超越”,本身并没有太多想法。
然而,他却又真实地体会到了某个角色的超越——本乡未绪。
因为敢在前作的基础上,做出如此大胆的改造,在不偏离角色意志的同时,却又使得角色本身与剧情的走向更为契合,作为一个新人演员,对角色的塑造竟是如此鞭辟入里,这不得不让人惊艳。
甚至于,每当看到那个勾起嘴角漠然莞尔的未绪,他都忍不住有种病态的欣赏。
这样一个令自己叹服的角色,在第三摄影棚初见时,他竟是毫无所察。
这个女孩,太……奇怪了。
摇摇头,伊藤凖人让自己从偏离正题的念想里回过神,之前想到的是,她的角色少有可爱的形态,原因并不奇怪……她的气场。
实际上,首次见面时,她那种邻家女孩的朴素气质,本来稍加雕琢,应该多多少少能演绎出一点青春活泼的味道,现实里的京子并非不可爱,或者说,年轻与可爱之间本来就很轻易挂上钩。
可是女性最可爱的时候,无非是关于爱的渴望激发的由内而外的改变,而这恰是她所缺乏的。LME部……当初罗利那老头会把她安排到那样的部门不无道理。
没有想要得到爱的欲望,所以不会撒娇不会扮委屈不会博同情,不懂得怎么把一个女孩最大的杀手锏施展到淋漓尽致,即使让她做出可爱俏丽的模样,她的气场里却总是挣扎着一种突兀的坚毅,虽然坚毅和可爱并不矛盾,但她的坚毅似乎在叫嚣她不甘于服从“可爱”这个词,一旦“可爱”就等于示弱一般,她的表现太过演绎化,却没有那种自然流露的感觉。
会让她尝试这样的造型,也是想知道她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究竟对于“可爱的自己”理解到什么程度,借此对她这个艺人做出最适宜的定位。
而她刚才的表现,证实了他的所想,这让他很是失望。
“你刚才说……”伊藤凖人抱着手臂,“方式?”随即伸手摸了摸头,有点沮丧的样子。
“有什么不对吗?”京子也干脆停下了之前的动作,向伊藤凖人走过来。
“这才是关键吧。”耸耸肩,伊藤凖人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之所以会让你带着艺术形式的夸张,演绎一个初恋的少女,就是要让你去感受初恋少女那种羞涩可爱的感觉,而不是让你从不同的方式饰演她。你要演出来的是感觉,不是角色啊。”
演出的是感觉,不是角色?京子有些困惑地思考着,一直以来,对于自己的演技,她都是让自己学会揣摩这个角色,无论是性格背景还是爱好行为,把自己代入进角色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现在突然跟她说,单独只演出感觉,却不是通过动作姿态演出角色本身……感觉……感觉这种虚幻东西,要怎么演出来?
何况……“初恋”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最白痴最自虐最不切实际的少女式幻想——以现在的她,要她怎么去想象那种恶心的初恋啊!
“会要求以不同的造型气质表现来达到效果,目的也是为了打造你。我不是导演,只是个注重平面静态效果的‘业余’摄影师而已。”显然是看出了京子的迷茫,却又发现她在迷茫中透出的诡异激愤,伊藤凖人玩味地牵起嘴角边的弧度,“但是这种静止中就能传递出人物信息的技巧,你的前辈可是挥洒自如的喔。”
“欸?”停下了脑海里对于“初恋”这个词的诅咒,京子顿了顿:“……敦、敦贺先生吗?”上次自己投机取巧地用扮演角色的代入方式完成了平面拍摄,这终究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在没有动作、语言、行为的情况下,把握所要传递出的感觉……
慢悠悠直起身一抖脚,伊藤凖人整了整略有些皱襞的格纹衫,“算了,别换衣服,我们去涩谷。”
“涩谷?是工作吗?”可、可是她穿成这幅模样……
“遇到烦恼的事情,就要让自己轻松下~”此人仿佛毫无羞耻之心地为他的摸鱼行为作出辩护,让京子在无可奈何的同时也颇有点内疚与自责。
会“遇到烦恼的事情”,不正是由于自己达不到要求引起的?
待脑海里深刻地反省完之后,她才发现已经来到了涩谷。跟随着伊藤凖人走上涉谷的街头,京子显得有些局促。
说实在的,到现在她也不是很明白,社长交代伊藤先生的,关于她的策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让几乎毫无背景和实战经验的你,真正能在一场激烈的甄选赛里博得一席之地,你当然得有一个好的引路人。'
引路人……她瞅了眼在前面肩膀上搭着外套,兀自走得轻快的家伙,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初见面时还脾气暴躁的伊藤凖人,会比莲更适合做一个好的引路人?——不对,这种时候,自己可耻的依赖性又冒头了,丢掉丢掉~~~好似扯住从脑袋里冒出来的什么似地,她闭着眼狠狠往脑后抛去。
刚回过神,她就吓了一跳,伊藤凖人不知何时缓下了速度,俯身在她边侧,一双星眸好奇地打量着,好像十几岁的大孩子。
“怎……怎么……?”骤然间放大数倍的男性脸型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伊藤凖人偏过头,眉角微微翘了下:“你似乎经常做出一些让人很困惑的举动。”
该死的妄想症发作again。京子闭上眼,睁开,微笑:“只是个人的坏习惯而已。”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背后的东西让你不安。”
猛眨了眨眼,京子愣住了:“背……后……的东西?”
“就是那个啊,”伊藤凖人转回身,仿佛没事人一样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抬手比了比身后:“一直趴你肩膀上的……”
“喔,原来伊藤先生你也看得到。”
……伊藤踌躇了下步子:“……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啦,他们一直都在的,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跟你回家打扰你。”京子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知不觉已经越过了伊藤。
伊藤凖人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你开什么玩笑啊?!”原本插在裤袋里的手猛得一抖。
“不就是玩笑么。”
“欸?”
京子停下脚步,轻笑地眨眨眼:“不是顺着伊藤先生的玩笑开的吗?”
自然而然地微笑。
轻灵的笑意在那么一瞬间绽成一朵,阳光从她的侧脸滑过落下一层金辉,零碎的短发随着冬日午后的暖风调皮地跳起,那一刹那,她就好像浸入了煦暖的铂色画布里,和那些剔透而饱满的光色融为一体……
怦咚。
涩谷的街头什么时候如此安静,静到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他不禁甩了下脑袋,感觉有些不对劲。
不过真后悔啊,刚才自己竟然没有把相机拿在手中。
明明是那样可爱的……
唔。
对了,她不是做不到……
“藏起来了。”低喃。
“伊藤先生?”看他出神许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京子凑上前。
“你把自己藏起来了?”伊藤凖人蓦地抬眼,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京子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在演戏的时候,看到的你都是被塑造出来的角色,你不断给自己填充一个身份,尽管这个角色有你本人的影子,但角色还是角色,只是思考出来的东西。就好像是提味,但并不是食材本身的味道,怎么也做不到最鲜最吸引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路旁的露天咖啡座走去,“你知道当初我看《Dark Moon》里的未绪是为哪一幕而动容?”
哪一幕?京子怔忡了片刻。难道是……
“未绪的那一场哭戏。”
果然。
“知道原因吗?”
“……演技……?”虽然不好意思,但是她想不出缘故,至少,剧组里人们的那天的评价就是说她表演的演技十分出色,连莲都给予了肯定。
噗。听到前方传来的嗤笑声,她耳根子一红。
“说真的,演技好的人我见多了,那一幕你只能说不算差,不过也落不到让我记住你。”
京子有些失望。
此时伊藤已经挑了个街角的位置落座。露天咖啡座里,伊藤好似计算好距离的悠然步履轻踏上鹅卵石小道,本来就高挑瘦削的模特身段又呼应上一张剑眉星目的阳光脸孔;顿时就引起四下里侧目;当垂头丧气的京子跟上的时候;两人的搭配更为显眼起来。
“喝什么。”
“不用……”今天连续再三遭受打击,还有什么心情坐下来闲适地考虑喝什么啊。
伊藤凖人唤来侍者:“Two cups of Paris romance coffee plz。”随即转过头,“试试这里的巴黎恋曲,味道不错。”
“这样好吗,我还是回去继续练习吧……”现在的她实力还是太弱小了。
“我说,”伊藤凖人倚上桌沿,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唤回她的神智:“你还没想到我为什么会动容的原因吧,那可不是练习能解决的问题。”何况他一开始就不是让她在练习。
“也许是对剧本的改变?”
“也只是一部分哦。”
京子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了。”
“拍那场戏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微微抬首,她皱着眉头回忆着:“……大概是,未绪的遭遇之类的。”
伊藤凖人蓦地后仰靠上椅背,作出扫兴的表情:“不对,至少不全是,或者说,大部分不是。”
喂喂,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啊,京子懊恼。
“那时候你肯定想的更多的是你自己。”
——自己?
“我会动容的原因是——感觉。表演最重要的是演员能通过演技给予观众适当的感受达到共鸣,你在哭的那一刻必然把自己和未绪这个角色在感觉上达成了某种联系,所以你和未绪彻底重合了——我不是看到有人披着未绪的皮在演戏,而是真实感受到你就是未绪,未绪就是你。”
偏着头,京子静静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边消化着伊藤凖人的话语。
“这就和今天早晨发生的一样,我让你表达初恋中少女的感觉,你却一味在思考这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少女,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可是真正在恋爱的时候,那些言语姿态表情动作……没有一个是思考出来的结果,那是——‘感觉’。”
感觉吗……那个时候……未绪看着嘉月和美月一对璧人……透过他们她看到了什么……
她,最上京子,看到了不破。
【尚,你从来都没有告诉我,幸福是什么样子。】
是的,那个时候自动自发地就回想起了不破带给自己的遭遇……就和未绪一般,“所有人都遗忘你的感觉,所有人都不会在意你的感觉……”以他人的存在为前提的自己——她和未绪走过一样的路。
所以,这就是灵魂上的契合?
“你想到了什么?”
伊藤凖人撑着下巴懒懒地问。
京子略颔首,嘴角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似乎,是你说的那样。”
“所以把自己藏起来了?”
“伊藤先生好奇怪呢。”京子靠上椅子环抱胸口,带着一种几不可查的冷然微笑。此时此刻,她大概明白了伊藤凖人指的是什么。“明明我们在说演技的事,怎么突然说一些没有联系的话。”
“你知道吗,”伊藤突然猛地趋近她,迎面而来的男性鼻息让京子措不及防地后仰:“你这是心理学上典型的防卫者姿态,靠上椅子是因为想远离我,环抱胸口是阻隔我保护自己,所以这表示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而你拒绝我的话题并不想谈。”言末,漆黑的眸子微眯,和鼻梁下诡异扬起的嘴角形成了诡谲的笑容,与此同时,他的手攀上她的椅背阻止她因为后仰可能仰翻的身躯,大掌的温度透过柳藤的缝隙传到她的背脊,更让她背脊发凉。
太近了,除了莲和那个该死的不破尚,她还没有和谁这么面对面相隔寸许地对视过。
伊藤凖人长得太光彩夺目……他的皮肤是比小麦略浅的颜色,并不白皙却看起来很是干净,眉头的角度,眼窝的深度,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弧度,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精确的工笔雕刻出来的形貌,额前的几缕零碎的黑发略带卷曲地贴向耳际,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所有的一切组合到一起,比起不破桀骜不羁的帅气,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俊俏。
尤其是那张宽薄的嘴唇,他笑得时候总是不对称地微翘起一侧,然后咧开几颗白牙,却一点没有邪肆的意味——反倒是暖阳被揉碎的光辉细细碎碎洒在眼窝嘴角,汲取了金色辉耀的瞳仁泛着冷色调的光泽,衬上浸渍了光的唇表,让原本就轮廓鲜明的他一瞬间更为清晰起来,爽朗璀璨。
但是承认他好看是一回事,接受他的侵犯就是另一回事了。
显然此刻他在挑衅她。
最上京子动了动唇:“伊藤先生,虽然这么说很无礼,不过你的牙缝里有黑色不明固体。”
下一秒伊藤凖人倏地收了身躯,下意识地低首皱起眉头:“没有啊,早上是热可可和黄油吐司,哪里来的黑色不明固体……”而后他带着疑惑抬头,正巧碰上京子抑制不住的笑意。
“喔,骗人是不好的。”伸指朝京子的方向示威性质地点了点,一边闲适地枕上自己的右臂,“别想转移话题,为什么现在的你和那一刻的你不同?”
涉谷街头人来人往,京子仿佛没听见似的,扫了眼长街的尽头。
伊藤完全没有识相的打算,只是继续带着那种健康无害的表情锁定她。
“‘我们’,有区别吗?”她终于正色看向伊藤凖人。
耸肩。“至少我可以清楚分辨出来。”
“为什么,那不过是演戏而已。”
“你之前的表现倒比较像是在演戏,那场哭戏不像。”
“伊藤先生在质疑我的表演水准,我会改正的。”
侍者恰好递上了两杯咖啡,伊藤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喝了一口灌入口腔,然后很舒畅地发出声喟叹,把杯子放回桌面,摊开手:”不好意思,我主修表演,辅修心理学,业余爱好人物摄影,近五年艺能界工作经验,在我面前装傻是没用的。”
京子的眼神一滞,为什么有这么执着的人?她不是装傻,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同。何况——这跟他有关系吗?
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