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范东来爆发出一阵怪异的大笑。笑完后,他一只手顶住方向盘,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专注的看着前面的道路,大声的说道:“老王是前任县长姚长水的亲信,去年年底还故意纵容乡民和邻近扶风县的人打了场群架,故意给我出难题!今天他又表示要向我服软,嘿嘿,准备给我下套呢!”
托马斯目瞪口呆。
范东来的表情转为苦笑:“这儿的人,官场上的真实关系不会显给外人看的。有时候,一对斗得你死我活的主儿,在众人面前可能是看上去关系最亲热的。”
托马斯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后问道:“那位前任的姚县长你又是怎么对待的呢?”
范东来嘿嘿了2声,然后单手将烟斗和烟草袋子递给托马斯,大声的说:“帮我装一下烟丝,再帮着点上。”
范将烟斗拿回,叼在嘴上,摇下点旁边的车窗玻璃。托马斯想了想,也摇下点自己这边的窗户玻璃,然后期待的望着范东来。
范东来抽了两口烟后,拿下烟斗,眼睛看着前方说道:“姚其实在社会党内部也干得很不顺心,50出头的人了,因为性格方面的原因和咸阳市的头头们一直都不是太搭调。他这个人,喜欢耍点权术,有点贪财,可也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最关键的是他对乾县有感情,做起事情来还是多少有点顾及乡情。那个水库选址的时候他是不懂,可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开工了。他又好面子,想连任,就硬着头皮往下干……咸阳市的那帮子玩意在他落败后,故意不安排他去别的地方找个差事干,其实就是想看他和我的热闹,老姚自己心里也明白……”
“那你干吗不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谈?”托马斯建议道。
范东来又苦笑了一下:“谈?我们这儿搞政治的人不相信这套!”
“那你怎么办?和他玩权术?”托马斯真的是有点好奇了。
“象我这样当上县长的,要是天天跟别人玩权术,不到一年就得下台!”范东来冷笑了一声,又抽了口烟:“我的办法很简单……前面有人!你把帽子戴上装睡觉!我来应付!”
托马斯看也不看前方,随手抓过后座上的皮帽,将身子向下一缩,帽子扣脸上就开始装睡。
范东来慢慢将车减速,直到看清迎面举着手电筒走过来的那2个男人身穿警服,这才将车停下,将大灯关掉。他摇下车窗,用手挡住对方刺眼的手电筒光,伸出头去喊了声:“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谁带队?”
其中一个警察显然认出了他,急忙放低手电筒,小跑着迎过来:“范县长,我们是县局刑警队的。韩队长领我们下来办案。”
“韩队长?”范东来想了想便笑着说:“是韩议长家的老三吗?”
“嗯。”警察点了点头:“范县长,上次县里面开大会,韩队长还领着我们去给会场做过保卫呢。”
范东来下了车,随手将车门关上,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旁停了辆车,车旁还有2个人影在晃动。更远处的公路旁有个小村庄,村庄里这时已经看不到灯火,只是远远的偶尔传来两声狗吠。村口似乎也有人影在隐约晃动。他收回目光,微笑着问道:“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今晚办啥案子?危不危险?”
“我姓刘……”那个警察的自我介绍刚做了一半,就明白过来县长并没有想知道自己是谁的意思,于是中断自我介绍,用手指了指前面的那个村庄说道:“小案子,那个村里有帮子家伙搞迷信,搞了个啥中华大帝国,还弄了个皇上。今天晚上说是要开国,要封一大堆宰相元帅啥的……”
范东来愣了愣:“为这事,不是去年就抓过人了吗?”
警察笑起来:“去年抓的是大中华佛国,是另外一帮子人搞的。今年这帮子家伙的口号是‘立华灭洋,一统天下’,去年那帮子的口号是‘佛祖下凡,大汉立威’……”
范东来苦笑着摇了几下头,发现那名警察趁机伸着脖子正往车里拼命看,就急忙板起脸问道:“这种案子还用得着你们刑警队兴师动众的下来办?交给乡派出所不就行了?不老说你们办案经费紧张吗?”
警察急忙收回目光,讪笑的说道:“县长,我咋知道我们队长是啥意思,我不过就是个下面跑腿的。嘿嘿,嘿嘿……”
“那你们就跟着你们韩队长在这玩吧,我还有急事。”范东来拉开车门后,又扭头补充了一句:“给韩家老三打声招呼,就讲是我说的:不准伤人!嗯?”他最后的那个“嗯”字的口气极其严厉。
这名警察被他的严厉吓了一跳,急忙立正答道:“是!……”
不等他再说什么,范东来已经关上车门,驾车而去。那名警察看了眼身后自己的同事,做了个鬼脸,然后打着手电筒一溜小跑,跑到路边停着的那台警车前,打开车门,抓起后座上放着的背携式步话机的耳机、话筒,扭动着旋钮。
一直在车旁的另一名警察讥笑的说道:“老刘,你行不行?不懂就不要乱扭,扭坏了还要给人家部队上赔呢……”说着,他伸过胳膊去,神色带着点炫耀的扳动了另外一个开关。
小村村口大槐树下的阴影里,也停着一辆警车。警车后座上的步话机突然发出一阵嘈杂声,吓了正在车旁抽烟聊天的几名警察一跳!其中一个反应最快的急忙将烟头扔下,跑过去拉开后座车门,调低音量,抓起话筒和耳机来说了声:“谁?”
“韩队长,我,大刘。”耳机里的声音在夜晚还是显得很大:“我刚把范县长的车放过去……”
“谁的车?”韩队长显然是有点不相信。
“范县长自己开的车。他说让咱们不要伤人……”
“我知道了。”韩队长说着,抬脸看到果然在村外的公路上有辆越野车开着低灯驶过。他对着话筒又问了句:“县长还指示啥了?”
耳机里突然传出一声扑哧的笑声:“县长还说让我们跟着韩家老三好好的玩吧……”
已经站在队长身后的那2名警察听到后都低声笑起来。
“队长……”耳机里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接着便继续说道:“范县长的车上还有个人,脸被帽子挡着,可那个体形个头我看着和前天上面说的那个人有点象……”
韩队长打断了他:“老刘!胡吃胡喝不要胡说!你见啥了?我看你是见个屁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把自己的活干好,没事别胡说!你不想混了,我还想着给弟兄们填点新装备呢!”
他扔下耳机话筒,慢慢直起腰,看着身后自己的2名部下,低声说道:“老刘干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了,还是不懂事。我看他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你们两个别学他。”
他身后的2名部下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急忙低声说道:“队长,我们就是领工资当警察,破案子拿奖金,跟着队长你混个前程。上面是啥?上面又不是给我们发工资的。”
另一名警察也忙着表态:“老刘就这个球样。队长你放心,我们比他懂事……”
韩队长点点头,突然笑了笑:“其实我也觉得老是借人家部队上的装备办案不象话,想着这回多整几个大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村里跑出来一名穿着乡民们冬季常穿的那种棉袍的男子。那名男子一手撩着棉袍下摆,一手拎着把手枪,跑得气喘吁吁。在村口把守的1名警察,只是用蒙着红布的手电筒照了照他,就马上关了电筒
韩队长低声说了句:“干活吧,老刘的毛病我会亲自跟他谈,你们就不要私下再传了。”说罢,他迎着那名跑过来的男子走过去,稍微提高一点声音说道:“老钱,你最好把枪收起来。情况咋样?”
那名手下急忙不好意思的收起手枪,喘着气说道:“狗都控制住了,那个大地窖上面也都布置好了。下面好像已经开始闹上登基了,内线已经发信号上来了。要不要动手?”
韩队长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地窖里面通道窄,万一炸了窝,践踏着人了不好。还是想办法稍微惊吓他们一下,等他们出来后再撵兔子吧。这留两个人,其余的都跟我来。”
说罢他挥了挥手,领着几名手下匆匆隐没在村口的黑暗中。过了没多久,村里的狗叫声突然就响成了一片……
1917年2月11日,凌晨6点18分,陕西咸阳。
从咸阳郊区的一个四等小站挂上的那2节装着活牛的闷罐车车皮,编组在这趟货运列车车皮的最后2节。当然了,还有一节有着瞭望台的守车车厢按惯例挂在最后面。这趟列车主要是装满了关中地区生产的各种农产品,目的地是上海。
列车从咸阳市区旁穿过,黑漆漆的小城内这时只亮着几盏昏黄的街灯。守车上的车长老王扒在瞭望台上,睁大眼睛,使劲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他唯一的属下,也是他的徒弟押车员小张知道自己的师傅在干啥:师傅家就在咸阳郊区的铁路旁,师娘总是在师傅出车的时候,将一盏红灯笼挂在家中屋顶的那杆木竿上,好让师傅得见。
“师傅,你瞅见了没有?”小张在小煤油炉上用军用饭盒将家中带来的面汤热好,小心端到车厢角落的小桌上,又分了一半倒在一只搪瓷碗里,转身抬脸向老王问道。
老王在徒弟面前总喜欢保持点威严,这时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从窗口收回头,点着了自己的旱烟斗,神情很认真的向前面的车皮顶上扫视着。
小张知道师傅还是看见师娘挂着的红灯笼了,要不他也不会抽起旱烟。上个月有回出车,因为大雾看不见红灯笼,王师傅急得跟啥似的。
重新将煤油炉子的灯捻子拧大,顺手将军用饭盒的盖子反放在上面,然后从一旁的干粮口袋里掏出2片早就切成片的馍,放在盖子上烘烤。随后,小张慢慢的站起身,走到小桌旁,小心的用左手拿着勺从一个陶土罐子里舀出半勺用油泼过的辣椒面,倒在桌上的一只小碟中,又从陶土罐子里舀出点辣椒油,仔细的浇在辣椒面上。这些辣椒面就是小张和他师傅老王早餐时的菜肴。小张的家也在咸阳郊区,这些辣椒面都是他娘做的,让他和王师傅在路上吃。铁路沿线的菜都太贵。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张走过去将煤油炉子熄灭,利用烧得发烫的饭盒盖余温将馍完全加热。馍是王师娘做的,她娘家就是从小张家隔壁村子的,知道小张在攒钱,所以每次做馍都多做小张的那份。
小张时不时用左手指尖触一下饭盒盖,测测温度。这套铝制军用饭盒,和他身上半旧的军装都是小张当兵将近2年的纪念。
1913年的夏天,中国政府一宣战,小张家的那个村子就把一半的耕地卖给了咸阳市的某个扩建的机械厂。小张的二哥按照村里和那家工厂的协议,考上了工人。家里剩下的地,小张他爹和哥2个人都不够种。小张下面还有个弟弟和妹妹正在上学。小张初中毕业的时候字写得好看可数学成绩差,没考上那家工厂的工人,只能回家种地,看着哥嫂的脸色过日子。正好1914年的春上招兵,小张就当了兵,和村里岁数相仿的人一起戴着大红花去了西安。在西安小张因为数学差,被海空军选兵的官刷下来,让陆军接兵的人把他们带去了南方。在宁波那边训练了3个多月后,因为枪法好,字又写得好看,他被挑中去远征军当兵。他们这批被选中的兵又在广东进行了3个多月的适应性训练后,就坐船去了中东。小张直到适应了坐船,不再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上船半个月了。又过了几天,他们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小张又是因为字写得好,枪打得好,竟然被选中补充去鼎鼎大名的19旅38团!小张他们一帮子补充并到了38团,集中进行了2个月的适应性训练后,才分配到连队。小张那时候在心中已经得出自己的结论:他们在广东的适应性训练算白练了!这根本就没有几棵树,天气也干得要命。想起来在广东他们天天爬在树林子里被蚊子咬,小张断定其实在广东训练他们的人也不知道该让他们适应个啥!
到了连队后,小张又因为字写得好看,被王连长相中抽去写连里的黑板报。可写了还没有一个礼拜,就因为老是算不清歼敌数字后面到底该加几个0被连长臭骂了一顿,下到班里当兵。班长姓徐,是个江西人,岁数不大,可已经打过好几仗了,骂起人来尖酸刻薄。不过连里的伙食还行,有肉吃。关中也吃山羊肉,小张没觉得吃不到猪肉有什么不好的,所以他很不明白那些来自南方的老兵因为吃不上猪肉而骂骂咧咧的样子。在小张看来,乡下半个月只能吃上一顿肉,在广东训练时是2天吃1次肉,可这儿是天天能有肉吃,够幸福的了!谁还管他是什么肉呢!
后来他们就去打仗。小张心里憋着劲想要多杀几个敌人,立个功,说不定还能因为立功就在部队里呆着,永远能天天有肉吃呢!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正背着枪跟着徐班长跑,突然就有炮弹尖叫着飞过来,其中1发正好落在他们的队伍旁边。小张当时已经按照训练的要求爬下了,可炮弹炸响时,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接着就晕了过去。
就这样,19岁的关中小伙小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野战医院里:他的右胳膊被弹片划了一下。急救医生切掉碎骨和烂肉后,他的右胳膊从腕关节以下都不见了。
还没冲敌人放过1枪,小张就再也打不了枪,写不了好看的字了。回国的时候小张很幸运的坐了回飞艇,一直从中东躺到广东。又在广东的部队医院里吃了4个多月的肉,等伤口完全愈合后,医生们给他安了个木头做的假手,小张就光荣的因伤退伍了。
小张比较幸运:他从广东回到家,正赶上1916年年初的全国大征兵。咸阳市武装部不愿意让他天天穿着旧军装,亮着假手四处晃,就赶紧给他联系了份工作:到铁路上当押车员。这份工作最大的意义就是:这样一来,小张能在街上晃悠,被新兵家长看到的时候就不多了!小张知道自己确实幸运:之后再晚上2个月,别的受伤返家的人就很难找到象他这样好的工作了。特别是最近,武装部和民政局门口天天有帮受伤回来的、缺胳膊断腿瞎了只眼的,堵在门口要工作,象小张这样断了只手的真就不算啥了。连老王师傅和师娘都说:小张你运气真好!
小张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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