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帐篷后,戴维的脚步有点踉跄,但他走回到凉亭前的时候脚步已经逐渐回复了正常。他先没有走入凉亭,而是走到岩石旁的小河边,掬起清冷的河水洗了洗脸。
当他走进凉亭时,张君晓递给他一块干燥舒软的毛巾,同时低声的说道:“我会找人照料好他的,也会一直把孩子和女人的消息通报给他……”
“我的女人,我的孩子。”戴维狠狠擦拭着脸,嘴里语气坚决的说。
“对,”张君晓严肃的回应道:“我们会把你的孩子和你的女人的消息不断的通报给他的。”
戴维放下毛巾,瞪着张君晓的脸,想从那张脸上寻找出一丝讥讽或嘲笑的表情,但张君晓以绝对严肃的表情对着他,真诚,不带有任何表情,哪怕是同情,就如同半年前张君晓告诉他,自己的亲弟弟正在和自己的妻子偷情时的表情一样。
凉亭里坐着的男人这时可能是觉得有点冷,他打了个小小的哆嗦,放下手中一直拿着的书,态度安祥地说道:“高邓先生,张君晓告诉我,你一直要坚持见到我本人才肯正式加入我发起的这个小俱乐部,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美国西部口音,流利,但说的很慢。
戴维扭过脸,看着坐在小桌旁的那个男人。这张脸他已经在相片和画片上看到过很多次,但此刻看到那张裹在大衣毛领里的脸,他发现这张脸实际上没有相片和画片上看到的那么有神采,甚至可以说看上去有点萎靡不振。
“我是不会背叛布列颠的利益的!”戴维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那张半个世界的人都认识的脸,很冲动的就来了一句。
张君晓有点尴尬的看看戴维,又看看史秉誉。
史秉誉站起身,同情地看着戴维:“我相信张君晓早就把我的意思向你表示得很清楚了,高邓先生,不损害所在国的长远利益,不参与国与国之间的竞争,我发起这个小俱乐部的目的只是防范那些对各个国家都有害的事情,无论是你的布列颠还是我的祖国。”说着,他将手中的书随手递给张君晓:“走吧,还有几个俱乐部成员在等我们,就差你到场了。张君晓,你给我找的这本书显然是太高估我的英文水准了,看得我差点睡着。”
戴维瞥见那本书是马隆版的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史秉誉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走吧,去和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见见面,以后这么齐的场面可能不会再有了。具体的事务以后你们自己协调解决,我今天有几句重要的话得给大伙当面说清楚。”他停住脚,再一次同情的看着戴维特意强调了句:“我们之间的有些私事是不会让他们知道的。”
戴维走出帐篷的时候曾经在心中发誓:这里谁要敢讥讽他或者同情他,他就一定会宰了那个人,哪怕死在这里!可当这个男人语气中带着同情的表情和他讲话时,他却觉得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高原的昼夜温差很大啊!高邓先生。”2个多小时以后,在往喇嘛庙外走的时候史秉誉一边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很自然的交到戴维的手中,一边苦笑着说道。
在戴维和他的身后走着另外3个白人男子,张君晓走在最后,手里牵着2匹配好鞍具,上面还挂着一枝老式前装步枪的马。当他们这一小队人走到小河前的河滩上时,远远的看见那里有人摆弄着一只架在木架上的照相机,看见他们过来,那个摆弄照相机的男子远远的向张君晓示意了一下,接着便跑开了。戴维回过头,发现身后那3名久闻大名但刚刚结识的同行都露出紧张的表情。
“就送你到这里了,高邓先生。”史秉誉向那台照相机走过去:“难得今天聚得这么齐,我们来张合影好吗?先生们。”
因为那3个男子的脸色更加难看,戴维本来不高兴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他将史秉誉的大衣放到张君晓牵着的马上,脚步欢快的走向已经站在照相机镜头前的史秉誉:“好啊,那就一起照相吧!”
等那3名男子也很不情愿的站在他和史秉誉身旁时,史秉誉突然笑着对张君晓喊道:“张先生,我还记得你当年在法国照得相片害得我们抓错了三次人!你还是让高邓先生来照吧!”
高原正午刺眼的阳光下,顶着黑布通过取景器看着背景上的荒原,戴维发现刚才那个摆弄照相机的人刚好将树林和寺庙这些带有标识性的地貌物避过,背景上的那些荒秃秃寸草不生的山丘和荒野真是太难将是哪里的了。
“Yam,Yam!”戴维从黑布下钻出来,捏着相机开关高声叫道。
“不,不,不!”史秉誉摇头晃脑的说道:“先生们,请跟我学一个中国的蔬菜名词――”接着,他笑着用汉语大声叫道:“茄――子!”
……
从鲍迪打开的车门钻上车后,等轿车被鲍迪驾驶着一拐过街角,戴维马上说了句:“鲍迪先生,可能你得跟你家里打声招呼,我想要点你们家在乡下种得一些新鲜蔬菜。”
“高邓阁下,请问你需要什么样的蔬菜呢?”鲍迪彬彬有礼的问道。
“听好了,这种菜有个拗口的中国名字。”戴维说到这,张大嘴用费力的汉语念道:“茄――子!”
……
“……在组织上的暗中帮助下,逃过不知情的内务部人员的追杀,帮着爱新觉罗·傅沛逃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岛的莫尔比兹港,那天是1904年的12月7号,农历的节气刚好是大雪,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依然仰面躺在沙发上的艾琳说到这里,泪光开始在眼中闪烁,她顿了顿,继续用空洞的,仿佛是在讲另外一个的故事般的语气将故事讲下去:“那天早上,傅沛跟疯了一样的冲进我的房间,两眼通红的问我是不是满奸,因为在当地接应他的人说我既然父母已经和北京政府合作了,我也十有八九是政府派来的探子,他们要求傅沛至少也应该把我摆脱掉……”
埃瑞克背朝她坐在地毯上,低垂着目光,神情很专注地听着。在听完艾琳是如何用自己伪造的身份混到监狱医务所,又如何用自己的真实家世取信于傅沛,又帮助傅沛逃出看守严密的重刑犯监狱,逃过监狱狱警和内务部警察追捕的过程后,他已经被这个疯狂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住了!特别是艾琳和傅沛在亡命的过程中,这对年轻的男女之间那种欺骗和试探,挑逗和防范交织在一起,以及从培训到派遣过程中倪小峰和她的的感情经历都让他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就在那天早上傅沛说要么我把我自己全交给他,要么两人就在这里分手。说着说着,他哭了,我也哭了……”艾琳苦笑着慢慢的摇摇头,仿佛是为青春感慨:“那天上午,我借口出去散散心,去和倪小峰接头。摆脱了当地反动组织派来盯梢的尾巴后,我在港口见到了倪小峰……”
艾琳说到这里不说话了,望向天花板的双眼中充满了回忆的幸福。她似乎又看见在热带明亮的阳光下,穿过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人群,年轻英俊的倪小峰向她走来,绽开的笑容里露出那嘴雪白的牙齿……
“好了。”埃瑞克听到身后的讲述突然停止,便酸溜溜的说道:“你和倪小峰在香港匆匆见过面后,那次是隔了两个多月才又见面吧?”
“六十七天,隔了六十七天又见的面。”艾琳语气悠悠的说道:“见面后我给他讲了傅沛的事情,问他我该怎么办。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给我讲述了那个在基隆坡被我被迫开枪打死的内务部特工的事情。他告诉我那个特工的家庭情况,告诉我那个特工的女儿有多大,他的妻子眼睛都快哭瞎了,告诉我那名特工的妈妈在得知儿子牺牲后当天便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也许他讲得都是真的,可……”埃瑞克急忙说。
艾琳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当时就知道,他讲的一定是真的,于是,我明白我该怎么去做了……”
埃瑞克的表情有点僵硬,他想转过身去听艾琳说话,可一时间又觉得腿脚有点发麻。一定是在地上坐得太久的缘故!他心中为自己的腿脚发麻找到了这样一个很合理的解释。
“就在那天晚上,我走进爱新觉罗·傅沛的房间,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他……”艾琳眼角的眼泪终于开始向下滑落,但她的语气还是那么的空洞,没有丝毫的情绪:“……我的身体很疼,可我的心更疼,因为就在那时候,我明白,我再也不能去爱倪小峰了……我差点在傅沛的身体下喊出‘抑扬,我爱你’,可我只能静静的躺在那里,闭着眼,听到傅沛挥舞着从我身子底下抽出的白丝巾跟给疯子似的冲出房门去给别人看。”流着泪的艾琳讲到这里甚至讥讽地笑了一声:“哼,一条内务部特工的性命都没换来的信任,却因为那么条沾了几点血的丝巾就获得了……”
埃瑞克脸很烫,喉咙发干,他费力的爬起身,转过身去跪在沙发前,抹去艾琳脸上的泪花:“别讲了,好吗?我不想再听这个故事了。别讲了。”
艾琳抓住他双手间的手铐金属链条,将他的手挪开,双眼依旧望向天花平静的说道:“然后,那帮傻瓜就信任了我,将我和傅沛一起带上了船。在船上,我俨然已经是傅沛的所谓福晋,他们都说只要见到了贝勒爷就会给我们举办大婚……”
“别说了,我不想听。”埃瑞克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艾琳,低声的说。
没有理睬他,艾琳继续讲述着:“两个礼拜后,我们又回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岛,不过这次是在岛的南边上的岸。又过了两天,我一路做着标记和他们来到山里面的一个小庄园,我记得那天是12月22号,冬至,正好是我的生日。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特别大……就在我们刚进了那栋房子后不久,我们的人就冲进来了……我还记得当枪声响起时傅沛看我的目光,他的目光是那么的绝望,可我当时一点喜悦或者难过都没有,我只是在心里给自己说:‘哦,这件事情可算是结束了’……”
埃瑞克确实不想再听这个故事了,哪怕是一个字!他急了,高高的举起双臂带起了艾琳的那只胳膊,随后他从两人的胳膊之间用一种很怪异的姿势伸过头去,紧紧的吻住了艾琳的嘴,制止她继续讲这个让自己的心都快碎掉的故事!
我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力必多分泌不正常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埃瑞克这样在心中叫喊着,嘴唇却在艾琳柔软的嘴唇上紧紧的吻着。艾琳闭上眼,先是轻轻的回应几下埃瑞克的亲吻,接着,她猛的睁开眼,将埃瑞克的身体迅速的顶起,用脚将他蹬踹到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
后脑勺重重的磕在沙发靠背的上端!埃瑞克觉得眼前发花,全身的肌肉在瞬间有种要失去控制的空虚感!他想挣扎着做出身体该有的反应,可这时候艾琳已经扑过来跨腿骑坐在他的腰间,并将他戴着手铐的双手使劲向上后方推去,等埃瑞克反应过来,双臂已经因为被举到了肩后而失去了发力的机会。
艾琳双手将他扬起的胳膊使劲顶住,两手的拇指恰好顶在他的肘关节内侧,不让他有用力的机会,同时低头用冷笑的眼光注视着他,奚落的说道:“你不是想知道这个故事吗?你现在就听完它!”
“我可以不听吗?”埃瑞克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用忧郁的目光告诉对方这句话。
艾琳鄙夷地回应着他的软弱:“你不是聪明又神气吗?你不是理性而坚强吗?那你就得听着!”她注视着埃瑞克的目光逐渐的冷却下来,眼神变得异常的空洞,仿佛目光穿过埃瑞克的面庞在注视着另一个人:
“那些防守在外面的人一个个被干掉的时候,我一直拿着从傅沛腰里抽出手枪顶住他的脑门,可我知道,傅沛不是害怕我手中的枪,他只是呆住了,他只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的父亲,那个老大烟鬼这个时候哭着对我说,他可以代他的儿子死,只要我放他的儿子走……然后,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嚷嚷,门口的保镖喊叫道傅沛的母亲被打死了!傅沛的身子突然就动了,伸手要抢枪,我毫不犹豫的扣动板机,打死了这个我生命中的头一个男人!”
埃瑞克简直想大叫一声,但是他已经无法说出话来,只能是紧紧的闭上眼,不去看面部上方那张美丽的脸庞。
“……傅沛的后背撞在我面前的墙壁上,然后身子慢慢靠墙坐下来,脑门上除了那个小洞,那情形就和一路上我看到他想心事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他的父亲跺了跺脚,说了声:‘孽障啊!’就转身进了里屋。我明明知道他是要去自杀,可我那时候就是动不了,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傅沛发呆……”
“孽障啊!”埃瑞克也在心中高喊了一声。
“……我就那么站着,连保镖冲进来向我开了两枪都没反应。我感觉保镖突然栽到在地,然后有个人走进来叫我的名字,是倪小峰……他把手枪收起来,慢慢走到我旁边,把我手里的手枪拿开……这时候房子里进来好几个人,可我不管不顾的就对倪小峰大声说道:‘能不能放过他妹妹?那才是个孩子。’……”
埃瑞克急忙睁开眼睛,摒住呼吸看着艾琳,等着答案。
艾琳苦笑了一下,支着埃瑞克两臂的手慢慢滑到他的肩头,眼光转向一旁,轻声说:“倪小峰先是给了我一个耳光,大声骂我晕了头,把他和组织上当成什么了,接着,看我什么反应也没有……据说我当时就跟失去知觉一样,他一把就抱住我,使劲的抱住我……”
艾琳说到这里,俯下身子,眼睛依旧注视着旁边,但胳膊慢慢的抱住了埃瑞克,下巴紧贴在埃瑞克的额头,胸部顶在埃瑞克的下巴上。她低低的,望着别处说道:“他就这样抱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有点颤,我知道,他是真的难受,可我也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以后了。不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未婚妻,只是我,我已经不想让他再抱我了……那是倪小峰第一次抱我,也是最后一次。”
“替代品尺寸太不合适了吧?”埃瑞克吃醋的问道。
“嗯?”艾琳转回目光,头稍微往后靠了靠,挑起一边的眉梢,眼中充满疑问的看着这个在自己怀中的男人。
“我是说,”你现在样子真迷人!咽了下口水,埃瑞克继续说下去:“要是你想重温和倪小峰的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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