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咱们和神策军固然是誓不两立,但在百姓的眼中两边却都是大唐的禁军,咱们和神策军打得再死去活来,在百姓的眼中也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死的都是大唐的兵马,也许千秋之后留下的就是一场内讧的骂名,想到这我就很郁郁。男儿大丈夫,建功立业就该到塞外去,开疆拓土,一振大唐天威,这才不枉从军一场。眼前既然有了这机会,如果为了贪一时闲逸而袖手旁观,也许后来之人就会骂咱们一句‘贪图享乐,苟忘国耻’,从此为后人所不齿,若真如此,想想也是不寒而栗。”
“内战?”张淮深口中反复咀嚼这两字¨wén rén shū wū¨,想得出神。
“再者说,过瓜州的时候,禄帅可曾还记得被逼着胡服辨发的事情,如此屈辱,岂是大丈夫所能含垢隐忍的,我都按耐不住,禄帅一代雄才,岂能就这样算了。”
张淮深本还在思量前面的话,但听到这里,当日的愤恨猛然间又上心头,一股怒火腾的升起,忘了对内战之语还在不以为然,愤愤地一拳击上面前的池水,劈空的劲气在水面上砸出一个大坑,溅起大片水雾。
“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大声地说。
索勋看他激动,停下自己的话,等张淮深稍微静下来,接着道:“这回来沙州前,仆固长史曾对我说,因为没能清除宦官和拥立光王继位这两件事禄帅对先帝一直愧疚于心,恐怕今后一想到就会郁郁不乐,嘱咐我要想法子开导开导。我忽然想,以前曾听长史说,禄帅当年在陛下面前献策时愿助陛下完成三大愿——除宦官,平藩镇,复故土。这除宦官只能说做了一半,平藩镇看来是无望了,但复故土的机会就在眼前。禄帅所耿耿于怀的是对先帝的亲口承诺最终半途而废,但如果能收复故土,那加上做了一半的除宦官,那三大愿就成了一半。那三大愿本就艰难万分,即便陛下长命百岁也未必能都达成,禄帅若能完成一半,已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先帝,正是将来能问心无愧的好机会,岂能就这样轻易放过。”
“说得有理啊。”张淮深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这,你倒是说到我心里了。我张淮深生平最重视的就是一个信字,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答应的事情不能做到,我永远不能心安,何况未入仕之前,我不过一个四民之末的商贾,能从一介布衣一跃为参与军国机密的中书舍人,陛下不知道担了多大的非议,恩遇之隆,古今罕有,虽然后来……,但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辜这场知遇之恩。”
索勋趁机道:“自从回来,张议潮族长对禄帅礼遇备至,既然河陇百姓困苦不假,禄帅本家窘迫是真,收复故土可以解心结慰先帝,那也许真的该答应。”
张淮深缓缓点头,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瞟了一眼索勋,忽然醒悟过来,双目射出摄人的光芒,凝视着他,“不对,你从头至尾都是在想方设法劝说我答应,而且这些理由丝丝入扣,恐非你所能说得出来,难道有谁教过你,让你来劝我?”
这话说得声色俱厉,索勋吓得单膝跪下,极力分辨道:“这确是小将一人想的,并无他人教唆。”
“不。”张淮深摇摇头,道:“先前还以为你只是有所偏向,现在看来怕是早有成论,否则也不会每一句都是在劝说,必然是你自己已经希望能留下,所以才极力劝我答应。你老实说,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想借你之口来说他想说之话。”
他这么说是想起在宁朔的时候仆固俊借索勋之口劝张淮深防备李恩之事。
“若说起了留下的念头,小将不敢抵赖,但若是说受了他人唆使游说禄帅,小将宁愿一死也不能承认。”索勋猛地拔出随身的匕首,一翻腕抵住胸口,悲愤地望着张淮深。
张淮深犹豫了,他看着索勋的眼睛,里面有不被信任的悲痛,有担心误解的害怕,有一死明志的坚定,就是没有阴谋被揭穿的惊惶。
“难道是我弄错了?”张淮深扪心自问,“他这话有条有理,难道只是因为先前小看了他,所以才会误会?”
“那你为何会起留下的念头?”他终于问道,既然这样问,那自然是雷霆已过。
索勋心稍微定了点,羞惭地道:“前些日子,禄帅还在守陵的时候,张议潮族长曾亲自设宴款待我和其他兄弟,席上交谈间对我们辞去军职很是惋惜,说我们都是难得的勇士,在军中才有用武之地,如果只是在商队中做事,虽然很敬重我们对禄帅的忠心,但觉得却不是个好的归宿。席后禄帅的二叔张议泽邀我单独去饮茶,问我对沙州印象如何,又说此地正是男儿驰骋用武之地,建功立业、名扬千古的好去处,劝说我留下,我听得心动,可是又不想离开禄帅,他就说张议潮族长很想将禄帅也留下,让我到时不妨劝说劝说,那不就都行了么。小将一时糊涂,就答应了,所以才差了念头,劝说禄帅留下。”
“连二叔都出马了,看来三叔是下定决心了,再不可动摇,这等大事,非同小可,若是成了,沙州本家固然一世荣华,若是不成,恐怕数百年的大族就此覆亡,如此事关重大,既然知晓了,我难道真的能忍心置身事外?”张淮深想到一旦失败的下场,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张氏大宅陷于一片火海,族人在火中惨叫四散,吐蕃人狂笑着肆意虐杀,二叔、三叔紧紧攒着刺入胸膛的长箭,含恨倒地的景象,不觉一身冷汗,翻来覆去地思量,总觉得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苦恼地想:“为何我总是如此心软,难道就要这样不甘不愿地给他们拖下水么?”
一转念,他又想起了父亲,若是张议谭仍在,该是如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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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是手足情深,即便是知道前面是火坑,也义无返顾地跳进去。”张淮深了解父亲的性格,很快的得出这个结论。“那若是我不答应,父亲会不会不高兴?”他又想。
“亲情难当啊!”张淮深最终还是轻叹一声。
望见索勋还直直地跪着,他心也软了,“起来吧。”
索勋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垂手低头,大气也不敢喘。
“你想留下来,恐怕不止是因为我二叔这番话吧,还有什么原由?”张淮深语气平和地问道。
索勋的脸涨得通红,想说却说不出口,但在张淮深的注视下终于一咬牙,轻声道:“禄帅曾说,我们回扬州后和龙家就天各一方,再无往来,我……”
说到这里还是说不下去,但张淮深已完全明白,这“龙家”两字不过是“色兰”的代称而已,他叹了一声,摇着头道:“红颜祸水,你还不是英雄,却也过不了美人关,真是令我失望。”
索勋脸一下变得苍白,嘴唇咬得紧紧,头垂得更低。
尽管对他不听自己的劝说有些不悦,但这垂头丧气的样子才更令张淮深生气,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抬起头,你还曾是鹰扬军的都押衙,颈子是宁折不弯的。”
索勋反射似地抬起头,身子头颈挺得笔直,如劲松般刚健。
“这还差不多。”张淮深稍感满意,站起身,不再理会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扔下一句话:“下次要搞就要搞阳谋,不要阴谋。”
索勋知道终于雨过天晴了,望着张淮深远去的身形渐渐消逝,他像是抽光了气似的一下子软了下来,颓坐在地,按着胸口,心仍在砰砰地跳着,汗湿背胛,余悸未消。
又过了几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张淮深每日照常起身,练功,若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也就是变得喜欢和人聊天,尤其是张氏商队中的老人,常常一聊就是大半天,他为人爽朗和气,人人都乐意奉陪。除此之外也并无异常之处,偶尔出城去鸣沙山看看,或者找张淮鼎了解开功德窟的事情,日子过得甚是悠闲。张议潮也似沉得住气,不曾再找张淮深过,即便见到也只是照例的寒暄问候。
终于有一日,张淮深主动找张议潮了。
寸草园是公用之地,人来人往,所以那日之事张议潮已有听闻,只是因为隔得远听不清,不知究竟如何,只晓得张淮深声色俱厉,索勋惊惶失措,因此今日会带来什么样的回答,还未可知,两人一个是千军万马的主帅,一个是执掌数百年着姓豪门的大族长,养气镇定的功夫都是极好,见了面谁都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但张议潮知道今日必会有个结果,更加不急,见了面只是问寒问暖,丝毫不提那日之事,还是张淮深先挑入了正题,他来的目的就是为此,何必再绕圈子。
“那晚三叔说的,侄儿这几日也想了七七八八了。”
“哦,那七郎打算如何?”张议潮顺势问道。
回避了这问话,张淮深反问道:“三叔可否先告诉侄儿,三叔打算如何赶走吐蕃人,赶走之后又有何打算?”
“如何赶走,那正是需要七郎的地方,大伙要集思广益,才能想出好法子。”张议潮一听就知道事谐大可,不急不忙地道:“至于赶走了吐蕃人之后该如何……”
他捻着颌下微髯,忽然将话题一转,说起张氏先辈的事情了,“七郎也该知道,咱们祖辈乃是前凉张氏,西晋永宁初,士彦公出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乃是我张氏称雄河西之始,自安逊公、成逊公,及至公庭公时尽有陇西之地,士马强盛,虽称臣于晋,而不行中兴正朔,称孤道寡,割据一方,为我张氏最兴盛的时候,直到太元元年天锡公之时方灭于苻坚,凡九世七十六年。此后我张氏被迫西迁,隋初定居于沙州,至今已有五百多年了。先人的功业,令后辈唏嘘不已,但也只能在梦里追忆。”
张议潮说得感慨,神思像是回到了百年之前,而张淮深听得却是浑身发冷,只觉得心一点点往下沉,忍不住问:“难道说,三叔赶走吐蕃人后打算再立我张氏前凉?”
“不。”张议潮的回答出人意料,“云烟既然过眼,岂能追回,即便想复我前凉,也需审时度势而为。已经五百年过去,哪还会有前凉的亡国遗民,这河陇之地百姓怀恋的故国也只是大唐。复国之事或可想想,但若真的去做,不啻是自取灭亡。”
张淮深大大了松了口气,若是张议潮真有复国之心,那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会是快点逃离沙州,但如今听来,张议潮头脑极为清醒,想来所谋划之事定非无根之木,大有可为,知道这点,张淮深欣慰不已。
“那三叔究竟打算如何?”
“逐吐蕃人回老家,奉河陇地归大唐。”张议潮斩钉截铁地道,“但是……”他话音一转,“关内如今藩镇割据,天下纷扰,河陇久受吐蕃盘剥,民力衰竭,不能受其牵累。我们该效法先人,虽称臣大唐,接受诏册,但不奉朝命,不卷入关内争斗,只是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待得天下大定,再献上户籍田册,归于一统。”
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赶走吐蕃人后,尊大唐正朔,称臣纳表,但最终还是要像河朔三镇一样,割据河西,自霸一方。
张淮深不以为异,他虽然有复唐故土之心,告慰武宗先帝之念,但权柄究竟是在朝还是在野却不是他所在意的,何况关内已很明显进入了乱世,若真收复河陇,然后双手恭奉给朝廷,他也放心不下。张议潮这番话不矫情,不隐瞒,显是出于真心,张淮深非常满意。
于是他笑着道:“三叔这打算还是为了咱们张家,难道河陇百姓的困苦就不管了?”
张议潮心大定,张淮深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他也轻松了下来,微笑道:“难不成我们张氏就不是河陇的百姓了?若能赶走吐蕃人,既无胡服辨发之辱,又无征人政物之索,河陇百姓何来困苦可言,民富是国昌之本,我等必当重建州县乡里,再造户籍田册,宽免赋税,恢复故国风华。”
“好,三叔说得好极了。”张淮深连声喝彩。
“那七郎可是答应了。”张议潮满面笑容地道。
“三叔既然不弃侄儿鲁钝,那我有一策献与三叔。”张淮深大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张议潮接过来,不急着打开,只是望着纸,笑道:“若是今日的回答不满七郎的意,这张纸与我怕是今生无缘了吧。”
张淮深笑而不答。张议潮于是欣欣然道:“早就听闻七郎曾给武宗先帝献过策,先帝赞赏备至,今日待我也领略一番。”
说着打开了纸,只见上面写着十六个大字:“东归大唐,北结回鹘,西联诸戎,南和吐蕃。”张议潮不及细思,指着这十六个字,笑道:“古有隆中对,今有沙州策,倒是互为瑜亮。”
“三叔过奖了。”张淮深连连谦谢。
笑过之后,张议潮又细细看了一遍,问道:“这十六字言简意赅,七郎何不解说一番?”
张淮深于是就一一解释:
“这东归大唐,该是同三叔想的一样。若想赶走吐蕃人,必然要借用河陇百姓怀恋故国之心,假以大唐之名,方能安抚百姓、震慑四方。”
“这北结回鹘,自至德以后,河陇沦陷,西域之地就只有回鹘吐蕃争雄,两国互为死敌。吐蕃势大,我们不是对手,关内自顾不暇,未必能相助,唯有借用回鹘之力方能相抗。”
“这西联诸戎,吐蕃与回鹘在西域争雄,小国次第覆亡,必有图谋复国之臣,加之连年战事,吐蕃人征索无度,必然民不聊生,一同河陇百姓,苦思逐走吐蕃人之策,我们可同他们携手,遥相呼应,共同起事,令吐蕃人兵力分散,顾此失彼。”
说得累了,张淮深停下来喝口水,这时张议潮趁机问:“前面说得都很有道理,可这南和吐蕃该如何解释?”
他对前面十二字都无异议,但在这最后四个字上,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吐蕃势大,户口土地无不十倍于河陇,凭借地主之利赶走他们,不是难事,但要分庭抗礼却是力有不及,将来割据一方,也难指望关内的襄助,所以不和,恐总有一日还是会被吞并,不如和为贵,宁可牺牲些金帛财物,也要彼此罢兵消弭。”
“这恐怕不成,吐蕃人若是被赶走,恨我们还不及,怎肯善罢甘休。”张议潮摇着头,觉得此事恐难办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