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慕德颔首道:“是。他们来夏州这件事本来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你十万火急的军令到来后,他们也得知了,或许是故意的,天天让仆固到他们那里述职,然后又要检阅三军,害得仆固分身乏术只能在深更半夜悄悄地调度军马,还不敢直接从夏州城里直接拨发,我这次带来的人都是从宁朔、长泽等地抽调在静德集结的,为此就耽搁了好几天。”
张淮深掐指算了一下,咦了一声道:“仆固办事的能力我是不怀疑的,但就算这样也不需要这么多天啊?”
“是,就只是这个缘故那还是赶得及的出发的,这次误事全是误在粮草和御寒冬衣供应不上。”常慕德的脸色极为难看。
“这是怎么回事?”张淮深大为震惊,因为他平日里最重视的就是粮饷的补给,自募兵建军以来从不曾有过欠饷缺粮的事情发生,没想到此时却突然发生了,所以他实在是感到难以置信。
“本来夏州城里还是有些存粮的,可是宋叔康来后拨了大半到银州那里了,剩下的又怕他们发觉我们调兵的举动所以不敢调用。本来这个月应该有批军饷和粮草拨到,正好可以应急,但是辛老四在南边派人快马回报说是左藏库那里竟然拖着不给。仆固赶紧到处东拼西凑,总算是从延州、绥州那里采办到了一些,赶快送到了静德,我收到后虽然立刻就出发了,但还是给耽搁了好些天,否则定能赶上前天的战事。”常慕德沉着脸解释道。
“啊。”张淮深倒吸一口冷气,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帐中来回盘桓,只见他眉头深锁,面露冷峻之色,紧咬牙关。良久放问道:“左藏库这次不发粮饷到底是什么缘故?”
“目前还不知道,所以我走的时候,仆固已经让崔琅快马回京去查了。”常慕德见张淮深面色不豫,不敢怠慢,立刻回答道。
“嗯。”张淮深点点头,回到位子上坐了下来,低头又是一阵沉思,忽然他大声道:“来人。”
帐外一名近卫掀幕进来,听候吩咐。
张淮深沉声道:“传我军令,各军马上收拾行装,天一晴立刻动身。”
等近卫离开后他又对常慕德道:“兹事体大,朝中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得马上回去商量对策才行。”说话间他脸上的忧色难以掩饰,常慕德知道他此时焦虑不安的心情,所以连连点头称是。
这一夜过去之后,第二天大雪如人所愿地停了,不顾雪深没脚,张淮深迫不及待地领军踏上了回程。在雪中艰苦跋涉了五天后,他回到了夏州。长史仆固俊此时已经得到消息,带领着文武属员出城迎接他们凯旋而归,而城中更有自发前来的百姓涌簇在城门口和城门大街两侧夹道欢迎。
大军到达之时,先是仆固俊带领众人向张淮深敬献得胜酒,然后是夏州的耆老上前摇头晃脑地称颂鹰扬军这次的赫赫武功,等这些官样文章做好之后,大军开始进城,张淮深此时迫不及待地和仆固俊并马走在一起。
“他们走了没有?”在城中大道上信马而行,张淮深一面微笑着回应着大街两侧欢呼的百姓一面问道。
仆固俊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悄声道:“已经走了。”
“那没发现什么吧。”
“我们又没有图谋造反,能查出些什么呢?”
“那就好。”张淮深稍微有些放心,悄声道:“等一会儿回府衙后到我书房去,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仆固俊早就猜到了会这样,微微颔首以示答应。
张淮深于是话题一转,谈起了这次的战事,简短地通报之后,他颇有些余悸地说道:“回想起来实在是很险,朔方那里的消息一向很准的,这次不知怎么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明明来的契丹人超过两万,却说是五六千,要不是将士奋勇效命,险些就要给他们坑死了。”
他越说越是气,仆固俊劝解了好一会,又仔细地询问了一些细节,不时插入自己的见解,两人在交谈中来到了夏州州衙门口,这时张淮深命令常慕德带着那些得胜军先回军营去了,自己和仆固俊进了夏州州衙。
此时的张淮深名义上仍然是一名文官,鹰扬军中郎只是暂时署理,不过虽然如此,但他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军营之中,这州衙却是很少来。
穿过衙门来到后院正堂之上,亲卫们上前为张淮深卸下盔甲换上便服,打上盥洗之水,略微洗去了风尘之色之后,张淮深叫上仆固俊来到书房,遣退所有人,房中只留下他们两个。
“宋叔康他们这次来是干什么的?”战事已经谈过了,所以等从人都下去后张淮深立刻就问起这件事。
“说是前来巡边并慰问诸军的,但看多半只是假这个名义而已,因为他们的行程中夏州这里就是他们的第一站,朔方、太原、卢龙这些紧要的大节度倒是排在了后面。”
听了这话后,张淮深面有忧色,沉吟半了晌,又问道:“你看他们这次来是不是因为起了疑心的缘故?”
仆固俊知道他在说什么,立刻摇头道:“未必。若说有所担心,那必是无疑,但要说动了疑心,未必见得。”
“此话怎说?”
“他们这次来向我打听了许多你的事情,尤其是那次夺回太和长公主的奇袭,看得出他们是在担心你的本事,所以我故意说这件事其实出自左郎将张直方的主意,你只是挂个名义而已,看得出他们听了后都松了口气,言谈举止之间也都露出放心的神色,尤其是后来他们召来左郎将,听到他抱怨你什么事都办得一团糟,全靠他支撑的时候,他们就暗示我和左郎将要识时务,若是能忠心朝廷时时禀告的话,那将来这鹰扬军必然会交到我们手上。要是他们疑心的话那这种话怎么敢轻易地和我们说,难道不怕你知道,所以我说担心是有疑心未必。”
仆固俊简短地将这些天应付宋叔康一行人的前后简略的说了一遍。
“嗯,但愿如此了。”张淮深稍微放了点心,微微颔首道:“他们既然要是巡边,想必不会很快回京,我们还有时间应付,所以先不要去管它了。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倒是这次欠粮欠饷的事情,你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解决了没有?”
说到这件事,仆固俊原先开朗的面容也不禁露出愁色,他叹着气把这事前后说了一遍。
鹰扬军的粮饷向来是从左藏库支出的,都是折算成现钱拨发的,其中包括军饷和采办粮草的费用。按照张淮深和皇帝的约定,左藏库每年只需拨出五十万贯。
夏州离长安太远,向例是三个月一支,因为皇帝爱惜这只军马,曾特意关照过凡事鹰扬军的一切开支要优先,所以这两年来倒也从无拖欠之事。这一回因为年底将至,过年的恩饷和年货等等急需大笔开支,所以这次十月间的领饷,仆固俊特意命亲府仓曹参军事辛浩铭亲自前去。可是就在张淮深出征契丹的十天后,辛浩铭从长安传来快马急报,报说是这批军饷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在这封信里他说道他去申领时那边左藏令一直搪塞不给,开始的时候推说文书还没下来,到后来给逼急了就说库里的钱粮已经空了,让他等着,结果二十多天了竟是丝毫没有音讯。他知道事情必然没说得那么简单,可能发生了变故,所以向夏州紧急报信。仆固俊见了这信报之后可以说是震惊不已,旋即忧心如焚,担心军中会发生闹饷的事情,偏生这时候张淮深十万火急的催援来了,那几天中,他又要白天应付宋叔康那行人,晚上要调拨军马,还要想法子筹措出兵的粮草冬衣,简直是心力憔悴,几乎快要像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幸好辛浩铭预料到了这里的艰难,紧急从乐荣轩挪借了笔飞钱,火速送到了夏州,这才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这毕竟只是一时的缓解,事情还是没有真正得到解决。
仆固俊将这事的前后一一道来,话虽然说得平淡,但其中的辛酸却是历历尽现,说完之后他沉着地道:“这次欠饷的事情到现在还没能弄清楚,这种事以前从不曾有过,突然之间发生了,确实有些漫无头绪的感觉。如今军饷只发了一半,虽说那些军士现在还很安静,但要是真的闹将起来如何得了,所以信一来我就让崔琅回京去查了,和他说了,务必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想他毕竟有个宰相父亲,或许可以查到其中的关节。”
“你辛苦了啊。”张淮深有些歉意地看着面前的这位,说道:“看你脸色很不好,想必是这些天都难以入眠的吧。”
“唉。”仆固俊摇摇头,叹息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担心这批军饷要是过不来该怎么办,虽说已经和军士们分说过了,可他们还是要吃饭养家的,总不能一直拖欠下去吧。”
“不要急,凡事要对症下药,我们不妨想想到底是什么关节出了叉子。”张淮深安慰他道:“既然左藏库不拨军饷,那要么真的是没有,要么是那名主事故意拖着不给。要说真的没有,我们鹰扬军的军饷向来是第一个拨给的,不会有这可能。那自然是主事拖着不给了。那他这样子能是什么缘故,不外乎他要过手些油水所以不给……。”
张淮深话还没说完仆固俊就笑了,说道:“你这不是说笑么,鹰扬军的东西谁有这熊心豹子胆敢打算雁过拔毛,不怕你再告到陛下那里么。”
仆固俊说的也是件旧事了,那是发生在鹰扬军草创的时候。当时第一次去左藏库领军饷的正好也是辛浩铭,那时的左藏令不知天高地厚向他索要常例,辛浩铭虽说知道这陋规却也不敢擅自答应,紧急向夏州请示。张淮深回信说照给,还吩咐说要请那位左藏令到康平里耍耍,只是这因为要报公账,所以请管事开个收条。辛浩铭心领神会,就恭请那位左藏令去喝酒,席间吹牛拍马醇酒美人一应俱全,结果是喝得糊里糊涂,加上利令智昏,那位左藏令就开了收条给辛浩铭。等收条一到手,张淮深立刻翻脸不认人了,一道奏折告到了皇帝那里,证据确凿之下,皇帝大怒,就把左藏令砍了脑袋。
这一手很有效,后来那些接任的官员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不敢耍花样。鹰扬军因此也粮饷无缺。只是在那些官吏心中把张淮深给恨得牙根痒痒。那些人明里不敢如何,但暗中却是经常使坏,有时故意延误有时故意给劣币。不过碰上张淮深也算他们倒霉,只要是一不如意,这位仁兄必然一状告到皇帝那里,因为已经有了先例,皇帝自然下诏严惩,为了这事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丢了官丧了命,到最后,这些欺软怕硬的小人也怕了,服服帖帖地不敢再动什么脑筋。
所以当张淮深说到这事时仆固俊才会失笑。张淮深也笑了,说道:“那就只可能是第二种了。”说着他的脸严肃了起来,压着嗓子说道:“多半是朝中有人暗中想整治咱们。”
这朝中之人是指谁,仆固俊心知肚明,琢磨了半晌道:“从宋叔康这次来来看,不是没有可能,但如今长安没来消息还不这么能肯定。”
张淮深用力一甩手臂,大声道:“必然是如此,否则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们鹰扬军头上打主意。”
仆固俊点点头不说话,看来是比较赞同。
张淮深又平下心来,指节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案几,有些无奈地说道:“两年来我们可能是一切办得太顺了,所以这些棘手的事情接二连三地跑来,先是朔方那里传来的消息大错特错,害得我估摸错了情势,刚离开夏州,又有那些阉人来找麻烦,到了年底什么都要现钱的时候粮饷又被拖欠,真可说得上是祸不单行。”
“啊,不对……”张淮深的脸好像突然给冻住了,而且渐渐铁青,猛地听见他大声道:“不对,仆固,天下没这么巧的事情,我不信这这几件事之间没关联。”
仆固俊给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说什么?”
张淮深大力一拍案几,几上茶杯给震得跳了起来,茶水翻了一地,担张淮深好似没见到,只听得到他沉声道:“我说这些事情说不准都是预先谋划好的。”
仆固俊大惊,顾不上理会自己身上被溅湿,连忙道:“这是怎么说?”
“朔方那里传来假消息是想让我去送死。宋叔康来这里是想拖住你不让你增援,京里扣住粮饷是想让我们鹰扬军无粮无饷自己溃散。”张淮深缓缓地说道,声音低沉,颇令人毛骨悚然。
这话可把仆固俊吓坏了,他的嗓音都因此变得有些沙哑了,只反复道:“确有可能。”
张淮深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书房中快步转来转去,低着头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声叫道:“不行,事关重大,我要亲自回长安去查这件事。”
“不行啊,你还没有请旨呢,不可擅自离开驻防之地。”仆固俊提醒道。
“事急从权,何况鹰扬军已经练好,也是时候了,这次回去正好和陛下商量如何动手。”张淮深平静了下来,摆摆手,冷静地说道。
“那也可以,只是这次出兵回来还有很多善后的事情要你来办,不能立刻就走。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长安那里也要封印,我看你还是等过了元宵再走吧。”仆固俊劝道。
摇摇头,张淮深决然道:“不,这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尽快弄清楚。等正旦一过我就走,那到了长安封印也就过了,可以进宫陛见。”
“也好。”见他已经决定,仆固俊也不再劝了,说道:“你这两年一直没回去过,也该是时候回去看看的了。”
“当然了。”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到长安,张淮深心情好了许多,脸上带着笑容道:“要不要我替你带信回去?”
仆固俊脸上立刻浮现了红晕,他知道张淮深是在说什么。
会昌四年当仆固俊来到夏州之后,他就开始给芊芊写信了,最初只是客客气气地问候,也谈及在边塞的一些生活,没想到芊芊非常感兴趣,很快就给了封详细的回信。仆固俊因此感到非常振奋,写得也越发殷勤,每月都会有信送去长安,每一封也都是厚厚的十来页,时间一长,话题渐渐地延伸开来,两人从天上到地下无所不谈,畅所欲言的程度就好似是从小的青梅竹马一样。因为芊芊的回信中流露出来的看法常常和仆固俊想似,因此这里两年书信来往下来,他对芊芊本就有了的好感越发地强烈了起来,最终演变成了男女之间情意,他也曾和张淮深隐隐提过,所以当张淮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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