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望驿垂眼看了看刀子,对黑衣士兵道:“都退开!”
黑衣士兵退开了一步。套爷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伤口在涌着紫血。好一会,他对索望驿道:“放汗血宝马一条生路!”
索望驿冷声道:“你已经得手了!”
套爷道:“不,你不懂得汗血宝马!主人不走,它是不会走的!”
索望驿朝山谷口子看去,果然,两匹汗血宝马伫立在岩石上。“哈哈哈哈!”索望驿收起枪,大笑起来,“我索望驿曾是堂堂大清国的兵部侍郎,如果连汗血宝马不会弃主的品性都不知道,我会奔行万里,来天山擒马么?”
套爷的口里涌着鲜血:“可你决不可能知道汗血宝马还有一个品性:如果它见到自己的主人死了,就会奔向天山,去寻找救活主人的雪莲!”
索望驿道:“你是说,你死了,汗血马就会像鸟一样飞走?”他不等套爷开口,突然暴声道,“不!我不会让你死!我要带着你回京城,让汗血马跟在你的后头,一直走到京城!”
套爷的脸上渐渐浮起绝望的神色,他又回脸望了一会伫岩不动的汗血宝马,突然对着索望驿冷声一笑,道:“你办不到!”
他收回刀,用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进去。一股鲜血喷出的当儿,他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索望驿没想到套爷竟会以自己的死来救汗血马,狂声大喊:“快套住马!”
就在套爷倒下的一刹那,汗血母马跳下岩石,向着索望驿箭也似的冲来。
那汗血公马也紧紧跟上,冲向索望驿。
套马索横飞!两匹马又被双双擒住!
马嘶声撕裂着夜空!
就在索望驿从地上爬起来,得意地抹着满脸的污血时,那五花马突然发力,对着两个死死牵着汗血母马的黑衣骑士冲撞过去,黑衣骑士倒下,套索脱手,母马夺路狂奔而去。五花马又回过身,撞向另两个牵着汗血公马的黑衣骑士时,索望驿手里的枪响了。
在一连串的枪声中,五花马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荒草荡荡的山路,风声萧萧。一辆巨大的囚车辚辚驶行着,囚笼里囚着的是汗血公马。
黑衣人马队跟在车后缓缓行进着。笼里的汗血公马回着头,久久地望着来路。
骑在马上的索望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从马上回过脸去。
他吃惊地看见,在远处一座高山的大石上,隐隐站着一团雪白的马影!
这是汗血母马的身影!
汗血母马站在大石上,背上驮着血淋淋的套爷,在望着越走越远的汗血公马。它发出一声声长嘶,不停地抬起一条前腿蹬动着。
这是召唤的动作。
终于,在远去的囚笼影子里,两行清亮的泪水从汗血母马的双眼间涌流出来,无休无止,绵长不绝……
京郊的石雕场到处响着叮叮当当的锤声。一个大芦棚里,十多个石匠在凿着石人、石狮、石马。
一个腰板毕挺的老人埋着头,在凿着一匹无鞍石马,铁凿子在马背上一下一下地滑着,白色石粉在老人的手背上跳动。
老人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了脸。他是索望驿。
站在索望驿身后的,是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是谁?”好一会,索望驿问。布无缝道:“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索望驿又凿了起来,道:“如今能来找我索望驿的人,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想用一双狗眼换我一双人眼的曲宝蟠。”
布无缝道:“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想到,他就是把一双狗眼交给曲宝蟠的人。”索望驿身子一震,锤子打偏了,打在手背上,手背淌出血来。“你不该来。”索望驿垂着脸,声音很轻,“你既然已经让曲宝蟠取我的眼睛,你就得相信他。”
布无缝道:“你以为我是来取你眼睛的?”
索望驿道:“那你来干什么?”
布无缝道:“你的血,淋在石马身上了。”从索望驿手背上滴下的血,染红了石马的肩背。“明白了,”索望驿看着面前的染血石马,声音仍然很轻,“你来找我,是想打听一匹会流血的马。”
“是的,它叫汗血宝马。”布无缝道,“你已经对曲宝蟠讲完了你的故事。”索望驿抬起了脸,看着布无缝:“你在跟踪我们?”布无缝道:“我跟踪的只是你。对曲宝蟠,我不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你比他强。”
“何以见得?”
“至少你不会在我面前蒙上你的脸!——请跟我来!”
采石场巨大的石头被开石工从宕子里撬动,滚滚而下。乱石间,站着索望驿和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只是在替套爷走镖,”索望驿道,“为什么要知道汗血宝马的事?”
布无缝道:“我走的镖,与你有关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狗眼,一样是出自敦煌石窟的《宝马经》。曲宝蟠用狗眼换下了你的这双识得宝马的眼睛后,就用你的这双人眼换取《宝马经》,事情就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也许还应该告诉你一件让你更吃惊的事。”
索望驿道:“我能够猜到是什么事。”
布无缝道:“请说!”
“套爷还让你帮他找到汗血宝马,然后送回天山!”
布无缝沉默了。
索望驿道:“为什么不说话?”
布无缝道:“你对套爷了如知掌。”
“不,应该说,是我对汗血宝马了如知掌。从我把这匹宝马夺到了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到它,把它送回天山。”
“是的,这个送马的人,正是我!”
索望驿看着布无缝,突然在乱石上跪下了。布无缝怔了下,道:“什么意思?”索望驿的脸上老泪纵横:“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布无缝惊声:“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远处,运河流水湍急如射,岸边芦获在大风里滚动。
布无缝看着站在面前的索望驿,道:“我从不相信你会为自己的天山之行有丝毫悔意,可是刚才,我在看到你雕凿着石马的时候,我已经相信,你在为自己的天山之行忏悔。”
索望驿道:“不是忏悔,是还愿。我的眼睛快不在了,我得赶在我还看得清铁锤和钎子的时候,凿出一匹世上最好的马。”
布无缝道:“你想让自己凿成的石马,就像那些守着王陵的石马一样,替你自己守墓?”“不,”索望驿摇摇头:“不是为我守墓,而是为天下骑马的人守墓。”
布无缝道:“你要让石马传世?”
索望驿点了下头:“是的。一个骑了一辈子马的人,或许只有到了快死的时候才会弄明白,能传世的,只有石马。”
布无缝脸上的黑疤抽动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只有石马才是人间真正的宝马。”
索望驿的眼里又涌出浊泪,“如果我在八年前就能认识你,我索望驿,也许就不会去夺那匹汗血宝马了。”
“八年前,你根本不可能认识我。”索望驿说。
“这么说,你我命中注定要在八年后相遇?”
“上天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
索望驿苦苦地笑了起来:“是的,也许上天在八年前就已经安排好,我索望驿的一双眼睛会被剜下。”
紫禁城殿道上,赵细烛举着长竿掸子扫着殿梁上的积尘,一群太监神色慌张地一路小跑着过来。
“出什么事了?”他问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道:“鸟枪房的人,又出事了!”
赵细烛一惊:“鸟枪房不是刚死了个小顺子么?”
小太监道:“大顺子也死了!”
赵细烛脸色变了:“不会吧?大顺子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
小太监道:“你自己看看去吧,赵公公也在那里哩!”
赵细烛扔下掸子,朝鸟枪房跑去。
鸟枪房满壁挂着各式鸟枪,打扫得挺干净,可现在却是弥漫着一片冲鼻的血腥味。赵细烛跑了进来,一眼就看见老太监大顺子靠坐在墙边,嘴里插着鸟枪的枪管,脑后的墙面上溅着一大片血迹。赵万鞋站在大顺子面前,也在呆呆地看着。
“赵公公,”赵细烛急问,“大顺子怎么了?”
赵万鞋的脸色难看:“自己给自己喂枪药了。”
赵细烛道:“前几天他还在说着小顺子的事,怎么一转眼……”赵万鞋一脸悲容:“谁知道呢!唉,这宫里到底是怎么了?”赵细烛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墙上,指着墙大声道:“赵公公,你看,这墙上!”
赵万鞋急忙回脸看去,靠窗口的墙面上,画着一匹抬着前蹄的红马!
“怎么又是马?”赵万鞋一脸震惊,“小顺子说是见了一匹马,人就死了,这大顺子一死,屋里也有了一匹马。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赵细烛走近墙边,往红马上刮了下,把手指放鼻下闻了闻,道:“是血!”他没等赵万鞋开口,急忙走到大顺子身边,拾起大顺子的一只手,看了看手指头。
大顺子的一只手指翻着肉,显然,这墙上的血马是他画的!
宫廊上,赵万鞋和赵细烛快步走着,几个挎着短枪的警察在匆匆奔向鸟枪房,两人急忙让了道。“你是说,”赵万鞋道,“大顺子画下了血马,才开枪自杀的?”
赵细烛点点头。赵万鞋道:“可他……为什么要画下一匹血马才死呢?”赵细烛道:“这些天警察局的人逼他说出小顺子是怎么死的,可他如实说了,想必是没有人信他的,他着了急,就……就一死了之了。他在墙上画下一匹血马,就是想告诉警察局的人,他没有说谎,小顺子真的是看见了一匹马影子才死的。”
赵万鞋道:“这么说,大顺子是被警察逼死的?”
赵细烛点了点头。
深夜,心情难受的赵细烛抱着腿坐在御桥栏边,目光怔怔地看着河水。他想不明白,这宫里发生的事儿,为什么都是血淋淋地带着个“死”字?为什么不想死的人却死了,而想死的人却偏偏还活着?
“你害我好找!”身后,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没有回身,哑着声道:“赵公公,您说,死,真的就是升天么?”
赵万鞋道:“莫非你想死这在条御河里?”
赵细烛道:“不,我不会死在御河里。御河里的水,是圣水,我身子脏,不配往圣水里跳……我死,不会像大顺子,我会死到……死到宫外去。”
赵万鞋道:“你怎么还钻在这个死字眼里?”
赵细烛从腰里取出一卷报纸,递给赵万鞋:“宫外的报纸说,出了宫的太监,又吊死了七个人,做叫花子的,也有一百多人……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我老是梦见吊死在庙里的那些公公……还梦见跳了河的那两位御马房的公公……我想,他们是在告诉我赵细烛,自己去找死,就是当太监的命……”
身后一片死寂。赵细烛回过脸,这才发现,赵万鞋的脸上淌满了老泪。“赵公公,”赵细烛站了起来,“你怎么哭了?”赵万鞋泪眼看着赵细烛,颤声:“公公哭,是因为公公想重重地打你!想一巴掌把你打醒!”
赵细烛怔了一会,脸上涌出泪来,在赵万鞋的面前跪了下去,大声道:“公公,您打我吧!快把我打醒吧!你打呀!打呀!”
赵万鞋抬起的手颤动着。许久,他的手还是垂了下去,一把抱住了赵细烛的脑袋,悲怆地痛哭起来。
天桥木偶戏场来了贵客麻大帅。
幕台上正在演着木偶戏《汗血宝马》,鬼手和跳跳爷在台里边演边唱着,台前坐着十来个看客。麻大帅穿着一身长衫马褂,摇着大折扇,大马金刀地坐着,身后是副官邱雨浓和几个卫兵。
“好!”麻大帅听了一会,大声喝道,“好戏!”
台后,跳跳爷隔着幕缝看着场子,失声:“这人不是麻大帅么?”鬼手也隔着幕缝看了看,低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麻大帅?”跳跳爷道:“此人可是个马疯子!这一坐,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鬼手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马疯子?”
跳跳爷道:“当年,麻大帅起兵的时候,我吃过他几天军饷,营里的弟兄说,此人要是看上了哪匹马,能拎着一百个士兵的脑袋去把马换到手!”
鬼手笑道:“那就不是马疯子,而是马狂人了。”
跳跳爷道:“怎么办?”鬼手想了想,突然十个手指一弹,指间的丝线顿时缠成了一团,木偶马“死”了。
台上的木偶马“死”着,戏停了下来。
“怎么了?”麻大帅一收折扇,沉下脸道,“本帅一坐下,这活蹦乱跳的傀儡马,怎么就死了?”
邱雨浓对着幕台喊,“马怎么死了?”
跳跳爷的脸从幕后探了出来,笑道:“这几位爷稍等,拴傀儡马的细线,乱了!”“线乱了?”麻大帅道,“怎么早不乱,晚不乱,本帅一坐下,细线就乱了?”
跳跳爷不知怎么回答。卫兵从腰里拔出了手枪,对准了幕台。
满脸是汗的跳跳爷急忙缩回脸,低声道:“鬼手!这下可好,把杀人的家伙给引出来了!我该怎么回他的话?”鬼手想了想,道:“你就这么说:天下早不乱晚不乱,你麻大帅一骑上马,怎么就乱了?”
跳跳爷吓了一跳:“我不想活了?”
鬼手笑道:“他听了这话,不会杀你,反而会赏你!”
跳跳爷道:“可你不知,此人被叫上麻大帅,不是因为姓麻,而是因为杀人如麻!”
鬼手道:“你就照我说的回他,错不了!”
跳跳爷抹去汗,提起胆捞起了幕布一角,直见场子上的麻大帅脸色铁青着,在大声吼问:“说!这细绳早不乱晚不乱,本帅一坐下,细绳怎么就乱了?”
跳跳爷脸上堆起笑,道:“大帅问得好!天下早不乱晚不乱,您麻大帅一骑上马,天下怎么就乱了?”
麻大帅一愣。
邱雨浓看看麻大帅的脸色,对着跳跳爷厉声吼:“放肆!”卫后打开了手枪机头。跳跳爷的脸色发白了。麻大帅对着跳跳爷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跳跳爷又壮起胆,呐嚅道:“天下早不乱晚不乱,您麻大帅……一骑上马,天下怎么就……乱了?”
“不想活了!”邱雨浓喝道,掏出枪,对着挂着的戏牌子猛地打出了一串子弹。麻大帅把目光移向木牌。木牌上“汗血宝马”四个字,变成了四个黑窟窿!
“啪”!邱雨浓脸上重重挨了麻大帅一个耳光。麻大帅对卫兵们摆了下手:“收起家伙!”
卫兵们收回了枪。
麻大帅对跳跳爷道:“你说得好!谁都会说天下大乱,可谁都不知道天下怎么会大乱!能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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