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马摇了摇头。
赵细烛道:“你是说,我没有开枷的锁?”
汗血马点点头。
赵细烛道:“我去找那两位公公,好好求求他们,让他们来给你开枷,好么?”
汗血马又摇了摇头。
赵细烛道:“你是说,那两个公公不会来开枷,是么?”
突然,汗血马的眼睛抬起,望向门外。
门外传来脚步声。汗血马对着赵细烛一晃头,示意他躲避。赵细烛看懂了汗血马的意思,急忙趴倒在地,从木板下爬进了汗血马的厩舍。
汗血宝马静静地站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马的耳尖突然轻轻跳动了一下。赵细烛透过门栅往外看去,看见一双宫靴踩着干草,正轻轻地走了过来。宫靴在门栅前停住。赵细烛紧紧地看着这双宫靴。宫靴停了一会,一双眼睛嵌在栅缝里,朝里看着。这是洪无常的眼睛!
赵细烛看着这双眼睛,屏住了呼吸。好一会,眼睛离开了板栅,脚步声又轻轻地响起。赵细烛贴地看去,见“宫靴”朝门边走去了。
洪无常放下心来了,在上驷院又一次见到了汗血马,他现在能与布无缝好好讨价还价了。他的这双宫靴在宫廊上越走越快。一队巡夜的皇室卫兵走来。洪无常闪入墙角阴影。待卫兵走过,洪无常闪近了后宫的一间空殿。殿里无灯,一片死寂。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看看四周无人,闪进门去。
一根火柴在洪无常手中划亮。“噗”地一声,有人吹灭了火。
吹火的是布无缝。
“今晚就动手么?”布无缝问。
洪无常低声:“小声点!前些天,宫里出了杀人案,内务府多派了几十个巡夜的卫兵。”
布无缝道:“你去过御马房了?”
洪无常道:“刚去过,那汗血马没事。为了预防万一,我让马厩的公公给它套了枷板!”
布无缝的脸突然一重:“套了枷板?”
洪无常:“牢里的犯人套了枷板,就逃不了了,马套了枷板,不也是逃不了么?”布无缝沉声:“你给我听着!让那两个公公把枷板给卸了!要是亏待了汗血马,我不轻饶!”洪无常道:“我可是为你好!要是汗血马有个闪色,你送我的那匹玉马,不是还得要回去么?”
布无缝低声:“别说了,照我的话办就是!你说宫里出了人命案,死的是什么人?”洪无常道:“有个太监被杀了,听说是看到了一个影子马,就不明不白被杀了,还剜了眼睛,尸身扔在了井里。”
布无缝失声:“影子马?影子马来皇宫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噤声,贴墙而站。
殿门外,一列巡夜的太监和卫兵挑着灯笼、打着手电,在廊下走过。待得巡夜的人走远,布无缝道:“已经有人盯上汗血马了!”
“你是说,那影子马不是马,是人?”
“不仅是人,而且还是高人!”
“这高人……也是来盗汗血马的?”
“我想是的。”
“此人若是也想盗走汗血马,又有如此功夫,为何还不动手?”
“此人能飞檐走壁,可马不能。要将马带离有层层卫兵把守的皇宫,没有内应万万不行。”
“这么说,没有我洪公公接应,谁也带不走宝马?”洪无常得意地笑了笑,沉下脸,“今晚能动手么?”
布无缝道:“不能。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了,想必也就不会让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汗血马牵走!看来,我先得去会会这匹影子马,然后再动手!”
“影子马出没无定,你能见得到他?”
“只要他是江湖上的人,就不会不见我布无缝。”
“好!三天后的此时,我再来见你!”
御马房里的汗血马厩舍滑门推开了,那一高一矮两个太监拎着一捆草走进厩舍。高个太监放下草,对着汗血马踢了一脚,骂道:“你怎么还不死!都什么年月了,你还想着做皇上的宝驹?别做梦了!说不定哪天,皇上被人撵出了宫,那兵爷爷一刀把你宰了割肉吃,看你还端得起什么架子?”
汗血马撑着四蹄,身架高贵地站着,站得一动不动。
矮个太监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铁罩子和枷板上的锁,把铁罩子和枷板取了下来,哗啷一声扔在地上,对着马肚子重重地打了一拳,笑着骂道:“你不就是一匹该死的马么?那宫乐房的小子说,唱戏的还唱着你,说是为了得你这么一匹马,汉朝的皇上出兵十万!你值么?啊?”说着,又是重重捣出一拳。
汗血马站得稳稳的,脸面平静,被铁口罩磨破的马鼻梁在渗着紫血。
高个太监骂骂咧咧地把干草打开,给槽里倒了水,对汗血马道:“别耽误爷的功夫,快吃吧!吃完了,爷好把铁罩子、大枷板给你套上!”
汗血马站着不动。
“耶?”高个太监道,“又摆上架子了!你可听好了,你吃不吃是你的事,爷喂不喂,是爷的事!这草,这水,可是给你送上了,你要是不吃不喝,那就怨不得爷了!”说罢,狠狠地用腿把干草踢开,推倒了马槽。
“别别别,”矮个太监拉了高个太监一把,笑道,“真饿死了这匹汗血马,洪公公饶不了咱哥俩。你忘了,洪公公说,只要这匹马能活着让人牵走,就赏咱们俩一人一锭官银么?”
高个太监脸上仍有怒气:“不就是一头畜生么?跟爷较起劲来了!——拿出鞭子来!爷就不信它不吃食!”
两人从腰里抽出鞭子。“叭!”高个太监对着汗血马的脑袋重重打了一鞭,鞭梢扫着了马眼,马眼里淌出了血。“叭!”矮个太监对着汗血马的腰重重抽出一鞭,马腰上浮起一条紫痕。
“快吃!”两个太监厉声喝。
汗血马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两个太监被激怒了,对视了一眼,一起抬起鞭子,狠狠地抽打起来。鞭子声响彻马厩。关在邻厩的马嘶鸣不止。鞭影在汗血马的身上飞舞。
邻厩的马集体蹬跳起来。
突然,马厩的屋梁上“喀哧”响了一声,两个太监吃了一惊,停下手,对着屋梁仰起了脸。两个绳套闪电般地从梁上落下,又闪电般地提起。
两个太监的身子悬空了,脚拼命地蹬动。
汗血马抬起了头,对着房梁,悲悯地长长嘶鸣了一声。
房梁上,手里牵着绳的是穿着一身白袍的鬼手。
鬼手对着仰脸看着她的汗血马摘下了面具。汗血马对着鬼手又发出了一声嘶鸣!鬼手从梁上跳下,解下了汗血马脸上的铁罩子,除下了木枷。她拍拍汗血马颈,低声道:“不会再有人给你戴枷了!”说罢,她重又跳上梁去,一闪身不见了。
汗血马仰脸看着,马脸上落满了从破瓦间筛下的斑斑月光。
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驶行在京城的一条马路上,在一处路边停下了。车门迅速打开,两个戴着墨镜的脸色阴沉的男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车。
轿车飞快地往前驶去。坐在车内的是那个曾与白玉楼吃过饭的军火商曾笑波,两个上车的男人是他雇的杀手。
曾笑波打开皮包,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身边的杀手。那杀手看了看照片,一声不吭地递给前座的同行。
这是白玉楼的一张烫着长波浪卷发的黑白照片。
曾笑波取回照片放入皮包,道:“听到动静,你们就冲进房来开枪,明白么?这一回,一定要杀了她!”
两个杀手抬起手,轻轻拎了下礼帽。
黑色轿车在“九春院”大门外停下,三个人下了车,快步走上高高的大门台阶,向楼内的茶房走去。
在一间茶房前,三人停步。曾笑波正了正领带,抬手打起了湘竹帘子。
这是一间豪华茶房,长垂的窗帘在风里轻掀着。
白玉楼穿着一身旗袍,架着修长的腿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满脸笑容的曾笑波进了门,手里拎着一只挂表。
“没迟到吧?”曾笑波晃了下挂表,笑道,“曾某人知道,白大姑娘就是一只瑞士表,讲究的是分秒不差!”白玉楼笑了笑:“曾先生的话,已经过时了,分秒不差的,不该是瑞士表,该是德国枪。”
曾笑波在沙发上坐下:“是么?此话怎说?”
白玉楼道:“如果枪在扣动板机的时候差了分秒,还能打中人的脑袋么?”
两人笑起来。曾笑波脸色一重,道:“白玉楼,不绕弯子了,曾某今日来找你,就是想给你看几张照片。”他打开皮包,抽出一叠照片放在茶几上。
白玉楼坐上沙发,点上烟,取过照片翻了起来。这是一组炮兵阵地爆炸的现场照片:炸塌的炮架、炸毁的弹药仓库、炸死的军官和士兵……
白玉楼的脸上没有丝毫吃惊,把照片码码齐放回茶几,笑着问:“什么意思?”
茶房外,两个杀手抱着臂靠在门边,随时准备冲进门去。
曾笑波道:“这是麻大帅的炮兵阵地发生意外爆炸的现场照片,这件事,想必消息灵通的白大姑娘已有耳闻了?”
白玉楼一笑:“麻大帅炮兵阵地意外爆炸,共炸毁七生五口径山炮十九门,七生五高射炮二十二门,炮弹七百六十三发,还有一批测远镜、炮队镜和瞄准镜。对了,还炸死了九名军官和二十四名士兵。”
“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再多说,只告诉你一句话:麻大帅已经查明,此次在训练时意外爆炸的这批军火,都是你白玉楼卖给他的!而且,经德国专家鉴定,这批火炮都不是正宗的德国克虏伯炮厂的火炮,全是冒牌的次货!”
“是么?我已经两年没有跟麻大帅做生意了,可他这两年,哪一天没在打仗?他的手里,还会有我的军火么?或许我该提醒曾先生,前不久我还请你吃过饭,托你把一幅宋人的名画送给麻大帅,想和麻大帅再做一笔大生意,有这事么?”
“这事就别谈了。白玉楼,麻大帅让我来找你,就是要我来讨你一句话,炮炸烂了一地,人也死了一地,这账,该怎么清?”
白玉楼道:“那你说,该怎么清呢?”
曾笑波道:“我问的是你!”
“够了!”白玉楼冷笑道:“姓曾的!你不要再在白大姑娘跟前玩把戏了!麻大帅的这批劣等军火,正是你卖给他的!如今麻大帅查下此事来了,你倒要嫁祸于我!”“哈哈哈哈!”曾笑波大笑起来,“白玉楼,你真聪明,也想到了我要嫁祸于你!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批军火,正是我卖给麻大帅的!可是,我早就有了防备,在清单上,我写上了此货是从你白玉楼的手中买下的!这,你没有想到吧?”
白玉楼的脸色变了:“你……你太卑鄙了!”曾笑波又一阵大笑:“你不用怕,如果你现在死了——我说的是你现在自杀了,那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说对么?”白玉楼的脸变得惨白。
曾笑波从茶几上取过茶碗,喝了一口,道:“白大姑娘,如果你有下辈子的话,千万别做军火商,记住我的话,军火买卖这行当,该是男人的活,女人,不该干这一行!明白么?”说罢,猛地将手里的茶碗掷在地上。
帘子猛地打开了,那两个杀手冲了进来,迅即掏出手枪,抬枪便射。
鲜血溅起,倒下的是曾笑波!
白玉楼愣了。
“你们到底是谁?”白玉楼问。
杀手没回答,只是沉声道:“请白大姑娘跟我们走!”
马车停在戏院大门边。白玉楼跟着那两个杀手出了大门刚要上马车,又一辆软篷马车驶了过来,在“九春院”前停住了。
从车里下来的是一身花旦装束的豆壳儿。
两人目光相遇。“白大姑娘,”豆壳儿欠了欠身,“您这就走了?”白玉楼道:“是豆爷?又在这儿见到你了。”
豆壳儿道:“刚唱完堂会,鬓乱眉断的,让您见笑了。”
白玉楼道:“能请动你豆爷唱堂会的主子,定也是个戏痴。”
豆壳儿笑笑:“世上的戏痴多了,这世道自然也就太平了。”
白玉楼道:“这话说得有意思,后会有期!”说罢,匆匆和那两个杀手一同上了马车。
豆壳儿目送着。白玉楼的马车驶动。车帘打起,白玉楼看了看送豆壳儿回院的那辆马车。那马车后,照例站着两个挂枪的士兵,车灯笼上照例是一个油亮的墨字:“麻”。
白玉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放下了帘子。
豆壳儿默默地看着白玉楼的马车远去。
“哥!”从大门旁的墙角边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喊声。豆壳儿回过脸,认出是弟弟,一怔:“灯草?你怎么来了?”
一身破衣烂衫的灯草揉着鼻子,怯怯地走了出来:“哥,你还认得出我?”豆壳儿打量着弟弟,目光落在弟弟腰间的白布孝带上,眼里渐渐晃起泪水:“父亲死了,是么?”弟弟点点头。豆壳儿道:“你来找哥,就是要告诉哥,父亲死了,是么?”
弟弟点点头。
豆壳儿道:“父亲是怎么死的?”
灯草淌着泪,道:“父亲想让我做太监,他说,没准哪一天,宫里又有皇帝了,到时我也好有口饭吃。可父亲他……他把我送到了刀子李那儿,自己就上吊死了……”
豆壳儿眼里的泪水在晃动。
路边小饭馆。两碗面放在桌上,都已经冷了,没有动一口。豆壳儿和灯草坐在桌边,谁也不说话。透下瓦窗射下的阳光里,豆壳儿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他已换去了戏装,穿着一身青缎子棉袍,戴着一顶双结子瓜皮缎帽,白净如女子的脸庞俊美得惊人。
“弟弟,”豆壳儿垂着长长的眼睫,声音很低,“你靠乞讨为生,是么?”
灯草点了下头。
豆壳儿道:“哥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可是哥帮不了你。”
灯草抬起眼:“哥,你能当戏子,弟弟也能当戏子。”
豆壳儿的细眉隐隐一颤:“我早看出来了,你想到九春院来学戏。”
灯草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哥,这能成么?”
豆壳儿摇了摇头:“不成。”
“不成?”灯草急声,“哥能学成戏子,我为什么不能?”
豆壳儿的目光又垂下了,看着桌面:“灯草,你以为哥真的是在唱戏么?”
“哥穿着戏服,挂着戏牌,不是在唱戏?”
“不是。”
“哥莫骗我了,父亲去世后,我天天晚上到九春院的大门口来看你。每天晚上,我都看见你穿着一身戏服,从戏院子里出来,上了马车,后半夜的时候,马车又回来了,你穿着戏服从马车里下来,回进了戏院大门……”
“莫要说了,”豆壳儿道,“你记住哥的一句话:这世上什么行当都可做,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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